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惟回头向柴文益道:“看来我是说不动我这徒弟了。罢了,虽然麻烦一点,还是由老夫亲自去将那位‘请’进城吧。”说罢,抬腿要走,却被纵身而起的展昭一臂拦住。
展昭道:“徒儿本不该忤逆师父的意思,但请恕徒儿不孝,这一次徒儿说什么也要拦阻到底。”
“既然你已经做了选择,为师也无话可说。动手吧。”
眼睑低垂,神情千难万难,“展昭绝不敢对师父出手。师父若一定要执意而为,那就先杀了徒儿吧。”(零:[哭]昭昭啊,好老的戏码呀,表唱了啦。)
“别以为为师的不敢!”见展昭仍是毫不退让,南宫惟怒起,一掌“劈空掌”已是狠狠劈去。掌到力到,排山倒海般的掌力笼来,更迫得人呼吸困难。展昭虽警觉地弹直身体,以他的能力尚有一步可退的间隙,可展昭却寸步未退。他既有所坚持,就决不能退,半步都不得让。也因为他最了解师父南宫惟的性子——退让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果不其然,那看似吞人纳物的掌力在触到衣襟之前便已石沉大海,反手一兜,宽大衣袖已被卷在掌心,掩至身后,南宫惟厉声道:“让开!”
“徒儿不会让开的。徒儿知道众位用‘赤炎砂’迫徒儿来此,其实多半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师父待展昭恩重如山,展昭这一生无以为报。但是陛下对展昭亦是情义相重,更是一国之尊,展昭决不能弃之于不顾,独善其身。”
“你……。”
“南宫先生。”柴文益大步上前拦阻在南宫惟身前。他向展昭投望去,眼神中满是释然的感慰,他道:“先生就不要怪责展护卫了。小王一直以来复仇心切,只知血洗家仇,甚至确实动过谋天之念。今日得展护卫一席深教,我这才恍然大悟。小的时候我不明白,我柴家本是皇子龙孙,家父甚至曾坐在龙座之上号令天下,何以甘心只屈就在蜀地安分守己做一小小的王爷。现在我却明白了。正如展护卫所说,家父也一直是以大局为重。”蓦然大笑数声,笑声有如洪钟,激活了原本已僵凝了的空气的流向。仿佛要将满腔血泪排挤到体外,笑中有涩有苦,也另有一种干畅淋漓。“罢了。多番计划周详行刺都无法杀了皇帝报这血海深仇,也许,是天意如此。即使再持续下去,也是徒然。这千古的罪人,我柴文益更是做不起。罢了!罢了!——”
袖袍堪堪挥落之时,群情也整个沸腾了。
韩孟非猛然跪下,伏首道:“我们这里若不是前朝起便世代跟随王爷的家将,便是受了老王爷莫大恩惠的人。老王爷待我韩孟非恩重如山,亲如己出。孟非曾立下死志,拼死也会为柴王府血洗前仇,所以请小王爷莫要再说这种丧志之言。”
其余人也齐齐跪下同声叫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段忠义道:“文益,你有这份大度,这个义弟段忠义算是没有结错金兰。但我同意南宫先生的话,是非曲直总要弄个明白。柴王府数百人命怎能轻易就算了。今日,宋帝敢违背祖宗遗训如此待你柴家,难保他日没有更多的人受其迫害。你现在一念之仁,可有想过你柴家行刺已是事实,如果被查出来,宋帝会放过你吗?”
“可是大哥……。”满面为难,“也许,陛下能有所醒悟,不会一错再错。”
“哥!——”凄厉地嘶喊,柴文欣哭着跪到兄长脚边,拉着其裤管道:“难道哥哥忘了姑母的教训了吗?什么叫不会一错再错?难道你要步姑母的后尘吗?”
