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岑季白总是听林浔抱怨母亲如何如何,等到入了军中,林浔倒常常怀念府中精致吃食。
再等到大将军故去,林夫人不久也去了。后来的林浔,回到陵阳城林府中吃饭,很长时间里是吃一回哭上一回。
林家兄弟几个,口味是都随了父亲,除了林渡身体不好,这些人时不时要跑到外头食肆里吃饭。在外头吃饭还有一个好处,用林浔的话说,就是自在。林夫人在家里规矩多,林浔几个小孩子,耐不住那些。
林津的规矩自然是比林浔好些,不过撸起袖子下刀割肉的作风,跟他军中杀伐气度比起来,还真是相配。
岑季白想着这些,自己要了只烤羊腿,一片一片割肉,眼角余光却始终保留在街头上。
他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但他看到了对面那家玉器铺子。
前世的林津送过他不少东西,他也送过林津不少。
刚入射声部那会儿,他在军中呆不住,一回到陵阳城就满街里晃荡,见什么买什么,吃食、玩意、文墨……真是在军中闷得坏了。
某一日他在那家铺子里买了枚玉扣把玩,转手就给了林津,说他们林家人最险,讨个平安的彩头。
后来倒也没见林津佩过,这件小事也便忘却,直到他同林津定了亲。
林津邀他在梅山小饮,问他可有怪他,怪他求夏王换了定亲的人。
岑季白摇了摇头,“林家拒了这门亲事,虽是应然,但你怕父王存有芥蒂,怕北境人心不稳,你在帮我。我娶了你,才是重情重义,不离不弃,才是得民心的太子。”他晃了晃手里的空杯,道:“据说,王子季白可是从三岁起,一直苦恋着林梦舟呢!”
林津大笑着点头,随后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林津从衣襟里掏出一枚平安玉扣来,竟是贴身佩戴。他扯下线绳来,将玉扣交给岑季白。“北境艰险,你多小心。”
岑季白接了玉扣,握在手里紧了紧,低声嘱他:“我听说那药吃了不好,身子疼痛,你背地里倒了便是。”何必受那份罪过。
但宫里的人,是看着林津一日日服药的。
岑季白快步从食肆中走出,跑到对面的玉器铺子里。他不记得在哪个位置上看到那枚玉扣了,一处处细看了去,竟是没有。提前了两三年,或许还没有雕出来。
岑季白失魂落魄地走出玉器铺子,抬头正看到一道青色身影骑着黑马悠悠走过,他平静心神,暗自怨道,差些误事。
第15章 素馨
岑季白上了绣蓬马车,吩咐往东安门去,要在那里换了紫电,去郊外骑马。
马车到了东安门,他撩开车帘子便刚好看到了骑在黑马上的宋之延惊马,而后狼狈跌在地上的完整情形。
“哪儿来的小乞丐,本公子的马也敢惊!”宋之延在随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对面蓬头垢面的人连连致歉,宋之延看着那人的漂亮眼睛,面上怒气倒去了一半,他示意随从,“擦干净。”
陵阳宋之延有一双善于发现美人的眼睛,男女不忌,出身不论,好看就成。
而小乞丐面上尘灰与些许泥垢除去,竟是个绝美女孩,远胜宋之延往常所见。宋之延“呵呵”笑了两下,搓了搓手。向着身边随从道,“带回去。”便要翻身上马。
“做什么?放开,放开!”那女孩挣扎着不肯,连音色都是极为清丽的,带着点惊慌,宋之延更欢喜了。
“宋公子,”岑季白下了马车,“季白代她向你陪个不是,这便饶过她,可好?”
