“不是?那你这些天又为什么要回避朕?”
“臣为陛下做什么,绝不仅仅因为陛下是臣的君主。但归根究底,陛下是君,这个事实是无法动摇的,所以陛下的安危必须放在首位。这是头脑里再清晰不过的答案。可是心中……心中的答案却有变化。”手上一用力,展昭将赵祯拥得更紧。闭牢的眼睑缓缓打开,忧戚自那深邃的瞳眸中流泻而出。“那一天,当陛下冲我喊着去救白玉堂,展昭很感动,真的很想就这样顺着陛下的手不顾一切去将白兄救出来,就算要杀光那两百多的阻碍也无妨。可我……做不到。展昭可以凭着一时意气生死一搏,可我这么做又将陛下放在何处?谁也不能保证在这期间陛下可以安然无恙,谁也不能保证我真的可以独战两百余人,谁也不能保证即使我战胜了就能从雪崩下找到白兄,谁也不能保证即使我能找到白兄他还活……。”话音嘎然而止,展昭的声音有些发颤,便有如自我催眠一般重复低喃,“不,白兄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朕明白,你也是无可奈何。”
“是啊。无可奈何。不过那是头脑的答案。心中的,却不是。只要一闭上眼睛,心中就有想法冒出来,要我去救白玉堂,丢下陛下……。”展昭停顿片刻,才又道: “所以,展昭不是怨陛下,而是……没有面目面对陛下。还有,展昭……并不像陛下想的那么能干,其实,走到这一步,展昭已经……。”
展昭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赵祯已经太明白。
原来,这个一直被他当成无往不利的展护卫竟然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原来,他并不像外表所见那么镇定自若,凡事井井有条。他会有想要掩饰自己慌乱的想法,会怕别人对他感到失望,原来原来,原来如此……。
赵祯突然放声大笑,边笑边道:“展护卫是不是在奇怪朕在笑些什么?的确,朕一直以来都太信任太依靠展护卫了,总相信你是个什么都能解决的人。其实会这么想,是有此想法的人本身的软弱,因为这只是借口,为了将困难推给别人才找得借口。其实,你就是你,也和朕一样,朕是普通人,你自然也是普通人。是人就会喜怒哀乐,就会害怕、失措、彷徨、挣扎。那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嘛!”放柔了声调,继续道:“你会想要不顾一切去救白玉堂,很奇怪吗?会有想要丢下朕的想法,那也是奇怪吗?如果是,那朕肯定也是个奇怪的人。因为若易地而处,朕的想法会跟你一样。如果那天被埋在雪崩下的是展护卫你,朕觉得朕一定也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救你。因为……。”
理由,赵祯没有说下去。因为说到这里时他突然变得有一些茫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恰当。君臣?朋友?总觉得似乎感觉都不够。无意识的,头脑里蹦出的竟是当时白玉堂说过的那句话来——“对你来说忠君爱国是大义。对我,天地君亲师都不比你一个重要。”
赵祯微微笑着,双手慢慢上抬,也反手轻拢住展昭背脊。
当时的他真的很难理解白玉堂为何会说这句话,曾觉得是白玉堂性格傲慢使然,才会显得轻视了那些人伦亲情的分量。
现在,他似乎有些懂了。
并非轻视,只不过是那个用来比较的人太过重要罢了。
赵祯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记得展昭的怀抱太温暖,暖到头脑昏昏沉沉地便靠上了肩头。待被唤醒,才发觉自己有如八爪鱼般整个人极失形象地粘在展昭身上,想到自己身份,当下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有的一拼。还好展昭没有注意这些,而是神色严峻地交代了声,便出了山洞。
不久,人便回来,脸色难看至极。一问方知,柴文益的人竟已搜索上来到了附近。赵祯看了眼风雪渐停若隐若现的洞口,提议离开山洞。展昭却是摇头道:“天色还没亮,风雪又停了,而且到了这附近的人数不少,即便不暴露行踪,也是行动不便。倒不如留在洞中等待片刻。”
说是如此,展昭却手脚麻利地处理起地下的脚印痕迹,并在洞口铺雪制造假象。赵祯不敢多问,而是依样画葫芦,照着展昭的做法去做。一切完毕,展昭将熊皮一卷往洞壁里一处天然的缝隙里一塞,再用石块掩上,便示意了赵祯往山洞深处退去,自己则隐在光暗交错的暗处,伺机而动。
洞深处仍散发着熊的恶臭,赵祯用袖口捂住鼻子,效果也不怎样。巴掌点的地方兜转了几圈,总算找了个稍微味道轻些的角落,赵祯静下心来准备等待时间流逝。没了衣服、石子等细碎的响动,这一静,反而把一个前所未闻的声音凸显出来。赵祯屏神听着,发觉是个略带尖锐却清细的声音,就像是……哨子?这念头没让赵祯起什么反应,但接下去的一个念头却让他大吃一惊,并不顾展昭吩咐奔出去,兴奋地拉他往里拖。
“怎么了陛下?”
