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苏景研和沈知秋……”
“真是惊了,贵圈真乱。”
韩璧听到这里,无语地下了车,周围人纷纷见是他来了,也急忙作鸟兽散。
谁知道陆折柳正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他,犹如春风扑面。
陆折柳:“你来了。”
韩璧颔首,继而手中白玉骨扇指着远处桃花,问道:“冬日里竟有如此美景,倒是奇了。”
陆折柳低头笑道:“养花这等雅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应该清楚什么?韩璧总算是知道为何人人都说这片林子是他送的,大概是每逢有人这样问陆折柳,陆折柳便会低头娇羞道:“韩公子清楚此事。”
——论谣言是如何产生的。
韩璧跟着陆折柳走进了桃花林,只见桃花林中有一处广阔的平地,上头设有擂台数座,不时有年轻人上台切磋,打得不亦乐乎;擂台旁置有桌椅茶水若干,韩璧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前排的沈知秋和萧少陵,两人正襟危坐,后排跟着数个墨奕的年轻弟子。
本是注视着擂台的沈知秋,一时若有所感,竟与韩璧视线蓦地对上。
沈知秋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正想去找韩璧说话,刚站起身来便被一旁的萧少陵一掌按回了座位上,遂只好对着韩璧遗憾地摇了摇头。
韩璧却忽然想起,他身旁还走着一个陆折柳,沈知秋却视若罔闻?
于是转头一看,才发现陆折柳竟然已经带上了帷帽,不露一点真容。
陆折柳见韩璧停下步子看他,便解释道:“我隐世多年,不惯热闹场面,更不愿与陌生人闲聊,唯有出此下策了。”
韩璧明知道他是在瞎扯,也没揭穿他,只是笑道:“原来如此。”
陆折柳带他绕过擂台,只见不远处还搭有一座精致的木楼,木楼之上搭了帷账,四面垂下,似是密不透风的模样。
韩璧跟着他上了木楼,随着他掀开帘幕的一瞬间,一阵熟悉的焚香味传了出来,竟与韩璧平日所用的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帷帐里前头摆着软垫和地毯,后头的矮桌上则有茶水和点心。
“掌门请我招待于你,我便让人搭了这个台子,正好遮风挡雨。”陆折柳为韩璧亲手挽起了帘幕,才又坐到他身边,“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韩璧自然又是与他一番虚情假意的客套,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去。
又话说墨奕那头,萧少陵捏着拳头跃跃欲试,他身前的擂台上有人打得热火朝天,他却只能在擂台下安静围观,实在是强人所难。
沈知秋则是神色恍惚,他身处桃花林中,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回忆。
萧少陵自然是注意到了:“师弟,你不舒服?”
沈知秋:“我只是……”
萧少陵恨铁不成钢:“你手里有剑,待会儿还能打架,竟然还敢不舒服?”
沈知秋:“……”
萧少陵叹道:“唉,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又眼睛一亮,“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师兄代你出战……”
沈知秋一向敬重萧少陵,被他如此一说,一时羞愧起来,连忙打起了精神,连忙道:“我没事了,不劳烦师兄。”
萧少陵不由得忧伤了。
擂台之上,墨奕与赤沛的小辈弟子已经交手了几个回合,彼此互有输赢。
萧少陵问:“师弟,你看这几战如何?”
沈知秋点评武学向来不掺水分,直来直往道:“师弟们胜在根基扎实,却不及赤沛弟子那么……出人意料。”
“赤沛人这是投了几家师门?练赤阳心经的,使着隔壁寒冰掌的手法;原本习气宗那套剑法的,这回却用了针作武器……”萧少陵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对沈知秋说着话,“武功如此杂糅,若是处理不好,怕会损及底蕴,反受其害。”
萧少陵虽然在江湖中算是年少,但他天赋卓绝,剑境早已踏进宗师,即使是与各派掌门之尊都能有对战之力,沈知秋一向推崇于他,对他所言亦是深以为然。
趁着四下喧哗,两人便就此谈论一番,直到苏景研踏上擂台。
苏景研今日一身白衣,来势汹汹,极具少年意气,他拔剑直指台下,朗声道:“赤沛苏景研,邀战墨奕沈知秋!”
