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室内一片狼藉,萧酬一身雪泥,涕泪沾襟,肃声道:“起来。”
萧酬痛苦闭眼道:“母亲,我完了。”英川王妃道:“来人!”侍女退让,两个健壮仆妇扛来一桶井水,朝他身上泼去。萧酬惊愕撑起上身,却听母亲还是那一句话:“起来!”
他懵懂从命站起,英川王妃转身向外走,那仆妇遵命将浑身淋湿的萧酬拉到中庭雪中,中庭广大空旷,侍女仆妇都受令不敢近前,听不清对话,风雪中只有这对母子,萧酬越是寒冷,越是气急道:“母亲!你要冻死儿子吗!”
英川王妃看着与她等高的儿子,道:“你可清醒了?”萧酬恨道:“儿子不知要如何清醒!”英川王妃道:“‘今朝得赐麒麟佩,他年号令凤凰池’,你父王的死就是由这两句话起。”萧酬四岁时昭怀太子已死,如今的陛下那时还未崭露头角,诸王争位,英川王得先帝赐麒麟佩,大宴门客,志得意满,说“今朝得赐麒麟佩”,萧酬立即接上“他年号令凤凰池”。凤池是为天子草拟诏书的舍人所在之处,要号令凤凰池,他需是什么地位?当时英川王门客竟都惊叹恭维,同称世子是神童早慧。英川王妃闻讯即知,大难将至,先帝听闻,想到一个王子敢说出号令凤池的话,他的父亲平日私下又该如何张狂?果然不出数月,英川王齐王便因互相残杀而死。
她的儿子肖似丈夫,都有大志,要做大丈夫,却只能被捧高,不能忍跌重。英川王妃凝声道:“我要你不要强压醍儿一头,尤其是在他成为皇后义子之后,待他如手足和睦,你却置若罔闻。好,你从小心怀大志,你要的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却受不了比你位高之人对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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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威凤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太后薨已五日。葬礼按周制而非楚制,周制五日乃殡,殡礼上英川王子萧醍执皇孙礼。礼后,诏令入继为皇子,封为素王。
《庄子·天道》有言,“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素王意指有仁德而无权位之人,皇后见诏书,暗自叹惋,若萧醍能忍住而不向那位陛下求情,只怕加封的就是太子而非素王。这素王封号,也是提醒萧醍空有仁德而无魄力的下场。
萧尚醴为太后服丧未毕,英川王世子萧酬禁足府中,还未得到处置。英川王妃先向前越王,即是越乡侯提出是否退婚。她的儿子萧酬与的越乡侯幼妹山阳郡君定有婚约,但儿子此时吉凶未卜,不宜拖累山阳郡君。
越乡侯也怕造英川王世子连累,当即答应,却是山阳郡君事后劝兄长守约不弃,又遣近侍上门求见英川王妃传话,道是:“昔日王妃为世子定婚约,不嫌弃我是亡国宗女,如今我又怎会背弃王妃与世子?”
京中动向都需经垂拱司,英川王世子的动向颇为紧要。顾三公子见此报便笑,道:“看来下一任英川王妃不逊于慈姑。”
此时千里之外,蓬莱岛上,小公子也已穿了几日素服。大楚国丧,停宴乐嫁娶之事,消息早已传到海外。前几日乐逾接到一纸消息,忽然抚摸乐濡发顶,道:“你的外祖母去世了。”
这小公子忽闪着眼睛,旁人都当他母亲与外祖母已去世,否则岛主点的那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又是为谁?从未有人对小公子提过母亲,他却冥冥中知晓母亲仍在世,此时望着父亲低落道:“那娘亲一定很伤心。”