“哨……哨子。”跑太急,赵祯只顾大喘气。
展昭莫名其妙:“哨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惊喜,赵祯竟有点语无伦次:“不是,朕是想说……哨子是吹响的。”
这不废话嘛!展昭纳闷。正要开口追问,就被赵祯一把捂住嘴。“朕一时说不清楚,总之你什么都别说,仔细听听看。”
展昭依言竖耳聆听,果然,待四周都静寂下来,那清细的“哨子声”又响了起来。
展昭这下是彻底愣了。“是风声?风吹过洞壁的声音?”展昭有些激动,一下子冲到洞壁的某处,四处摸着。“外面天应该亮了,可是却没光透进来。那说明这处洞壁很可能不是整块岩石,而是错落的岩石块堆积而成。也就是说……。”
赵祯接口道:“也就是说,这洞壁从前很可能是通的,而后因为坍塌而被堵了起来。”说着,赵祯也忍不住上去在黑暗中摸索着。“可是展护卫,你打算怎么做?一点一点把山洞挖开吗?”
展昭没有回答,而是让赵祯避到后方,独自在洞壁上慢慢摸索着。直到手在某个位置停下来。展昭深吸一口气,随后拔出云浪,狠狠插进那个点。“对不起了白兄。”低叹一声,臂上运劲,展昭竟是手持云浪沿着适才摸索的路线硬生生划下去。亏得云浪是削金断玉的利器,切割岩石虽是火花四溅,竟也一路畅通无阻。待得割完,展昭抬脚一踢,原先阻碍眼前的山石竟溜溜地滚到了一边,现出一条路来。
赵祯兴奋了:“居然真是通的。”
展昭却无法像他那么高兴:“快走,好像被发现了。”拉了赵祯,便沿着新开的山道走下去。行了不远,就出了另一边的山洞,洞外依旧白雪皑皑,但让两人吃惊的是,竟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废弃村落在不远处。
“原来,这种地方也住过人。”赵祯忍不住感叹。
“住不住过人是次要,重要的是,这样的地方是隐藏秘道的好地方。”为了尽量不在雪地留下明显的足迹,展昭揽着赵祯一路几乎都是用燕子飞前行。眼看快到达村落之际,展昭一个支撑不住,竟是半跪了下去。
赵祯立即扶稳了他:“你怎么样,展护卫?”
展昭摆摆手:“没事。”
同赵祯入了村子,展昭很想立刻去寻秘道所在,但身后的尾巴已经扑了过来,虽然两方都还未打照面,但谁也不敢大意。展昭为了避免作战,带着赵祯一会儿门后一会儿梁上一会儿柴堆地躲,而那些柴府士兵倒是搜的仔细,处处没拉下,一路把两人逼到某户院落。
整个后院光秃秃,除了皑皑白雪,连个遮蔽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口井。
展昭向井里望了下,只见里头一团黝黑。摸了摸井壁,又用地上碎石草草探了下井的深度宽度,随后撕下袍底的边角缠上双手。完了,展昭蹲下身子对赵祯道:“陛下,上来。”待赵祯抱着云浪伏到他背上,展昭才凌空一跃,跳下井去。自然,跳起时没有忘扫起边上的积雪将原先站立地方的痕迹掩盖。
展昭心思细腻,虽然不知道这个地方如何会有村子和井,但依地势,已料准这是口枯井。只是他没有一跳到底,而是撑起四肢,贴着井壁向下滑去。不出所料,适才目测就感觉这井有点不妥,其内壁果然是上窄下宽。若是一味跳下,又没有外接的绳索,怕是随后要给困在井下了。
下到一半,展昭四肢猛一使劲,硬生生停当在了井腰处。
而此时,院门已经被来人一脚踢开,五人一队奔了进来。
“这里也没有。”有人说道。
一个听起来像领队的人吩咐道:“那里还有口井。你们两个下去搜一下。其余两人跟我到屋子的其他地方去搜。”说完,已带人离开。
留下的两人不急着动手。其中一个一边连接随身的绳索一边道:“真是的,明明都看到了,进门的时候连半个脚印都没有,还搜啥啊。”
另一个道:“没法子,谁让人家现在是队长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推了推身边的,“得了,别接了,谁知道这口井有多深啊,万一不够长,下去了上不了怎么办?”
