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今日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一早就戴上了轻纱斗笠,将全身上下遮了个严严实实,如今看来,很是有先见之明。
身后有两个汉子,见到宗室这些人,悄悄议论道:“你看到中间那个带头的了没有?那个是梁国的大公子,叫做钟柯,这几年一直想着拉拢元钦庄主呢,一有机会就往灵剑山庄跑,每次都带点什么东西,各路的美酒珠宝,天下奇珍,不计其数啊,什么手段都用尽了。”
他的同伴道:“为何不送美人?”
那人就道:“一开始就送的是美人,可惜元钦庄主并不是好女色之人,宗室接二连三地送去美人,元钦庄主不胜其烦,后来宗室再送去一位美人,他干脆就收了那姑娘做徒弟,随后就传出了终身不娶的消息,这可大大打了宗室的脸,从此就再也没有给他送过美人。这次何以自破誓言举行大婚,却不得而知了。”
“哼,老子最烦宗室这些唧唧歪歪的人,元钦庄主何等人物,又怎会与宗室之流为伍?这个大公子这次只怕要无功而返了。”
“宗室还不是看上了灵剑山庄的情报网,想利用元钦庄主罢了,元钦庄主若与他们一道,便是与虎谋皮,这一点,他可明白着呢。何况灵剑山庄这数百年基业,何其庞大,用不着和宗室虚与委蛇。”
……
这一路走上山来,钟离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安安静静地走在我们前面,我看着她想起昨日她面不改色杀死一票人的模样,漫不经心,轻描淡写,我觉得支撑着她的那一根弦就要断了。
身旁的君罗对我伸出手,道:“走了这么久,你抱着阿木不累么,给我吧。”
我忽然想起什么来,道:“灵剑山有灵剑的说法是不是真的?”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顿了顿,才道:“是真的。就在山顶上,数万年没有人上去过,你要是想看,我就带你去看看。”
我觉得不对,“灵剑山庄不就是建在山顶上的吗?”
“不是,真正的灵剑山,高耸入云,凡夫俗子不可见。”
一种隐秘的,莫名的,不可言说的期待从我心底升腾起来,这种感觉像是世人知道自己即将见到神灵似的那种兴奋感。我忽然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君罗这个人,终究是和所有人不一样的,是真真正正地超凡脱俗的。
君罗又看了我一眼,“你……想去看看?”
我点点头:“既然来了,又有机缘,自然想去看看。”
君罗就道:“好,今晚带你去。”
灵剑山极高,一日攀不到顶,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在半路上的临时落脚处歇息,有灵剑山庄的弟子在这里安排,把我们引到一处厢房前,拱手道:“客人见谅,这几日宾客繁多,房间紧缺,这里便只剩这两间房了,照顾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我笑了笑,道了句“有劳。”
身旁的钟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迅速将自己的气息收敛起来,转身就进了房间,我转头往门口处一看,就见到了钟柯一行人走了进来,和身旁侍卫模样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侍卫手一挥,手底下的一票人三三两两地进了这院子里其他的房间,动作训练有素,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梁国宗室。真是巧。
钟柯也见到了我们,在看到君罗时神色变了变,眼中闪过一丝丝怀疑,但最终也并没有什么表示,转身回了房。
我也拉着君罗进了另一间房,道:“他看起来似乎对你的身份很感兴趣。你已经这么不神秘了吗?”
“不知。”君罗却不是很在意这个,给阿木脱了衣服,把他放到床上哄他睡觉,阿木不愿意了,对君罗认认真真道:“君念哥哥说了,睡觉之前要洗漱。”
君罗手中动作一顿,“……”
我:“……”
君罗慢悠悠转头看着我。
我挠了挠头,哈哈笑了几声,“我……我这就去打水。”
水打回来,君罗仔仔细细给他洗漱完毕,刚躺上床去,阿木又道:“君念哥哥和我们一起睡吗?”
