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纷纷自行调息,钟柯也明白这种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只能一边调理自己的内息,一边注意着场上的变动。琴声仍然没有停下来,一直弹到最后,灵剑山庄的弟子终于发现不对,焦急大呼:“庄主!”
钟离说过,七弦杀杀气太重,弹到最后,伤人伤己。
我还是低估了这句话。七弦杀杀气太重,弹到最后,杀人,杀己。
我明白过来,元钦在钟离掀下盖头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铮——
曲子以一个平缓低音结束,元钦看着钟离,抿了抿唇,似乎在忍着什么,终究还是忍不住,一口血吐在漆黑的琴上,染红了琴弦,夹杂着内脏的碎末。我看得出来,这样的伤势,活不了了。但元钦还是缓缓地扬起笑,伸手去抱住钟离,道:“阿离,我带你走,离开这里,好不好?”
钟离闭上眼,又睁开,眉眼间疲惫万分,眼睛却一点一点亮起来,与之前相比,似乎被重新注入了灵魂。她点点头,道了声:“好。”
一对同心琴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长长的清鸣声过后,琴弦根根崩断,颜色瞬间从乌黑变得雪白,漆黑的同心木,也寸寸碎裂,在大红的地毯上,散了一地。
君罗说过,任何傀儡,只为主人而存在,若有一天主人不再需要它们了,它们就消失了。
我看出来这琴弦是由君罗的发丝捻成,这断裂的琴弦上,记载了它们的主人这一生化不开,放不下,舍不得的执念。
元钦接手灵剑山庄的时候才十七岁,灵剑山庄传承数百年,其中势力盘根错节,老庄主还在的时候便已经是理不清的一团乱麻了。一般这种百年世家总会有这么些不安分的人,这种人必定是接近家族核心的,能更直观地看到这个家族的繁荣和庞大,也能更直接地享受到这样的繁荣所带来的好处,所以胃口也越来越大,这种人都有一个统称叫做“旁支”。
偏偏这一代的家主只有元钦这一个儿子,又学艺在外,而老庄主自己又日渐年迈,有许多事便不能兼顾,这样的情况简直是天赐良机啊,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于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该打点的该疏通的该收买的简直不能更活络。
等到气候成了七七八八,大家又一看,这老庄主还没归天呢,怎么好这样明目张胆地抢人家位置呢,于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名正言顺,便斗胆擅自替黑白无常履行了职责。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元钦还未归来,有忠心的弟子拼死杀出寻来,将家中变故告知,元钦听后火速赶回,堪堪在家主的继任大会上回到灵剑山庄,一柄竹剑遥遥地指向即将坐上家主之位的堂哥,眉眼深沉,道:“奇怪,我还在这里呢,这个位置何时轮到堂哥了?”
结果自不必说,元钦在堂上横一把七弦琴,以一首极尽飘渺诡异的《七弦杀》将这一干人等尽数打败,夺回家主之位,从此一战成名。此后以种种手段将家族之中的不安定因素一一揪出并连根拔除,一点情面都不留,作风凌厉又锐不可挡,一时间元钦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声名大噪。此后灵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名声青云直上,连宗室都开始有意结交。
元钦是在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钟离的。
彼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外面融融暖阳,万物生机,莺啼燕啭地,一声接着一声,再也按耐不住。那姑娘就穿着素白的衣裙,站在端庄肃穆的大堂上,周遭所有,都与她格格不入。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第9章 倏而缘起
元钦看着站在大堂上的这些人,环视了一周,轻轻笑了一声,道:“钟柯呢?为何此次不见他?”