展昭闻言浑身一震。
三年前……对了,柴郡主出殡也是三年前陛下登基之后的事。难不成连柴郡主与此事也有关联?还是说……展昭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段忠义道:“凭着你柴家对我段氏的恩情,凭着我们是结拜兄弟,我一定试着说服父皇出兵助你。即使我动用不了国中的力量,我个人也一定会帮你到底。”
乔天远亦恭敬道:“我雪城派也决不会置身事外。”
“众位……。”柴文益将跪着的人一一托起,激动之情却仍难以言表,蓦地掀袍跪下拜谢道:“我柴文益代我柴氏一门谢过众位厚情。但这血海深仇终究是我柴家之事,文益不敢连累各位。”
“够了!”南宫惟一声厉喝,将柴文益扶起,“十三年前起,这就不是小王爷一个人的事的了。我南宫惟虽不才,却就是有股牛脾气。今日就算小王爷不允,这事我也是管定了。”怒目瞪向展昭,南宫惟道,“昭儿,你可听清楚了?”
“徒儿……听得很清楚。”
“你若再敢阻拦,就休怪为师翻脸无情。”
撼动,猛然仰首望去,却已知,怎样的震惊之色也难动其衷。颈首,遂是垂下,不同于内心干涸了的嘶哑,言于外的却是耳熟能详的平静如昔。
“纵是如此,徒儿也不得不为。”
“好!那留你这逆徒在世上也是多余,就当我南宫惟这辈子没有收过你。”
不由分说,雷霆一掌已往展昭天灵印去。纵使离得再近的柴文益却也扑救不得。
人人都知南宫惟已是横了心,自不会留手,奇就奇在眼看那就要击上展昭的手掌却硬生生生出片刻迟钝——或许因为大门的突然撞开,风雪直灌而入的寒气令他分了神。迟疑只有片刻,片刻已是足够,一团黑影扑向南宫惟,令他不得不反手朝门的方向挥去。定眼看去,挥落的竟是一卷画轴。画轴咕噜在地上打着转儿,直到整幅画轴全全展开。众人好奇地看去,只见是一幅人物画,上面分画二十一人,每人手中一剑,各做一个不同的舞剑姿势。
这本不过是卷画轴,不知为何,南宫惟却看得两眼发直。众人震惊之余,只见一年轻人大步走入屋内。他一脸贵气,龙形虎步。一入堂室,身后鱼贯涌入一众将其簇拥在正中。
年轻人微微笑着:“不用南宫先生劳驾相请,朕这不自己来了吗。”
第17章 (十七) 帝王的决定
本不该出现的人竟这样大摇大摆出现了。错愕之余,屋内众人唯是僵立。而当门被再次掩上,阻隔了屋外的风雪之声,“寂”才用一种难以形容的“一触即发”笼上四周。
只是这“寂”没能维持多久,很快便被一只手点燃了导引。
那只手动得极慢,却引来飞天皓衣下的破空一剑。因为,那只手来向南宫惟,去向展昭。也因为,众人看得明白,展昭能动而不动,南宫惟能快无须快。
——引颈受戮,不过尔尔。
但不管展昭是否心甘情愿,白玉堂的剑决不会让他甘愿,更不会让南宫惟如愿。
云浪剑气如龙,杀气如洪。强大逼迫压来,也无怪乎韩孟非警觉地一声低喝:“保护小王爷。”引柴王府家将纷纷出兵器。遂,更无怪乎封何也是一声低喝:“保护陛下。”亦全体戒备。
原已拉紧的线此刻已绷至极限,眼见随时将断。
于是,几乎同一刻的下一瞬,那本不该动的展昭竟又动了。明明先前还跪着,当柴王府家将抽出最后一刃兵器,展昭的人已凌至空,展昭的剑业已出鞘。
一剑挥斩。
俱断。
韩孟非脸色骤变。
段忠义出手在即。
然应着断器落地之声的“纷至沓来”,展昭并未如众人所想更进一剑夺人首级,反是任谁也想不到地掉转“枪头”回身一掷。
湛卢离手,势如破竹。比之展昭紧跟出口的一句“手下留情”只快不慢。
究竟展昭打的什么主意?
究竟湛卢对谁而掷?那“手下留情”又是对谁而说?