君罗又顿了顿,道:“嗯,以后君念哥哥都和我们在一起。”
阿木终于闭上了眼睛。
我在一旁听着真是受宠若惊。
过了一会儿,阿木睡熟了,君罗才站起身来,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山上那把剑。”
我道:“阿木?”
“无碍,若有什么突发情况,他自己能应付。”
这回我们不再是老老实实地走路,到了无人处,君罗大袖一挥,带着我腾空而起,向深山里飞去。
我吓了一跳,“君君君君君罗你你你你你好歹招呼一声啊啊啊啊……”
君罗将我搂紧了道:“掉不下去的,即便是掉下去了,你也死不了。”
你说这叫什么话!
正是明月初升的时辰,群山都在脚下飞掠而过,我头一次觉得山河宏大,天地浩渺。我看见月色正好,好得不可思议,一切都清晰可见,宏若远山群黛,细若山泉淙淙,万般景色尽收眼底。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妙,似乎整个大好河山都在心里眼里,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中还要宽阔,还要广袤无垠,其间装了世间万物,葳蕤纷繁,叫人不忍触碰。
我道:“君罗……”
“嗯?”
“这般天地,这样看下去,当真不一样,令人颇有一种天地万物尽在心怀的感觉,这种感觉……”
耳边君罗的声音似乎沉了几分:“如何?”
我仔细分辨了心中所感,道:“其实不太好,太空了,太空旷了。什么都在脚下,不好。”
君罗道:“你就是想太多。”说着毫无预兆地忽然将搂着我的手松开,我来不及反应身子便往下掉,惊得我汗毛直立,心都要停了,张嘴叫得撕心裂肺:“君罗啊啊啊啊啊——”
君罗飞身下来将我后背一捞,我顿时手脚并用将他抱了个死紧,扒也扒不下来的那种,许久才缓过来,心里气他反复无常,张口就骂他:“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吓我!”
他用双臂将我搂了才使我觉得安稳些,似乎觉得过火了,在我背上不停地给我顺着气,低声道:“好了,没事了,我过分,对不起。”
心里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很委屈,“你说,你万一要是没有接住我……”
“不会的,”他打断我,抱着我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这次是我过分,不会有下次了,以后不管你在何处,我都会护你周全。”
我睁大了眼,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以为我还在生气,又抚了抚我的头发,“君念?”
我摇了摇头,道:“不是,君罗,你说的山顶,是不是那里?”
最高那座峰上,有莹莹白光,把整个山头都笼罩起来,从外边看不见其间景象,君罗也看到了,顿了顿,道:“你看得见?”
我愣了愣,“我……不能看见?”
君罗看着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忘了,你这双眼睛能看见很多东西,连人心都能一眼看穿,还有什么是看不见的呢。”
关于这个事情,算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我确实能看穿人心,我以为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却终究瞒不过君罗,“要说看穿人心,你才是真正能看得透彻那个,起码我就看不穿你的心。”
“哦,你想看透我?不妨来试试。”
“不了,我看你,眼晕。”
君罗似乎是笑了,不多说什么,大袖一挥,往山顶那层白光里冲去。
在山峰上落下来,一双脚踏上了实地时,我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转头打量四周时却让我惊了一惊,心里以为的仙境景色在这里一样也没有,万物枯寂,只有光秃秃的陡峭石峰,月色清冷,照下来就是黑黝黝一片,孤绝得很。传说的那柄灵剑,就插在石峰上,露出一半剑锋,通体漆黑,剑身宽大,比一般的剑大了大约一半,上面似乎镌刻了花纹,给人及其厚重的远古沧桑感。这柄剑按照君罗的说法在这里已经放了数万年了,我却依旧能感觉到从剑身里溢出来的浩然正气,锋利,睥睨,所向披靡。
我怔怔看着,移不开目光,“这把剑……有名字吧。”
“有。”君罗的声音就在身边,有些沉郁,“它叫独锋,这个世上,仅此一把。”
我转头看他,“它的主人,是谁?”