幼狸必然是伤心的。乐逾抱起他,蓬莱岛上降下初雪,这小公子担心岛上留下过冬的鸟雀在白茫茫一片雪里找不到食,就要人积攒了不少粳米,托侍女给他做了个锦缎袋子装着,洒在有鸟巢的树干上。现下坐在父亲肩上,被父亲举起,与那冬日长青的松树同高,小手掏出一把米细细洒在空鸟巢边的枝桠分叉处。
乐逾道:“明日起,你也该为你的外祖母服丧。”这小公子郑重点头道:“好。”
他抱这傻儿子回去,乐濡坐在父亲胸前稳固的手臂上,裹在一团狐裘里,双手抓着父亲的衣襟。乐逾不曾用轻功,只是抱着他信步走回去,他就沉沉欲睡。
待到乐逾走上回廊,把这小公子交给早就在回廊上等候的乳娘,再走回书库,就见辜薪池斜靠在凭几边,有些头痛。林宣在为他剥橘,将外金黄内白的橘皮放在小火炉上摊开,室内都是橘香。
乐逾皱眉道:“还没好就急着起来干什么?”林宣无辜地放下手,辜薪池道:“我已经没有大碍了,再不起来,岛主还能把大事交给谁。你早就想去了。”
乐逾想去是去哪里?近日中原北汉有何处出了大事,又是何处需要他去?林宣心念转动,已然猜到,乐逾却一笑道:“蓬莱岛主乐逾不能去。”南楚已用垂拱司收服江湖,唯一的例外是蓬莱岛。软禁宫中不成,又经历搜神、约战宗师这一系列事,楚帝与蓬莱仿佛达成一个不言明的协议,任蓬莱孤悬海外,只要蓬莱岛主不去南楚挑战楚帝权威,双方便相安无事。乐逾怎么能公然涉足楚地。
十一月十九日,萧尚醴登台亲自祭拜母亲。一连数日,锦京白日降雪。天子亲祭的时辰也有风雪,萧尚醴一身素衣,缓缓拾级而上,抚摸棺椁,长跪不起。阖宫上下随他长跪,直到风吹雪粉,不仅他肩上发上,眉色最浓的眉峰上,纤长的眼睫上,都积满了细碎雪粒。
田弥弥立在他身旁,只见他轻动嘴唇,道:“母亲,我封禅过了。上天答应我,让楚代周兴,我是上膺天命的皇帝,天,怎么能夺走我的母亲?”
待他起来时,一阵头昏眼花,扶不住棺椁,竟从台上失足摔下,幸有立在几步下的内侍侍女惊骇之下还是扶住了他,只是扭伤而已。
数日后,高容华自请守灵,日日为太后诵经抄经,礼佛祈福。那一纸笺表呈入延庆宫,田弥弥微微一笑,太后信佛,她身后谁愿日日为她虔心念佛抄经,那位陛下便会记得谁的好,迟早有报偿。她一笑道:“这才是高家的女儿。”
高锷若能死在六十岁,也是位极人臣的传奇。他当年的谋略心智,着实令人击节赞叹。但年纪越大,反而越生出骄气,一心争抢,落得这般下场。高嬿宛被人事磨练,磨掉了那份痴情,那些骄气,呈现出她应有的本色来。
第103章
一个月后,大楚威凤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楚军入吴,“协助”东吴幼帝平定永州王叛乱,正在淮州与叛军相持。东吴重道,淮州境内淮南山上玉准宫是淮南宗宗门所在,淮南宗现任掌教司徒玄启被先吴帝田睦及其父奉为真人,赠金印紫绶,这位司徒真人却避而不面君,终年隐于山间。
此番楚军至淮州,专门至玉准宫拜访。司徒真人常怀怜悯民众之心,楚军将领立誓对淮州百姓秋毫无犯,换得司徒真人亲身入楚,觐见楚帝。
一路车马迢迢,司徒玄启入锦京已是来年一月。萧尚醴见到司徒玄启时却心中巨震,这在东吴地位比得上国师的真人身材高大,紫袍星冠,不持麈尾,也不持拂尘,手中持一柄白玉长如意,两鬓微霜,英俊异常。这英俊却不是……逾郎那种风流高峻的英俊,而是淡漠严谨的英俊。
待他坐下,姿态端严,肩背笔直,犹如高山。一举一动都极有法度,远不似……逾郎。明明相貌气质都不同,或许是身形太过相似,他竟无法将眼前这人与逾郎分开。这时便恨起身上的情蛊是雌蛊,不能给宿主什么感觉,否则他凭借身上的蛊虫是否异动就能察知眼前这人是否是……逾郎。
吴帝称司徒玄启为“真人”,因东吴国教即是道教,所以这样敬称。大楚尊金林禅寺思憾大师为国师,以佛教为国教。萧尚醴不愿佛教作大,有意两头借重,使佛道相互制衡才好,所以召见东吴司徒玄启。但司徒玄启能否用,还是未知之数,不宜对其过分尊重,因此以“炼师”相称,只道:“司徒炼师是初次入楚?”