宋之延身在马上,见是岑季白,便笑道:“哎呀,三殿下。宋某是要领她去个安身之处,你瞧她这无依无靠,孤身一人的,岂不是可怜?”说罢夹了夹马腹,就要动身。
青钧却已经在岑季白示下扣了押人的宋家家仆。那女孩急道:“你是宫里头的?你救救我,他不做好事……”
围观百姓也开始指点起来,岑季白虽是总装个天真无知的孩童,但见宋之延如此明目张胆地欺他年幼,也是好笑了。
宋林周方四大世家,宋家存续的时间大约同这片土地一样久远了,方家也不比宋家年轻太多。但这两家都有些没落,尤其是方家,家主一代不如一代。最后连谋反都谋得蛇头蛇尾。而周家是前朝遗臣,反倒是林家最年轻些。
初代夏国国主,正是靠了宋周方三家鼎力相助,得到夏国天下,征战四方的林家倒是新贵。
夏国的国政似乎江河日下,世家内部也在一代代腐朽。拿宋家来说,宋丞相平庸,却还可守成。幼子宋之遥有才干,却被夏王困囿后宫。而宋相长子,也就是宋晓熹的父亲,宋之远,在地方上却是个很讨嫌的无能官员,他爱听人奉承,对什么事情都要指点一番。却又指点不好,刚愎自用,又朝令夕改,搞得庆州那一带民不聊生。宋相的弟弟宋峥,为人刚直,军事上才干不高,却还是有的,但他有两个不省心的儿子,成日里挑事。这也是岑季白不想将南军交给宋家的原因。
至于林家,打仗是很有才干的,这一代林家家主为人也谨严些,但北境的土地分下去几百年,手底下的兵士到底进益如何,做长官的贪了多少,却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后来方家没有撑下去,教另三家与夏王端了。周家灭了宋家,林家又同岑季白剿了周家,再后来林家没了,夏国覆灭。整部夏国史,可说成也世家败也世家。
这一世的岑季白没有太大的野心,他只想复仇,只想保住林津。如果林津高兴,他把天下让给林家也可以,只要杀了那些该死的人。
“宋公子,季白不明白什么是安身之处,不如,咱们去问问陵阳府君,”岑季白向他眨眨眼睛,“问问宋峥将军,问问宋丞相?”
眼看着到手的美人要他丢开,宋之延虽然恼怒,却不好同岑季白争执什么。“不必了,”宋之延理亏,气恼道:“三殿下既然开口,宋某自然从命。”愤愤地打马而去。
岑季白正要说话,那女孩却当街而跪了,乞求道:“小殿下,你帮我救一个人。”
岑季白截住她话头,“姐姐先起来吧,姐姐可用过午膳了?”
当街里说话不方便,自然是上了附近一家酒楼,进了雅间。岑季白也没有挥退随从,任青钧行影将详情告知周夫人。
“你叫什么名字?”岑季白问道。
女孩道:“素馨,秦州秀泽,素馨。”
今日,岑季白是特意等着素馨的。他之所以知道素馨这个人,是因为前世宋之延家中一件惨案。
宋之延那一家子,并子女妻妾侍君,全都中毒而死,没一个留下活口。素馨将案子做大,做绝,实然狠毒了些,一则出于报复,一则是为了给秦州含冤而死的爹爹沈朗申冤。
沈家祖上有医仙之名,到沈朗祖父那一代,在虞国惹了祸事,便逃难到了夏国秦州境,隐姓埋名起来。
十多年前的沈朗同秦州望族素家的嫡子相恋,嫁与他后只得了素馨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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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是成婚当日里趁乱逃出来的,她知道秦州无人能治得住州牧,只能往陵阳城中廷尉府申告。
前世她在陵阳城门处便被宋之延掳了去,宋之延哄骗她自己可以救出沈朗,强行将她留在宋府中。
素馨逃脱不了,只能抱着最后一分期望等待,直到这年冬日里,仍是没有沈朗的消息。
素馨知道爹爹已死,恨极了宋之延,便假意乖从,渐渐取得宋之延信任,害死宋之延夫人后,她便成了宋府中宋之延分院的掌家,将这阖家大小毒害。
而后,素馨往廷尉府自首,交出因果来。
因为事情闹得太轰动,又是宋之遥的堂弟,廷尉也不敢隐瞒,朝堂上便将此间详细一一报给了夏王。
那时候岑季白还是太子,自然也在朝堂听得清楚。
后来夏王虽派人严查此事,无奈周慕新是周夫人二叔,周家上下打点,周慕新倒是平安无事。
夏国内大案发生得不少,以岑季白所知,冤假错案也是不少的,这一件的曲折轰动,却格外叫人印象深刻。
素馨之狠绝,虽不可取,岑季白却很佩服她的勇气。
但他早就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了,也不会为着这一点勇气施加援手,他来救人,还因为前世里那最后为林津诊治的医师偶然提到的一句话。
林津当时问他,可能保住孩子。那医师摇头道,如果师兄沈朗在世,医仙真传弟子,或许有些机会。
言外之意,岑季白的母族作孽,这是他们活该。
既然是周家作孽,岑季白便要周夫人先还上一笔。
岑季白不知道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用怎样的神色来表达他即将出口的话,索性敛了神色,平静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可知道三殿下是哪个夫人的孩子?”