不知。不知。
展昭的心思绝非毫厘可度、分秒可测。而此时的惊心动魄更不允人有思量余地。惟有静待那眼所能见的真相自己剖白——当湛卢撞上云浪;当那只极慢的手突然转了性情,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拂;当魔幻般湛卢云浪同时落入其手;当白玉堂双手抵住南宫惟撞来的左臂。
“好功夫。”韩孟非双目都发了亮,脱口赞道。
乔天远抚须而笑,段忠义亦情不自禁道:“妙极。”
白玉堂面有菜色,怒气汇在眉宇,却是发不出半点。因为他心头雪亮,自己早已一败涂地。即使没有展昭阻挠,恐怕他亦走不出南宫惟二十招。适才短短一瞬,南宫惟妙手夺剑之时,更是若有若无拂过要穴。果然江湖的传闻不假,“宁可得罪不居先生的剑不可得罪其手”,因为他的手要比他的剑可怕千万倍。
展昭大松一口气,忙上前恭敬道:“多谢师父手下留情。”
南宫惟充耳不闻,连眼都没有斜去一眼,只是死死瞅住白玉堂,上下打量:“小子,你叫什么?”
白玉堂不痛快道:“小子既然一败涂地,这名字么,不提也罢。”
南宫惟笑道:“脾气倒不小。就算是你师父见了老夫也不敢耍这等性子。”
白玉堂微愕:“你知道我师父?”
“想不知道也难。老夫刚才取你右掌命门,你竟有胆量弃剑以一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反取老夫命门。能想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招数,窥遍江湖,除了谦和道人还有谁?”冷哼一声,南宫惟的视线由白玉堂处斜到了展昭身上,话却仍是对白玉堂而言,“谦和谦和,却是不谦亦不和。我看你这小子功夫没学到那牛鼻子三成,脾气倒是承继了个十足十。怎么,你师父当年没找够老夫麻烦,所以才教出你这只锦毛鼠,继续找我徒儿麻烦,是也不是?”
终于正视展昭,语气缓和得僵硬,却可以明显听出关切之音。“师父都听说了。这个白玉堂给你和开封府添了不少麻烦,前一阵他们五鼠还满江湖寻你,想必也是要找你茬吧?师父知道你生性温和,不喜和人计较,但是也不能让人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明白吗昭儿?”
展昭知道南宫惟老毛病又犯了。他对内严厉,对外却护短的要命。猜想可能南宫惟听到的传闻有些断章取义,但大事在前,展昭觉得这些小事不予解释也罢。但白玉堂却不这么想,听了火冒三丈。他道:“就算我给展昭找了不少麻烦,我和他却是友非敌。不居先生又如何?就算你是展昭的师父,现在的你,却是他的敌人。”
“小子你……。”
嗅出危险的味儿,展昭急道:“白兄无意冒犯师父,还望师父海量汪涵。”
“不必为我求情,我可不认为我说错了。”白玉堂愈发激越,转向展昭,“猫儿你是白痴啊?就算他是你师父,就算对你有恩,难道你就那么白白让他杀吗?”瞪住南宫惟,“我是个老找人麻烦的家伙。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他!”
“杀他?”南宫惟哈哈大笑,“小子,如果我真要杀昭儿,就算有十个白玉堂也拦不住我。”睇了神色恭敬的展昭一眼,略作沉思,再回望白玉堂时,臂力已撤。一手一抛,双剑物归原主。
这下却是白玉堂看不懂了:“什么意思?”
“看在昭儿为你求情的份上,老夫就放你一马。顺便告诉你,我和那牛鼻子可不一样,我南宫惟收的徒弟绝不是那种白痴到连我是要杀人还是拿东西都分不清楚的人。”
不给发愣的白玉堂时间想,左掌运功猛一探向其右首空隙,白玉堂直觉耳后起风,冷冷吹削着脖子。众人旦见那原本展开的画卷重又卷起,南宫惟凌空一收,画轴已到他手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南宫惟适才只不过是想拿那幅掉在展昭身后的画而已,只是谁又能想到,南宫惟有如此高深的隔空取物的本领。
“‘擒龙功’?”乔天远动容道,“南宫老弟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白玉堂尴尬地向展昭瞅上眼,便听展昭压低声音用只他一人听得到的音量埋怨道:“杀人多半有杀气的,笨蛋。”白玉堂顿时脸都气绿了。(0:喵呜~~~~~~~~过瘾了过瘾了,好久没捏小白了,听他叫唤两声,总算爽了。当然了,这里其实也不怪小白,因为那种气氛下几乎所有人都这么以为,昭昭损他“笨蛋”不过是还小白骂他“白痴”的帐而已,很公平。)
拿到画慢慢展开,南宫惟全神贯注地注视起画卷,越看神情越见喜悦。
赵祯趋前几步问道:“南宫先生对这幅画有兴趣?”
