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季白愣了一下,迅速回神追了上去。“三哥,你不要生气。”试探着伸手扯住了林津袖子,小心翼翼地看他。
林津看岑季白牵着他袖子,脸上刚刚凉下去的热度又升了上来。他转身看着街头两边各色铺子,又问岑季白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两人这时离得很近,林津才看得清楚岑季白头上挽的那只簪子,乌金做簪子的并不少,岑季白头上那支又格外素朴些,林津起初并不曾留意到。这时看清楚了方知,是他自己送给岑季白的。
元夕仙子山上,林津便觉着,大黑天里岑季白上山来找他,比禁军更先找到他,实则并不是一件那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好像是他跟岑季白的一个秘密,一个岑季白总是能找到他的秘密,就像在清风崖,他不要岑季白告诉旁人那件事,岑季白就谁也没有说,也是他们的一个秘密。
岑季白同他有着这样的秘密,他便想着,给岑季白送一件东西。
林津并不像大哥二哥那样积下不少私房来,也不像小浔还有宫里做伴读的俸禄。
北境的地都是分给下面士兵的,林家嫡支除了侯爵承袭,只祖地里留了些土地,租户们不是家中有从军,便是从前有或是将来要有的,他们家租子就收得低些。算上林大将军在陵阳做大司马,在北军西北军中领的那点大将军俸禄,还得供着好大一间族学。因此,在世家里头,林家不算是宽裕的。
不过林家族内人口简单,林戍这一代只留他一个人,兄长早些年战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招了婿,惯常留在安夏城的林府中打理,因此林家开销也不大。
几十代的积累,有这么个好处,人情往来上,人家送个什么,府库里总能寻个合适的给人回礼。再将这一次的收了,留个几十年,再拿出来回礼,只要不是锦缎蚕丝之类不耐放的。
林家收礼最爱收些瓷器玉器金银,便也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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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体而言,在世家里头,林家的子弟拿的月例就不算多。况且林津日常在族学中,同窗间往来,也有不小花销。至于秋狩那时夏王赏赐,赏赐虽丰,却是充入府内公中了。
总之,挑来挑去,林津那可怜的几两银子挑不到好物件儿,也不好从府库里头出。因林津不想叫更多人知道他要送岑季白东西——这是他同岑季白的秘密。
若非他见不到岑季白,定是私底下交了,何至于要林浔转一次。
想到岑季白一直避着他,又觉得他送个什么玩意岑季白都是不稀罕的。
但就算岑季白见不到他,也得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林津。岑季白给他银霜,他很喜欢,但他看到银霜总是想起岑季白来,所以他要岑季白也能时常想着他。
要岑季白想起他来,就要找个常在眼前的东西。于是便挑了支乌金簪子,因这东西极小巧素朴的,不费什么工夫材料,林津买得起。
林津买完之后就后悔了,岑季白又不稀罕他送的东西,怎么会常放在眼前呢,白费他银子。
但买都买了,也总归是送了。
此时此刻,看到这只簪子,林津倒是真的高兴起来。
他想到明天就是自己生日了,岑季白从宫里头跑出来,大约是想给他还个礼的。那他端午的时候再给岑季白还一个,岑季白中秋了就还他一个,腊月的时候他再还一个,元夕了岑季白又还一个……如此,岑季白就总是要想着林津了。
林津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他高兴了片刻,忽然间想到,他没有那么多银子。
唉,这是件多懊恼的事。
岑季白不再发呆,不知道为何他的三哥却开始发呆了。
林津没有被面具遮挡的白皙肤色上泛着通红,想是大太阳底下不好,再站下去要中了暑的。便带着林津进了一家食肆,躲躲日头。
小二报了菜名,岑季白下意识点的是林津爱吃的菜。林津忆及宫宴上岑季白能多取几箸的东西,大概也点了两道。
谁都没有问是为何,却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岑季白心里一高兴,便看旁人在这里有些碍眼,挥手对阿金阿银道:“你们带小刀去隔壁用饭吧,我同三哥说话。”
林津这时候的武艺已是寻常成人不及了,岑季白更有前世的记忆在,那次随乐原出事,原是他与宋之遥串通过,是他刻意。否则,真要是普通流民也是杀不死青钧两人了。
因此他叫随从退下,算是体谅他们辛苦,也让他与林津自在些用膳。
但林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又怎知他叫小刀?”