君罗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很快,我看不清。他道:“它的主人,是一位上古神君,他是位合格的,真正心系苍生的神君,三界有难,他就以身祭了这苍生,将随身的佩剑插在这里,做了封印的阵眼。”
我道:“你们……认识?”
“认识。”顿了顿,“君念,你可知我为何要与燕云做这一笔生意?我当初下凡,圆一切不可圆,替人消除执念,是因为当年那场浩劫就是因戾气而起,在那之后,世间千疮百孔,灾难丛生,我得一一修复,否则,劫难再起,那个人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说起来,红尘事红尘了,如今这凡间,尚需一位能一统天下的千古明君,凡间兴盛,再无后顾之忧。”
“那位千古明君,就是燕云?”
“不。”君罗看着那柄剑,声音一点一点压抑下去,“是你。”
第7章 结发同心
我说不出话来。
君罗道:“当年你出生时的异象,的确是我所做,说你天生帝王命,也并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却不愿意你按照所谓的天命走下去。后来你所经历的种种,虽不是我一手策划,但也算正中我下怀,数月前燕王宫里的那场动乱,我便顺水推舟了一把。”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为什么?”
君罗笑了,但是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无,“为什么?不为什么,天命这样安排,我不愿意,不高兴,帝王命,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承受不起。改天换命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不能做。不过是,逆天而已。”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我一直以为的君子如兰,清绝脱俗,说的不是眼前这个君罗,这样的君罗,我没见过。
按照他所说,他的使命就是让凡间安稳,再无灾难,可是如今,他正在做的,是什么?他要杀太子,挑起人间纷争,让天下的黎民百姓再一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经战乱之苦,承家国分崩离析之痛。不应该是这样的,诚然这是天下大势所趋,是必须要有人去做的,但却绝不应该是他来做。
这个人,就应该在九天之上,俯瞰苍生,心怀悲悯,远离世俗。他本就不是这里的人。
回去的时候照例是君罗带着我飞,我转头观察他的神色,又是一派古井无波,已经看不出什么,我道:“君罗。”
“嗯。”
“我觉得你和燕云这生意做得亏了。”
君罗道:“哦?”
我道:“你看,你本来是个神仙,无拘无束多好,非要为一个我卷到这俗世里去,劳心劳力不说,还什么都没捞着,多不划算。”
君罗道:“那你觉得该当如何?”
我道:“事已至此,我能如何,只是有些事该我来还是我来,你就不要插手了。你是神仙也不能事事包揽了,多少让我一点儿,好歹让我知道我还是有点儿用的。况且我本就欠了燕云许多,这场债本当让我来还。”
君罗半晌没说话,我又道:“我也相信你,即使我做什么你都能护我周全的对吧,你看,我这样相信你,你不相信你自己么?”说着我用力将他一推,挣脱他的臂弯,从云端跳了下去。
与来时一般无二的姿势,我感觉到风从我耳边呼啸刮过,急速往下坠的身子本能地又汗毛倒竖起来,我听到君罗一声疾呼:“君念!”
似乎只是须臾之间,如同方才那般,君罗追下来又将我整个后背一捞,牢牢地抱在怀里,怒道:“君念!”
我道:“哎你别叫我,我缓缓。”
这种感觉相当难以形容,头晕目眩的,还真是不好受。我这一跳也是对君罗存了十二分的信任的,我笃定他能护住我,此外还多多少少有点表决心的意思。眼下这份信任得到不容置疑的回馈,他的臂膀相当让我有安全感。偏偏我从小到大就缺这个,眼下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竟让我鼻子都酸了半边。
君罗大抵是真生气了,一路上就这个颇为暧昧的姿势将我带了回去,生怕我再来这么一回,我再三保证也没有用,他全程冷着脸,对我的央求充耳不闻,一进门就将我往榻上一扔,转身就要出去。我哪能让他一个人出去啊,立即就追上去拉他的衣服,道:“你看,你都气了一路了,也该气消了吧,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我保证!而且以后我再也不让自己身陷险境了,就跟着你,好好地,安生地过日子,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某种情绪渐渐变深变浓,只是一瞬间,又消失不见,一起不见的,还有他的怒气。他似乎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
这时,阿木突然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我们啊了一声,道:“君罗哥哥,刚才阿木做了个梦。”
“什么梦?”