素馨苦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些,但周家强势,周家强势,周慕新便是无事,周慕新无事,爹爹就不能平冤。”她叹了口气,道:“素馨不敢奢求更多,但陵阳周家人一句话,要换出我爹爹来,不是很容易吗?三殿下若能援手,素馨定然衔环相报。”
岑季白见她如此明事,也就不再兜什么圈子。“我不知这事真假,但若你父亲果真冤屈,想来母亲必不会坐视不理。你说你爹爹会些医术,公堂上拿药理驳斥那些作证的庸医?”
素馨识趣接口:“我家里祖上有医仙之名,父亲虽然隐寂,但他自认天下医师,难出其右了。”
“那你的医术,也是不差的?”岑季白作出不信的模样,便吩咐行影同青钧去几家药庐里多找几个病人并医师来。
看着两人出了酒楼,岑季白收起那丝童稚,道:“我有法子,救你爹爹。”便与她交待了一番。
素馨为那些病人看诊,只观他们面色呼吸,便说了个一二三来,问那些病人,素馨确实说得不错。再开了药方,交予医师看来,也是无误的。其中两个方子还很得了那些人称赞。
于是岑季白将她安顿在客店中,留下行影陪护,自己带了青钧回宫。
静淑殿中,周夫人正沉着脸等他。“整日里胡闹,你就这般大摇大摆地出了学宫?”
岑季白知道,周夫人本就不喜他,抓了错处是非要狠罚上一回的。虽然无非是抄字罚跪挨挨打,岑季白也不想再挨这些。他挤出几滴眼泪来,哭道:“儿臣明明有件喜事告知母亲,呜……呜……”
岑季白这样年岁的小孩,凡事都还有些懵懂,但又渐渐知道些事情了。
周夫人总是找太医调理,虽然这种事情不好让岑季白知道。但同一殿中,岑季白偶或听到只言片语,也是有的。他是很诚心地向他的母亲介绍自己遇到的这个好厉害的姐姐。
“母亲殿中常有太医往来,儿臣担心母亲身体不好,儿臣想要母亲健康长寿,一辈子陪着儿臣。”岑季白抽了抽鼻子,道:“所以今日儿臣听那个姐姐说她医术了得时,真的是好开心好开心……”便向周夫人讲了今日详情。
又道:“儿臣可不管她爹爹如何,反正,儿臣要她、要她爹爹治好母亲。”
周夫人不置可否,只是夸了岑季白孝心,当下打发了他回偏殿,再问明青钧详细。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会停更。
第16章 流民
第二日一早,周夫人难得地来到岑季白殿中,亲自为他束发。忧愁道:“昨夜里母亲一夜未曾睡好,想着你这般大的孩子,还要偷跑出宫去,半点不肯教人省心。”
岑季白心里暗笑,心说你当然睡不好了,你知道有那么个厉害的女医,那女医还有个更厉害的父亲,多少年没有希望的事情,死马当活马医,也是要见一见她的。
看看天色渐明,岑季白用过早膳,便向周夫人告退。乖巧道:“母亲不要再气了,儿臣昨日里贪玩,以后再不会了。”
周夫人点了点头,让他去了。
过了两三日,周夫人便让岑季白请了素馨进宫。也不必沈朗出手,周夫人不孕之症,素馨便可为她调理了。
素馨虽是看着小些,今年不过十七岁,却是从小跟着沈朗学医,精通医典。沈朗得医仙真传,素馨便是沈朗真传了。
如岑季白所料,周夫人一封私信,秦州狱中真正的沈朗便被送入陵阳城,周慕新另置了个假的,这年秋后,便斩了他。