这位司徒真人语声沉厚,语气却缓和,道:“回萧陛下,确是初次入楚。”萧尚醴若有所失,却不露出分毫。是了,怎么可能是逾郎。我连梦中都不愿与他相会,逾郎又怎会冒险来见我。是我朝朝暮暮思念他,才会见到身形类似的男人都往他身上想。他只觉自己这样误认,又直到此刻还执迷不悟,十分羞耻,当即道:“寡人另有要事,便由垂拱令陪伴司徒炼师在京中安顿下来。”
要顾三去伴那司徒玄启安顿下来也是为试试他究竟是谁,次日召垂拱令面见,问及“司徒玄启”之事,顾三只道司徒炼师暂居京中玄都观,又道昨日与司徒炼师谈玄论道,这位炼师果然学识渊博,持身严谨,超凡脱俗,不愧为东吴国师。
萧尚醴自问在朝政上巨细无遗、洞察烛照,唯独在对那人之时,心思混乱。司徒玄启是真有其人,淮南宗掌教,东吴的两朝国师,也是奉他诏命的大楚军士从淮南请来的。除了他抑制不住的思慕,再无别的理由怀疑这司徒玄启是……别人假冒。
萧尚醴只得把他当真司徒玄启对待,处理朝事到入夜,才在宫中道观召见司徒玄启。先楚帝曾仰慕过道法,在宫中建观炼丹,观名玄虚。观前可做法,观后有丹房,白玉为户,朱砂做漆,冬日烧着银霜炭,温暖如春。
萧尚醴以往常服色玄,太后去世后却改常服为素色,要以此为母亲服丧三年。如今在内侍宫人服侍下来到玄虚观,这一路没有羽扇、香炉的仪仗,只有一个内侍跟随,一个内侍举羽盖伞,入观来,两个道僮打扮的内侍行礼,为他扫去肩头的雪粒,除去灯光下微微泛金的裘衣,裘衣下是白色常服,外罩纱袍。一色素白,纤尘不染。
这一夜明月金黄圆满,小雪纷落。玄虚观外有一条水渠,萧尚醴在窗边远望,只见窗外月夜里走来一个人,虽有内侍引路,内侍却跟不上他,惊诧停在原地,唯有那道人打扮的高大男人一身青衣,踏雪而来,雪上竟不曾留下半点足印。
萧尚醴看得痴了,直到那人走近,才看出他面容并不是记忆中那人,鬓发里也黑发比白发多。待他走到道观前,道僮要为他扫青衣肩上的积雪,却听他道:“不必。”眼前只见白雾蒸腾,嗅到雪水气味,那积雪转瞬不见,他的青衣也还是干的。
萧尚醴收敛心神,道:“司徒炼师果然有异能。”司徒玄启面色不动,仍是礼法端严,道:“萧陛下过奖。”萧尚醴道:“闻说司徒炼师是得道之人,可否向寡人传法,寡人洗耳恭听。”司徒玄启目不斜视,端坐道:“法不传六耳。”
萧尚醴意会,周围内侍宫人皆无声退下。司徒玄启听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起身道:“萧陛下请随我到窗前。”萧尚醴微一蹙眉,见司徒玄启已起身前行,在窗前面对窗外站立,那背影与他印象中的人更是相像。他被那高大的背影牵引,一步步上前,只听司徒玄启道:“法便是此刻,明月照陛下与我。”
萧尚醴一惊,要疾声斥责他,就在顷刻之间站立不稳,被那大胆狂徒拦腰抱起,听他在耳边道:“幼狸。”乐逾揭下面具,萧尚醴心中狂喜剧恸,所有猜疑都落实了,只能抓住他的衣襟,被他放在卧榻上,吻得周身战栗。
观后丹房地与墙都是白石,地面有巨大的阴阳鱼纹,墙上薄雕八卦,放置坐席卧榻。先楚帝醉心丹药时曾一连几日宿在观中,更辟出一间宽敞静室,床衾用具齐备。
萧尚醴被他抱到静室中,低声道:“逾郎,不要……”手指仍抓着乐逾襟口,这动作与乐濡别无二致。乐逾知道,他的母亲才逝世,至今才一个月有余,为人子者又怎能动欲念,怎么会动欲念。幼狸对他母亲眷恋极深,更是无心于床笫之事。乐逾托起他的下颌,道:“我知道。我此来只是为陪你。”