第19章 相见欢
为着宫防缘故,臣子去宫宴的时候,是不可能带着小厮一起的,入了宫,自有宫人引领。
这一世的岑季白从未到林府中去过,的确不该知道林津这个近侍的名字。但岑季白一高兴,就给忘了。
同江平不同,小刀年轻时长什么样岑季白是见过的,这一次,他竟是连点迟疑都没有,就给喊出来了。
岑季白支吾了一下,说不出话来。若是旁人,他大概有一千一万个借口,无数的解释,但面对林津的时候,岑季白脑子犯晕……
“小浔告诉你的?”林津有些无奈,“他能有什么是不同你说的?”连他同窗中常有往来的那么几个人也告知了岑季白,这个林浔到底是姓林还是姓岑?
这样一想,林津可就有些愤然了。
“三哥……”岑季白看他面色不大好,心里忐忑起来。
“哪个是你三哥?”林津脱口而出后有些后悔,缓声补了一句:“你是王子,谁敢做你三哥,况且,”他看了岑季白一眼,道:“你叫三哥,不觉得奇怪吗?”
岑季白是夏王第三个儿子,岑家小公主岑敏不也是唤他作三哥?但也不是,小公主要喊他作“三王兄”的。
岑季白知道是自己唐突,但他喊了那么多年,也就不想改了。林津行三,本来就该叫三哥。况且,宋晓熹都喊得,他为什么不可以喊呢。于是故意道:“那,梦舟哥哥?”说完这话,自己倒觉得极好笑了。
林津也笑得脸红,瞪了他一眼,也就作罢了。
岑季白便将阿金放下的清漆匣子打开,推到林津面前。
盒子也是只素朴盒子,林津打开看时,里头两柄短匕,都是简单小巧。
林津先抽出支匕首来,出鞘后的锋刃寒光闪闪,四周有些盛夏苗头的暑气,都被它逼得凉了下去。
匕首一面有道突起的锋棱,这样的结构让它刺杀时更省力气,刺出的伤口孔径更大,让对方血流更甚,算得上是件利器。
林津喜欢这匕首,迫不及待比划了几下,又换了另一柄出鞘查看,亦是满意。欣喜问道:“给我的?”
岑季白点头,“生辰礼。”
林家的人,十三岁就要去营里头操练了,万一去了边关……总是要去边关的。这两件东西小巧,藏在靴筒里,袖子里都是可以的。佩剑很重要,但很多时候体积太大了不方便,目标又明显,若是近战,有匕首在,可以出其不意地反击。
林津晃了晃手里的匕首,看了看匕首上铭文,前朝铸剑名师陆锋的作品,百炼精钢锻造。另一柄是单刃刀,与普通的双刃匕首不同,且更为小巧些,材质也是极好。万一在野外遇伏,同军队失散了……用这个,比佩剑省力。若是受了伤,哪里还有多的力气耗费,升一点火、弄些吃食,砍、劈、削……用这样的小刀就方便很多。这一柄小刀,因为设计独特,也是二十年前铸剑师徐隐的成名之作。
陆锋是铸长剑的,短剑作品很少,留下来的却都是精品,徐隐则是专攻短刀。
林家人也养些自己的铸剑师,但能让林家看得入眼,称为精品的却是不多。林津自己的佩剑便是陆锋所铸,他用着很是满意,因此,岑季白给他这两件,不只是贵重,也格外合心些。
林津听父亲说起过战场上的事,没想到岑季白也知道,且为他考量得如此周到。而且两柄匕首都是小巧精细,带在身上很方便。
三棱那一柄,是岑季白前世随身之物。这一世,他提前去夏王的私藏宝库中将它挑了出来。另外一柄,就是顺便了。反正夏王库房中的刀剑,就算放到生锈,也不可能有被用到的时候。
林津收起匣子,爱屋及乌,这简单的匣子都格外叫他满意。伸手在匣子上抚了抚,问岑季白道:“明日府中小宴,你来吗?”