“灵剑山庄上有个姐姐,滴血为誓,要求个圆满。”
第二天正午时分,我们抵达了灵剑山庄。
灵剑山庄是江湖第一大庄,是数百年传承的大家族,其底蕴之深厚一般人想象不出。它犹如一个小型城镇,整个家族的运作体系便如同城镇管理一般,一层接着一层,世世代代积累下来,这个家族已经自成一派,谁也不敢再撼动其江湖地位。
从门口上去,灵剑山庄的建筑群一路蜿蜒往上,盘踞了整个山头,气势开阖,自有一番气势。在大门口接待的弟子接待来宾时并不问身份来历,也不问有无请帖,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其底蕴,并不是哪个门派都有这样的气度和从容的。
进了门就是街道,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还有许多小摊,与一般的城镇并无二致,我啧啧称奇:“真不愧天下第一大庄。这般管理方式,以江湖门派来讲,真是别出心裁。”
钟离抬头看着顶端的庄主府,亭台楼阁飞檐翘角,不知道这样一番景色在她看来又是何种滋味。
一路上我一直注意着钟柯一行人,有意避开。他们一到达此处,就被安排进了庄主府,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进了一间客栈安顿,大堂里已经坐满,这个时候就显示出跑堂小二的重要性了,我听到有人在和小二打听新娘子的消息,“这倒是怎样一个姑娘?能得庄主青睐,必定不俗,说出来也让我等开开眼界,瞻仰瞻仰。”
小二也机灵得很,苦着一张脸,“哎哟客官,您呐就别难为我们了,这庄主夫人呐,别说您,就连我也是想知道的,庄主深情,硬是把人保护得密不透风,我们也无从得知啊。”
满堂宾客得了这么一个答案,都颇为遗憾,只能叹一句元钦庄主真真是个情种。
正好客房收拾出来,钟离抬脚就往楼上走。
要说这灵剑山庄也真是繁华,我倚在窗边,对面就是一间茶楼,说书的唱曲儿的,人声鼎沸丝竹不断,人来人往的,丝毫不比燕都差。傍晚的时候,阿木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道:“君念哥哥,下去吃饭了。”
我道:“君罗哥哥呢?”
“哦,他说他去见灵剑山庄里那位姐姐了,叫你不要等他,他很快会回来。”
君罗的生意有什么规矩我并不知道,他这会儿不带上我也许是他的规矩之一,我并没有多想,随口问了一句:“钟离姐姐呢?叫上她一起。”
阿木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刚才去叫她,没见到她。真奇怪,我刚刚还听到她弹琴呢,可好听了。然后她就不见了。”
刚才我听到的琴声,是钟离弹的?钟离的琴声我听过,不是这样的。想起同心琴,我心里一跳。
“阿木,灵剑山庄里的那位姐姐,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啊,她叫年衿,就要做新娘子了,长得可好看了。”
钟离的房间空无一人,我道:“阿木,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找到君罗?”
阿木点点头,“我这就带你去君罗哥哥那里。”
说着他闭上眼睛抓住我的手,一点莹白色的光从他的眉心处发出来,然后我脑子一懵,眼前一阵模糊,感觉身边的景象快速轮转,结果没等我适应,就听到阿木一句“哎呀”,身体一阵失重感,就从半空中摔了下去。
我短促地呼了一声,硬是忍住,扯过阿木抱紧了,闭上眼睛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