“那……就说搜过了?”
“你说呢?”
接着两人倚在井边开始七嘴八舌说起自家杂事。
赵祯的心原本一直悬着,此刻听两人没有搜井打算,才放下来。趁此间隙,赵祯好奇地打量起四周。说来也怪,由上头看下来,明明一片黑,可此刻身在井中仍见有光霾暗涌,并不至于目不能视。一缕光束下打,正好擦过展昭脸侧,泛起一片淡淡光晕。
他从不觉得“美”这个字适用展昭身上,除了展昭舞剑时的身姿。如果,一定要挑个字眼来形容的话,他觉得他会选一个“静”字来表达。平静,安逸,这是展昭大多数时候给人的印象。“静”字拆开,如果左边一半是他定着时的感觉,那右边一半的咄咄逼人便是动起来后的感觉了。加上展昭本身给人的水质感,无论是“清”,还是“净”都是非常合适他的字眼。
只是此刻的展昭有些破“静”,而显“凌乱”。碎发因汗湿而紧贴肌肤。眉目轻蹙,透着着焦躁与迷蒙。胸膛微微起伏,喘息短而急促。偶有一滴汗珠沿鬓角滑下,晶莹剔透,竟使整个人看起来多带了一份性感。
这样一幕让伏在背上的赵祯于霎那看傻了眼,并感觉心跳难以控制地再次加速。用云浪剑柄狠狠给了自己脑门一下子,赵祯不由恼起自己:这都是第几次了?明明眼前的人是那个再熟悉没有的展昭,偏偏自己竟像怀春少女似的莫名其妙觉得心动。而且居然还会错觉到连所触摸到的地方热到发烫。
赵祯猛地愣住,突然意识到手上的触感并非错觉。不但额头,展昭后劲处也明显热得汗湿了。难道说,展昭他是真的……?
转头朝向展昭正要弄个明白,恰好展昭也在此时侧了下脖子,于是好巧不巧,赵祯的嘴唇便极其自然地贴上了展昭的脸。这个意外,对于注意力都集中在井上两人的展昭自然没有多大反应,但赵祯却是彻底炸开了。
心跳再次失控,有如百米冲刺不要命地狂跳如雷。像头脑中某根神经突然“啪”地断裂,赵祯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有些不对了,望着展昭的眼竟再也挪不开。嘴唇上的触感还有残留,柔软而温热,却是让人觉得无限美好的感觉。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他这样反应就像……就像爱上了展昭一样。
这想法太过震惊,以至于赵祯觉得自己无法思考了。
而井上的两人的话题却适时由家常转到了柴文益等人身上。原来当日柴文益为了救出韩孟非等人把所有人力都花在挖雪救人上,并将沧临柴王府其余人手也一并调到山上。不知道该不该说韩氏兄弟命大,两人跟少数士兵都被平安救出,但伤势却极为严重。
展昭自然关心的是白玉堂的情况。那两人言谈间兜兜转转,总算透露出一星半点消息:白玉堂还未被找到。这让展昭很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没被找到那说明白玉堂还不至于落到柴文益手里;忧的却是,如果白玉堂没有逃脱雪崩,此时即便不是葬身雪海,恐怕也伤势堪忧。
展昭正是忧心如焚,突然听到上头又传来其他人的声音,而那个声音异常响亮,还是带着极度的欢愉。
“好消息。找到白玉堂了!”