沈知秋站了起来。
萧少陵不死心道:“师弟,你有没有腿软,不如就给我一个机会……”
沈知秋没有理他,只是对上苏景研的目光,道:“一战定胜负,可否?”
苏景研笑道:“正合我意。”
沈知秋一个跃身便上了擂台。
剑光交汇。
刚一交手,沈知秋便觉苏景研今日大有不同。
上回在墨奕之时,苏景研的剑法大开大合,暴烈之极,却隐隐暗合了他所修炼的赤阳心经,两者相得益彰,令他大开眼界;今日的苏景研却一反常态,剑法翩若流云,步法更如寒天惊雀,以轻盈为重。
要说像谁……
沈知秋接连挥去数剑,问道:“你与当日大不一样,为何?”
“你想知道?”苏景研轻松挡去他的攻势,笑道,“等赢了我便告诉你!”
苏景研反守为攻,见沈知秋剑势被迫转为保守,心下不由得大喜。
他在赤沛门下,却偏偏习的是剑,多年来一直苦于没有精妙剑招可供他融会贯通,直到陆折柳的到来,传授了他一套极为奇巧的剑法和步法,又命他在私下练了三月,原本是打算用于挑战萧少陵,遂一直藏拙,岂料他竟提前败给了沈知秋,这套剑法便再也藏不住了。
如今一看,陆折柳的剑法果然精妙,令沈知秋此等墨奕高徒也束手无策。
但是,沈知秋并没有束手无策。
苏景研骤然变化的风格确实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多番试探过后倒也寻到了规律,更重要的是,苏景研如今使的这套剑法虽然精妙,却与他原本的样子有天渊之别,两者合而不和。
合而不和带来的后果有很多,出剑而后难以收势便是一种。
原本苏景研的每一剑都是雷霆万钧,然而当他试着变得缥缈之时,这阵雷霆便会使他重逾千斤。
沈知秋总算寻到了他的破绽,手中影踏剑一抖,便朝他中门大开处送了过来。
苏景研临危不乱,脚下蓦然一点,似是踏破春水,随着涟漪泛动而行,硬生生躲过沈知秋的一击。
反倒是沈知秋愣了:“惊鸿照影?!”
桃花林,白衣,身姿翩然若流云。
沈知秋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有人手执长剑,脸上笑容清浅,足下游走生尘。
那人声音清朗。
“这一招是惊鸿照影。”
“这一招?你方才并没用剑……”
“你这呆子,既然我是惊鸿,照的当然是你的影子。”
那人脚下如春波泛绿,下一刻,沈知秋便从他回转的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
在苏景研的剑上,沈知秋像是见到了十年前自己的模样,青涩,稚气,眼中全是单纯的仰慕。
那盘旋而来的剑锋,到底是十五的剑,抑或是苏景研的剑,叫他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了。
他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与回忆不同的是,如今苏景研的剑,径直朝他刺了过来。
木楼之上,韩璧攥紧了手中白玉骨扇,他却恍然不知;陆折柳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一幕,似是早有所料。
擂台之下,萧少陵眯着眼睛,喃喃道:“竟是心魔。”
心魔一词,听着玄之又玄,却又十分常见,像沈知秋这样受过往所绊的,便是最易引发心魔,陷入幻境之中,不得而出。萧少陵曾跟沈知秋多次说过,要他放下过往,不能困于往事,否则轻者空留负担,重者引发心魔。
心魔不除,剑道凝滞;反之,修剑者若是能自主突破心魔,剑道必有进益。
因此,萧少陵也没有就此叫停。
无数往事如纸片般在沈知秋的脑海里掠过。
第一把响起的声音是十五,他时而端坐在烛光旁,面容雅致明丽,笑道着:“得友如此,春秋不负”;又时而站在桃花林中,身影翩然洒脱,却语含冰霜:“你不肯送我剑,我只好自己来拿……”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释怀。
他曾对十五推心置腹,视他为挚友,而后遭他背叛,遍体鳞伤。
贺离说他自寻死路,宓临说他错了,十五说他太蠢。
于是他在燕城天牢之中,也一次次地问自己,是我错了吗?我认十五为友,对他言听计从,事事以他为先,到底是我太蠢受人欺骗,还是像宓临说的那样,我过于贪慕“方鹤姿”的盛名,反而忽略了真相,还伤害了身边的人?