岑季白从来不曾到过林府,如果是因他生辰的缘故,能去一次的话……林津有些期待岑季白的答案了。
岑季白讶然片刻,欣喜点头,“若是不被罚了禁足,明日我便去你府中。”他讪讪笑了笑,“倒还不曾去过。”
按说以岑季白同林浔的关系,是要时常走动的。奈何周夫人总有些担心他与林家过于亲厚,同自己那个没影的孩子相争,因此,便不要岑季白同林浔在宫学之外有太多往来。
身为王子,若是岑季白想要出宫,也有许多限制。
但这一世中,岑季白可不想再做什么乖巧小孩,相反,他的父王更喜欢些贪玩好游乐的孩子,觉得这样的孩子更像他一些。
岑季白这半年里,倒出宫三回了。且有两回都是私自。
他本以为他不知道应该同林津说些什么,可是看到林津高兴,他自己便高兴得什么都说什么都问了,族学中如何、先生如何,那江平又如何……
等出了食肆,已是酉时前后。林渡刚在酒楼门口下了马车,便看到他们出来。
族学里用午膳时没见到林津,问了江平等人,才知是林津告假,同一个小公子出去了。
问是个什么样的小公子,江平便道,是个极好看的小公子,站在榴花底下,比榴花还耀眼。哦,对了,那小公子还认得他。
林渡实在不知他说的是哪个……找人打探到这里,听说林津是到这里用饭,这才罢了。
等到下午课罢,要寻林津家去,才知道人还没回来。
林二哥这可着急了,到这食肆来打听,没想到就看到人走出来。可叫他诧异的是,他看到那与林津一同走出来的人,是岑季白……
“二哥。”林津亲手捧着木盒子,喊了这一声。
林渡的身体,自来是夏时好些冬时差些,一年又比一年更坏些,今年里有了沈朗调养,倒比前两年还显得好了。
林家自然不会轻信什么游医,不过宋之遥为沈朗编造的身份也是很可信的。林渡说反正是好不了,不如让这游医一试,没想到真是有了起色。
因此林津一看到他,又更高兴些。
“三……”林渡上前几步,执了平辈礼,低声道,“三殿下。”
到底是个王子,岑季白这般随便出宫,在大街上乱转,未免太不像话。
岑季白的马车还停在族学那里,普通的青篷车,与之前招摇过世的锦绣车差了太多,林渡也没认出来。
因林家族学中有小门与林府相通,林渡同林津也要再回族学去,便用他租来的这辆马车,邀了岑季白一道。
路途不长,岑季白在车上没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瞧着外头,像是十分好奇的模样。偶尔侧头看一眼林津,两人的目光有那么一两回撞在一起,相视一笑,又各自转开了。
从族学后头小路回去林府时,一路穿花过柳,林渡见自家弟弟一直抱着个小木盒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他不躲你了?”
林津将怀里的匕首盒子紧了紧,点了点头,又摇头。“不知道。”
在他印象中,岑季白从五岁的时候开始,就总有些避着他了。
林二哥直觉三殿下古怪,连他三弟都是古怪得很,打开林津手上的盒子看到两方带鞘的匕首,好笑道:“你要去做刺客?”