展昭闻言浑身一颤,手脚几乎都支撑不住而下滑了几寸。
一个问:“真的找到了?”
来人答道:“自然是真的,这不小王爷下令,所有人暂时撤回雪城。听说小王爷打算当着众人的面将人吊在幡旗之上。”
“吊上幡旗?白玉堂还活着?”
“自那场雪崩当天下午,就没有挖出一个活人来。那白玉堂现在才被挖出来,你说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赵祯可以清楚感觉到展昭的身体颤得更厉害了,连原本粗重却有序的呼吸,也彻底乱了。赵祯不由也慌张起来:展护卫,这节骨眼下,无论如何你也要忍住啊。
好不容易听上头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展昭几乎是于同一瞬间四肢脱力,两人笔直向下摔去。所幸,井下也落了厚厚的雪,井虽颇深,人倒是完好如初。
赵祯捂着有些被摔蒙了的脑袋,勉力爬起。看展昭就躺在身旁,立即将他抱扶到怀里。摸上额头,果然滚热烫手。
“展护卫!展护卫?!”赵祯低声唤着。见展昭终于缓缓睁开眼睛,赵祯一阵心喜,只是笑容随即僵在了脸上,当触到展昭那宛如死灰一般的眼神。“展……展护卫?……”
“玉堂……死了?……”
发白的唇在颤了数颤后,勉强挤出这几个字来。
短短几字倾吐,却像是用尽所有气力。赵祯突然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就像这个世界也于这一瞬给彻底洗成了灰色。想安慰,找不到字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陨落的无力感充彻赵祯全身。
而危机的来临往往不来自一方,上面突然响起的对话,又将赵祯吓出一身冷汗。
“你是不是听错了?我怎么没有听到井里有声音?”
一个道:“我不觉得我听错了。你们都别说话,让我仔细听听。”
赵祯不由自主地又是焦心地望向展昭,却见展昭正要张嘴欲言,骇得赵祯立即一掌捂将上去,随后另一手紧紧揽抱住展昭的身体,彻底屏住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就像落在针尖上那么难挨。然而再难挨,也有过去的一刻,当井上的人说出“可能真是我听错了”时,赵祯才舒出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口气。
“快点走吧,不然可就错过精彩好戏了。”
其中一个道:“瞧他乐的,不就吊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何止吊起来那么简单?依小王爷有仇必报的个性,怕是当众对白玉堂进行鞭尸都算是轻得了。说不定来个车刑。”
“死后身首异处啊?未免有些太不厚道了。”
“你哪边的?也不想想那白玉堂害死我们多少兄弟。”
上头三人自顾自聊得起劲,浑然不知井下的赵祯此时有如身在阿鼻地狱般痛苦难熬。展昭的身体几乎随着那每一句不经意的言语抖动一次,直到身子突然一个上仰,捂嘴的手心一片湿润,更有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源源不断向外溢出。那个瞬间,赵祯整个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惊恐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怀中的展昭,望着他由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如果说什么是活生生被撕裂的感觉,赵祯想现在的自己也许能体会了。如果展昭此刻是因白玉堂的死而被撕裂,那么他就是因为展昭的泪而被一同践踏的体无完肤。
井上的人总算离开,捂着的手也终于颤抖着松了开来。只是殷红早已沾满手,而这刺眼的红色,就像展昭所能赋予的最后的色彩,惨烈而绝望。
死死抱紧怀中那滚烫的身躯,赵祯以为现在的他可以放纵了,然而谁想,胸中有的唯是一种欲哭无泪的无奈何。他甚至不知道是该骂老天残忍,柴文益残忍,还是白玉堂残忍。他只知道现在的展昭眼中已经什么也容不下,什么也没有了。
不,应该有的。应该还有东西可以进去的。
“展护卫!看着朕!忘记刚才的那些话,那些都是谎言,所谓真实是必须用自己的双眼去看的。你忘记白玉堂与你之间的誓言了吗?他说他不会死,那就绝对不会死。你该相信他!为什么要去听信不相干人的话?难道你不曾怀疑那是个陷阱吗?你是展昭,展昭啊!聪明绝顶,武功高强。你是白玉堂的知己啊!如果连你也不信他,这世界上还有谁会相信白玉堂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