虚空之中,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那道声音犹如醇酒般低沉,又像溪流般清冽:
“你对他言听计从,为他以命相搏……他怎么会只是你的朋友?”
是韩璧。
沈知秋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他蠢,更不是他贪慕虚荣。
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便心甘情愿被他欺骗。
他喜欢十五,十五却不喜欢他。
他与那个人之间,不过是一颗真心没有碰到另一颗真心。
蓦地,有人出现在幻境之中,眉目间盛气凌人,沈知秋却知道他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那人手持白玉骨扇,敲了敲他的头:“凡事过犹不及。”
往事已不可追,执着过犹不及。
沈知秋如同沉沉大梦初醒,梦中各人转瞬即逃,行遍所有百转千回,最后殊途同归,被他尽数抛诸脑后。
他睁开眼睛,一道剑光直指他的眼前。
苏景研的惊鸿照影剑,很快。
只是,还不够快!
千钧一发之际,沈知秋挥剑格挡。
只听见一声脆响,惊鸿展翅,撞到的却是冰山。
原来,那是影踏剑的剑身,硬生生地抵住了苏景研的剑尖。
苏景研惊道:“不可能!”
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么快的剑,可惜沈知秋却再没给他机会。
不过十招之间,他便挑落了苏景研的剑。
沈知秋收剑,淡淡道:“你败了。”
木楼里,韩璧眼见着这一幕,心下也是了然,笑道:“他受心魔所困,又逢险境,却能在顷刻间勘破迷障,剑境想必有所晋升。”
陆折柳在一旁沉默不语,韩璧却能清楚看见他攥紧的拳头。
韩璧故意问他:“折柳,你可认识墨奕的沈知秋?我对他甚是好奇。”
陆折柳淡淡道:“从没听过。”顿了顿,“难得你对这比斗之事感兴趣……对了,我要去安慰一下景研,还请你在这里稍坐一阵。”说罢,他便站起来往外走去,甚至都没给韩璧转身告辞。
只是,陆折柳离开不过片刻,前头的帘幕就骤然滑了下来,彻底遮住了韩璧的视线,也把他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擂台之上,苏景研面色苍白,抱拳认输:“景研心服口服!”
沈知秋回礼,只是说着:“承让。”
苏景研自觉成了被人嘲弄的小丑,正想速速遁去,却被沈知秋蓦地叫住。
沈知秋:“我有事要问你。”
苏景研:“什么?”
沈知秋:“惊鸿照影,是谁教你的?”
苏景研沉吟了片刻,却是不愿多提:“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便告知于你。”
沈知秋知道他说得有理:“如此,我私下再去找你。”
苏景研:“私下更加不便。”
沈知秋终于明白他是拒绝回答了,只得遗憾地转过身去,不再多问。
下了擂台,萧少陵拍着他的肩头,夸道:“不愧是我的师弟,你的剑快了不少,怎么样,要打架吗?”
萧少陵说着就想拔剑,结果发现自己腰间没剑,一时心如刀割。
沈知秋安抚他道:“师兄稍安勿躁,我们回去再打。”顿了顿,“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
萧少陵怒道:“有谁能比你和我比剑还重要?”