南宫惟神色一敛,厉声道:“这画是从哪得来的?”
赵祯听南宫惟言辞不善,本有些不快,但权衡片刻,仍道:“这个不过是各地送来贡品中的一件。怎么,先生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贡品?”南宫惟一愣,玄即笑不可竭,“居然有人拿这做贡品?”
“朕却不以为有何不妥。”赵祯收起谦逊,正色道:“此画虽无落款,更不似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其线条流畅,笔法老道,运笔遒劲,二十一个人物各展所姿,神态生动,可称得上佳作。朕之所以把它带在身边,便是为了好随时观摩学习之用。”
“这画真有这么好?我看不见得吧。不过几笔粗俗,难登大雅之堂。更何况还是一幅未完之作。”
“的确还未落款。”
“非也。老夫说的未完是指画。莫非皇帝以为此处留白之地是落款之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此画共当有二十三人,留白处正是缺欠了两人。”
赵祯一惊,“先生怎知?莫非……先生曾亲眼见人作此画?”
南宫惟答非所问:“这幅画是老夫三年前游历江南之时不慎遗落之物。”
赵祯闻言大喜:“这么说来南宫先生必定认得作画之人,朕观画已久,对其甚是仰慕,还望先生引见。”太过激动以至于忘了自己的身份,带着点孩子气竟向南宫惟作揖而鞠,看得众侍卫好不尴尬。连敌对的柴王府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展昭笑道:“陛下竟也难得糊涂啊。”
展昭言语点拨,才令赵祯幡然领悟。他拍着脑门道:“糊涂糊涂,朕真的是糊涂了。妙笔就在眼前却不识。朕只以为南宫先生武功盖世,没想丹青也见一流。”
“不敢。我南宫惟一介布衣草莽,实难承龙誉之辞。”
赵祯知南宫惟立场敌对,是故意给自己难堪,于是耐住不动气。他慢条斯理道:“南宫先生不忙着推辞。朕确实赞誉,但以为此画白璧微瑕。换句话说,妙笔丹青,虽妙,非为绝妙。”
南宫惟佯装讶色,踱了两步,傲笑道:“这话倒让老夫来了兴致。不知这微瑕,瑕在何处?”
“先生既不介意,朕当具实以告。”弹了弹积在斗篷上的残雪,赵祯对南宫惟也是一笑,笑得同样傲气凛然,“朕以为南宫先生先生的画,妙就妙在人物形态的微妙细腻,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妙而不绝之处也在形态。先生重笔墨于身型张弛,连着身的衣襟褶子都清晰可见,却单单忽略了面部的刻画。当知,人的喜怒哀乐最先便是反应在脸上,而人物在做各种姿态之时,面上更不可能空空如也。所以,先生画中这二十一人身形姿态甚妙,却总觉太过呆板。有动人之态,无动人之心。”
南宫惟听罢寂默许久,遂放声豪笑:“说得好!有动人之态,无动人之心。说得好极!”环顾众人,笑声渐渐收冷,眼眉藏讥,“可要知道,这世上的人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对于如此嘲讽之言赵祯如何听不出。蓦地沉下脸色,眉宇隐隐透出怒意。展昭见状欲上前打圆场,被他一手止住。缓了缓眉宇的蹙结,赵祯豁然拊掌大笑:“南宫先生说得太好了。这也正是朕最想说的。朕不知你们心中所想,你们当然也不了解朕。既然只是臆断,如何问也不问一声就给朕扣上如此莫须有的罪名?”
柴文欣忍不住冲出来:“有什么好问的,问了你这昏君就会承认吗?”
“朕当然不会承认。”赵祯拔高嗓音,推开护在身前保护的侍卫,面无惧色地走到堂心,“没有做过的事,要朕怎么承认?”扫一眼柴文益,又道:“二小姐,适才你们说的,朕在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了。朕相信柴王府确有其事,朕亦深表同情,但朕要你知道,‘昏君’这两字不是让你说的,而是让天下让公理来断的。”
韩孟非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说的就是公理。”
“大错特错。”不自觉看了眼展昭,一想到接下去的正是那个人最常挂在嘴边的叨念,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公理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