小蛾尚有“娘亲”在世,幼狸已经没有娘亲了。他心怀怜惜,声音醇厚低沉,萧尚醴听来,不禁抬头望他,千百种痛楚都涌上心头。人在光下,双眸原本如冻住的冰,有琉璃一般的光,在他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那冰都化了。
他眸光如流波,修眉入鬓,眸光流到眉尾再流入发鬓,却没有泪水。萧尚醴闭目靠在他怀中,低低道:“逾郎……我为你哭过许多次,却无法为母亲哭一场。”他再也没有泪水,难道一生泪水有个总数定数,都早早为逾郎哭尽了,此后再哭不出泪来。到母亲去时,再悲痛也有痛无泪。可转念一想,哪里只是泪系在他身上,一生的情都系在他身上,为他用尽了。即使是最爱的母亲,自己也曾为他违逆过,如今想来更是悔恨,不曾对母亲更孝顺。他这一生中,还是几次违逆过她,几次伤过她的心。
乐逾指尖有茧,更轻地抚他眼睫,睫羽纤长,想到他送葬之时,睫上是否会落满雪籽,就如遭切肤之痛。他将萧尚醴抱在怀中,萧尚醴就真的不动,面颊贴着他的胸膛,隔衣衫听那一声声沉稳心跳,逐渐安定下来。
实在太过疲惫,见到乐逾,先是惊,再是想起母亲已不在的伤悲,若是对“司徒玄启”,为查明此人是否可用,打点精神秉烛夜谈也不是难事。但在逾郎怀中,平静下来那倦意如潮水涌来,他却强撑着不合上眼。既不合眼,也不问乐逾何时离去。这般拖得一时是一时,厮守得一刻是一刻。江山此夜,寒意刺骨,只愿在这人怀中汲取他身躯的温热。
直到乐逾抚他背道:“我会在锦京留十日。”萧尚醴才觉得胸口一松,睡去还倚靠着他。
乐逾抱他在怀中,膏烛低烧,直至天明才烧尽。他望着萧尚醴睡颜,稍微一动,怀中人就屏住呼吸,眉心微动,他就抱了他一夜不曾放手,目光细细凝视他的眉眼口唇,额上伤痕已平滑细腻,手触摸不出伤痕,但朱砂色深深渗入肌理。
及到破晓,萧尚醴微微挣动,道:“逾郎——”醒来还紧紧握着乐逾衣袖,那片衣袖已然被他纤长的手指抓皱了。他应当去上朝,此刻却抓着那片衣袖,望着面前人,难舍难分。
在熹微晨光之中,乐逾卸去面具的长相英挺深刻,眉骨与鼻梁的光影锐利,目中深邃又深情,犹如他的佩剑颀颀,晦暗之中一剑刺来,惊心动魄。
乐逾戏谑道:“幼狸在想什么?”萧尚醴转过眼去,低声道:“不如恢复旧制,五日一朝。”好过除开休沐,每日朝会,逾郎停留十日,他便要接下来一连十日与他晨起作别。那拥他一夜、守他一夜、看他一夜的人却向后靠,这才舒展身躯,不躲不避,笑道:“萧陛下要为乐某从此君王不早朝?为你能多休息,很好。为我,则不必。”
萧尚醴顿了一顿,道:“逾郎,等我回来。”说出口才觉,这话犹如在安抚嫔妃,将乐逾放到难为情的处境。乐逾却不以为忤,道:“好,我等你。”
萧尚醴这才提声召来守在观外的内侍,内侍与侍女早备好衣饰与梳洗用具,服侍他在外间更衣。更衣整理完毕,离去前转身,才见乐逾已贴上面具,立在门边对他一笑。萧尚醴道:“真人请在此观等寡人下朝,回来再叙。”
那位陛下冒雪去后,宫人向乐逾见礼,虽循礼垂首,却都看见他的衣袖与身上的衣褶。难免不想到,这陛下从来待人冷淡生疏,却对司徒真人……另眼相看。初见便同宿,说是谈论道法,但若两人都端坐一夜……哪里会有这样的皱褶?尤其是那衣袖……非是久久握住不会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