这些事,周夫人以为是背着岑季白在做,事实上,素馨所为,都是岑季白教她。
当日里岑季白曾问过素馨,若是有人长年使用麝香等物,还想要受孕的话,可有法子?素馨并不确定,但岑季白告诉她,想要救她爹爹,便只能说有。
当然,她的爹爹不想永远背负着谋害亲夫的罪名,想要洗雪冤屈,那就得等到岑季白有那个实力之后了。
沈朗被接入陵阳城时,半途上遭了山匪,被人劫住。
那些山匪,却是宋之遥派人假扮。
素馨知道详情,虽觉岑季白是故意拿捏她父女,但周夫人同岑季白母子之间尚有这许多算计,岑季白于她,自然不可尽信的。
岑季白倒也跟她说得明白,毕竟周慕新枉法在前,人在周夫人手上,用完她父女,必是个死字;在他手上,他会放人活。
春三月,花红柳绿。
微澜殿中,宋之遥倚在亭栏上,手拿着装有谷物的小碗,凉亭外几只小雀鸟在空地上跳来跳去啄食。
“青钧同行影都是孤儿,没什么拿捏的,想叫他们背主,怕是不易。”宋之遥一边投食,一边说道。
岑季白不作多想,便道:“都做了。”
宋之遥又撒了一把谷物,转头看着岑季白,道:“其实也不必如此费事,若是没了周夫人,我将你要到我名下,如何?”
岑季白并不想让周夫人死得太便宜。因宋晓熹在偏殿熟睡,岑季白也懒得装那么天真。“先生要了季白同星沉两个孩子,父王那里,怕先生不好再找托辞。”
宋之遥面色尴尬,随即道:“我是好心。你既尊我一声先生,那我……”
“先生,”岑季白打断他,“季白不做对不起星沉之事,不做对不起先生之事。”他要让素馨做的事虽是狠些,但那些都是周夫人应受的。他只是想复仇,无关之人,并不想牵连。
宋之遥点了点头,随后笑道:“你这样的年岁,这般严肃做什么?”便折了枝柳枝要与他簪上。岑季白抢了柳枝掷在养着金鱼的水缸里,引得各色鱼儿纷纷受惊,慌张游了一回。
“先生,季白可是把命交给你了。”岑季白苦笑了下,便行礼告退,离了微澜殿中。
正逢春时好天气,第二日正逢休沐,岑季白惦记着要去京郊随乐原跑马,便约了宋晓熹同去。
宋晓熹很少上过街头,看什么都新鲜,一一指着外头买卖同岑季白说话。看到外头一家一家糕点铺子,凉食小摊,便打发小近侍时习到外头买去。岑季白不许他乱吃东西,买来的糕点便都在小案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小糖人小糖瓜金灿灿地诱人。宋晓熹苦着脸,道:“初何哥哥,我就吃一口。”
“每一样吃一口?”岑季白看着眼前十来件小点心,问道。
宋晓熹赶紧点头,“初何哥哥,你真好。”
岑季白拍开宋晓熹要往食案上伸去的手,道:“不是我不允你,宋先生不许。”见宋晓熹要开哭了,又道:“好了好了,我也不吃的,好么?”
“不好。”宋晓熹转头生了闷气。
马车出了西安门,岑季白给他指了指被拦在外头不许进城的难民,道:“西边地动了,不少灾民四处流落,你瞧瞧他们,连口粮食都没有。”
宋晓熹是个好孩子,听他这么一说,见那些流民里头还有两三岁的更小的孩子,更觉这些人可怜不已,便将案上点心叫时习包起来,拿去外头,尽数分给那些孩子了。
岑季白也拿出些散碎银两,交予青钧,教他去买些馒头包子等物,分给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