林津立刻掩上木盒,看也不看他,也不告诉他这都是好刀,径直走了。留下林二哥愣在原地,有些惆怅地想,自从他的病有些起色,在家里的待遇就不如从前了。
岑季白回到静淑殿中,周夫人故作严厉地斥了他一顿,问他去了哪里。倒是素馨端了药来,恭敬到:“夫人,您现在正调养着,不宜有过大的情绪起伏。”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平下心来,道,“你这孩子倒是个好的,可惜你爹爹……”山匪当日劫了沈朗一行,当地官兵去山里调查时,山匪闻讯,倒先跑了。沈朗也就不知所踪。
素馨有些涩然,“爹爹命不好。”
周夫人叹了口气,道:“也罢,天下哪个父母不是盼着孩子好的,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母亲,儿臣错了。”岑季白赶紧道。天下间的父母的确是盼着孩子好的,周夫人也是盼着她的孩子好的,可岑季白不是她的孩子。这个狠毒的女人,当真是虚伪……
出宫找林津的事情许多人看见,也瞒不了周夫人,岑季白便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你何时同林家的三子交好了?”林夫人狐疑道。
岑季白皱了皱眉头,道:“儿臣并没有,只是先前生辰时林津送过礼,儿臣去外头买一份回他罢了。”
周夫人道:“他送你什么了?”
岑季白道:“一只马鞭子吧,也不知搁哪儿了。”反正,他头上的簪子已经在入宫的马车里换过了。
“林家都是些粗鲁匹夫,你同他们往来,不是有损王室尊贵么……”周夫人一副痛心模样。
岑季白深以为然地点头,心道,不同他们来往,不同宋晓熹来往,那应该同谁来往呢?
周夫人从来不让周家的孩子同他亲近,生怕那些小孩同他生出情谊来。在她眼中,岑季白同他的生母秦氏,都是卑贱可恨之人,她周家高高在上,尊贵无比,自然不屑与之来往的。
周夫人只当他是个幼龄孩童,没什么弯转心思,也就罢了。
岑季白又道:“母亲,儿臣明日恐怕还需出宫一趟,林津府上生辰小宴,请了儿臣过去。”
“你还去做什么?”周夫人药喝到一半,恼怒地停下来。
岑季白无奈提议:“不然母亲罚儿臣禁足可好?他们家真是烦死了。”
周夫人到底没有罚他禁足,看他近几个月来似乎越来越讨厌林家那个伴读,也听她的话与宋晓熹往来少些,甚至故意让那两人凑到一处去,自己避着些,周夫人便还算满意。
她也不好再罚岑季白禁足。岑季白既然应了林津,如果因受罚而去不了了,倒明显是她周夫人与林家过不去。
更何况她心里希望岑季白玩心再大一些,偷溜出宫的日子多些,这样的话,等她的孩子出世,想要在宫外处理了岑季白,倒比宫内容易些。
第20章 小初
岑季白退出正殿,也没往偏殿中去,而是在御园子里头玩去了。
隔不多久,一处隐蔽角落中,素馨也走了过来,进宫时她便将脸上涂了层药泥,看起来皮肤腊黄,又点了些黑点在上头,眼角弄得下垂起来,极丑陋面目。
周夫人身边但凡好看些的,无论男女,都是被夏王沾过的。岑季白便让她化作极丑的模样了。
周夫人也巴不得这女子化得丑些,以免被夏王看上,又与她夺宠。看她甘愿以这副面目伺候在身侧,倒是老实模样,周夫人便不时拿些周家人又找到些沈朗线索的话,来哄她。
“爹爹可好?”素馨急急问道。
有阿金与阿银在外头看着,岑季白也不必过多顾忌,笑道:“你爹爹有疑难病诊治,你说好不好?”
沈家虽然隐退了,但家传渊源从未断绝。沈朗父亲还收了小弟子传医,至于沈朗本人,也是素爱研习医药的,逢上难诊的病例,便愈觉有趣些。他年轻时常常跑出家门,去路边摆个游医摊子,与人看诊也不取分文,便有人常来问诊的。素馨的父亲,最初还道沈朗是个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有心要揭穿他,因此才与他结识。
素馨点了点头,也是一笑,不过她此时模样笑起来,是有些吓人了。“多谢三殿下。”
岑季白在街头救了她,如今她爹爹也一切安好,素馨实则是很感念着的。沉吟片刻,她道:“素馨在家中见惯了宅内争斗,周夫人待殿下,恐怕……殿下若有用得着素馨的地方,尽管吩咐。”
岑季白道:“你自己小心。”他前世便欣赏素馨的沉稳与胆识,等宫中与林府的事情结束,岑季白定然会还沈朗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