沈知秋笑道:“韩璧。”
说罢,沈知秋就走向了那座木楼,留下萧少陵一人如遭雷劈。
沈知秋想的是很单纯的,他要去向韩璧道谢。
心魔之中,若不是韩璧无意间说过的只言片语令他顿悟,便没有后来的他。
沈知秋到达木楼,几步而上,却见帘幕重重垂下,丝毫不能窥见里头景象。
帘幕前方的平台上,地上安静地躺着一把扇子。
那是白玉骨扇。
沈知秋顿时心头直跳,继而他撩开帘幕,只见里头空无一人。
韩璧不见了。
第20章 扶鸾
先前,沈知秋分明看见韩璧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人走上了这座木楼,如今两人都忽然不见了,帷帐里头铺着乌墨色的地毯,上头放着两个软垫,后头还有一个矮桌,上头放着温着茶水的小炉,还有堆放整齐的点心,看着似是没人动过的模样。
最古怪的是,韩璧从不离身的扇子竟然落在了前头的平台。
“……此事有古怪。”
沈知秋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密闭空间里仔细打量了一圈,片刻以后,手中的影踏剑骤然出鞘。
此时此刻,韩璧却悠闲地在黑暗中漫步,他的身旁,有一名提灯的女子。
狭长的甬道里有风穿堂而过,吹得灯火摇摇晃晃,依稀可见那名女子身穿红衣,姿容秀美,腰间以皮革束着一对铁爪,在幽深的环境里映着险恶的光。
思忖着,韩璧收敛了笑容,脑海里的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不久之前。
那时他正静坐在帷帐里头,陆折柳也不过离开片刻,眼前的帘幕便忽然滑落,令他与外界隔绝开来,他原本不觉这有何异处,直到他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
咔嗒。
韩璧有一个不为旁人所知的长处,就是他的听力比常人要好许多。因此,虽然那响动声极为细微,仍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那是机关。
韩璧身下的地板忽然翻转,将他整个人都送了下去。
他虽是做好了准备,但无奈身体反应不及,幸亏他越是危急之时越是理智,抬手就把手中的扇子丢到了外头。
韩璧必须要说,下坠的感觉虽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有人捉着他的脚把他往下拉。
等到落地的时候,方才扯着他下落的女子也点着了灯,轻声道:“公子,没事吧?”
面对这等莺歌曼舞,韩璧只能深吸一口气,艰难笑道:“这位姑娘,可否容我多嘴一句?”
红衣女子道:“公子请讲。”
韩璧:“男女授受不亲,可否不要动手动脚。”
红衣女子望着他如寒烟笼翠般的眉目,甜笑道:“公子容姿俊逸,我忍不住嘛。”
韩璧却没吃她这一套,只是冷冷道:“你若是要搜我的身,直说便是。”
红衣女子眨了眨眼,道:“公子,我竟看不出来……罢了,若你不喜欢女子,那也可以,除了衣服,只要是身外之物,还请公子尽数交之于我。”
他只是不喜欢有人乱碰乱摸,好吗?
韩璧没好气地摘下了身上戒指钱袋等物,丢到了地上。
红衣女子十分眼尖,道:“还有一个腰佩。”
韩璧却蓦地朝她露了个笑容,他长相本就出色,如今在灯火中更似是海棠盛放。
“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女子微微红了脸:“青珧。”
韩璧取下自己的腰佩,放到青珧的手心:“既然相遇一场,这东西送你留念。”
青珧接过那腰佩,只是低声应了。
青珧便带着韩璧走在幽暗的石道之中,一路而行,直到走进了一处开阔的洞内。
洞内灯火通明,石壁上人影绰绰,有一座木制的秋千倒垂而下,被雕刻成了梧桐树枝的模样,枝头之上,安静地栖息着一个柔美的身影。
那应该是一个冰雕玉砌般的女子,只是她起身的姿态极为古怪,像极了冬眠刚醒的鸟儿,双手如雀鸟展翅一般摊开,又挥动着收回。
青珧恭敬地跪在地上,拜道:“圣教主在上。”
韩璧觉得自己可能误入了邪教现场。
下一秒他又忍不住佩服自己,因为这居然真的是个邪教现场。
青珧对他轻声介绍道:“这位便是教主大人,身具凤凰血统,她能飞天遁地,洞察人心,无所不能,创立了扶鸾圣教,普渡众生……”
说罢,青珧也退下了。
扶鸾教?凤凰血统?还有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韩璧听了一耳朵,觉得这套理论很是熟悉,又非常扯淡,于是想了想,对着那位人形凤凰问道:“请问这位教主姑娘,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