以极重礼仪的宗室来说,这样直呼大王子名讳是一件大不敬的事,跟在那姑娘身边的老太监一张脸皮就不受控制地抽了抽,硬是忍了,敛着眉眼恭敬道:“元庄主,这回殿下有要事在身,未能前来。但是殿下的心意是到了的,殿下说了,此番怠慢之过,来日必定亲自登门赔罪。”
元钦眼角扫到大厅两侧的一排礼箱,不置一词。
老太监对着那姑娘侧了侧身,又道:“这位,是殿下的妹妹,钟离公主,公主此来,是带着王上的诚意来的,乃是想替宗室与贵庄的交好出一份绵薄之力……”
老太监话还没说完,钟离低着头,忽然笑了笑,这个笑,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千回又百转,说不出的讽刺,明晃晃地就一个意思:她这次来,就是来让元钦看看,若元钦看得上,要了,她就能产生作用。若他看不上……
她虽然没有笑出声,但在场众人都心里有数。身为一国公主,就这样被当做交换物品似的被送出去,而且只是这样“送”出去,连个明确的说法都没有,若这样回去,别的不说,单单是流言蜚语这一条,就能毁了钟离的一生。
这一来,也隐隐有些逼迫元钦的意思。
元钦看得明白,心头火起,对宗室这般做法十分看低,也真真切切明白了这位梁王的人品,眼神就这么沉了下来。
气氛忽然微妙起来,老太监的脸皮又抖了抖。
元钦就道:“梁王的诚意元钦已经感受到了,心下觉得很是惶恐,殿下千里迢迢来走一趟甚是辛苦,正好我觉得殿下很合我的眼缘。正巧我灵剑山庄近日正在进行庄内考校比武,乃是为了挑选优秀弟子,拜入各长老门下接受传承,我便也动了收徒的心思,若殿下看得起,不妨拜在我的门下,做我的弟子,如何?”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元钦的做法不能说不高明,既解了自己的围,也解了钟离的围。师徒关系一定下来,是万万不能再有男女之情的。而且他作为钟离的师父,身份上,是梁国承了他的情,梁王也不好拿捏他什么,于是这一回类似于交易的拉拢,对梁国来说,成了个笑话。
这是大大地打了梁国的脸啊。
在一旁作陪的长老们之间一阵骚动,有位长老想出言说些什么,元钦看了他一眼,该长老一顿,又坐下了。
老太监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钟离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当下就朝元钦跪了下来,“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一锤定音。
老太监受着一肚子气回去了。
当众人散去,钟离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老太监是跟在父王身边的,平日里趾高气昂得很,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看他方才的脸色,怕是心里恨得狠了吧。
一抬眼,元钦站在堂上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抿了抿唇,终于收了笑意,对元钦真心实意道:“谢谢。”
元钦的脸色缓和了些,道:“你在宫里,不得宠?”
钟离并不如何介怀的样子,回答得很是简单:“我娘是个宫女。”
元钦明了,不再多问,转身走入内堂,“随我来。”
待客大厅之后,走过一道游廊,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校场,时值正午,校场上搭着擂台,有人在上面比武,周围许多人在围观,很是热闹。
钟离跟在元钦后面,听他道:“今日是庄内大比的最后一日,明日会根据弟子排名,各长老择优收徒,届时我再正式收你为徒,今日你便好好熟悉环境,休息好了,明日我再带你过来。”
钟离点点头,应了声好,想了想,又道:“这样的话,我算不算走后门进来的?你是庄主,想做你的弟子的人肯定很多。”
元钦听了,侧了侧身,等了钟离半步,与她并肩,道:“你父亲的心思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看上的,无非是灵剑山庄的情报网络,但我经营这些,自然有我的行事准则,他若是按规矩来,我必定也以礼相待,一视同仁,若是今日这般……”他没有把话说全,钟离也明白。
“你不必有心理负担,经过这一遭,他也不能再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件事情非你这样的身份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两厢比较,算是相互利用,你并不欠我,我们之间,都是一样的。”
钟离转头去看他,忽然明白元钦这个人能得到天下武林的尊重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元钦将她安排到后院的一处小阁楼里,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灵剑山庄不为弟子安排婢女,你若有需求,可以来找我。”
钟离看了一下,阁楼很精致,里面布置也处处妥当,自觉没有什么短缺了,顿了顿,“我如何找你?”
“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你唤一声我就能听到。”
灵剑山庄占据整个山头,建筑群非常庞大,庄主府又建在最高处,此地甚是清净,几乎不会有人往这边来。阁楼前面栽了一片竹子,其间弯弯曲曲几条小径延伸到外面去,简单又质朴,与外面的繁华格格不入。钟离登上阁楼,凭栏而望,整个灵剑山庄几乎尽收眼底,加上远处的群山,碧海松涛,此间视野,不得不说一句波澜壮阔。
她看向另一侧的小院,安安静静,院中并无人影。
第二日辰时一刻,钟离听到一阵琴声,清远悠长,在安静的清晨尤为沁人,她精神一振,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跑了出去。
元钦就坐在小竹林中,膝头横着一把七弦古琴,见她来了,便停了下来。
钟离一时间有些愣愣的,干巴巴地打了声招呼,“师父……”
看元钦这个样子,不像是来这里弹琴的,倒像是……叫她起床的。
元钦已经站了起来,道:“走吧。”
拜师大会就在昨日的那个校场上举行,经过比试得以拜师的新弟子们都按名次顺序排列整齐,台上摆放着灵剑山庄祖师的牌位,各长老已经就座,元钦带着钟离穿过人群,径直走到高台之上,向各长老道:“今日拜师的弟子,再加一人。”
各位长老看着跟在元钦身后的钟离,心里都有数,虽然面色各异,却也无人说什么。
倒是台下弟子之间颇有骚动。
待大会开始的钟声响起,元钦径自捻了香,分了三支与钟离,朝祖师的牌位跪下,沉声道:“灵剑山庄祖师在上,弟子系灵剑山庄第一百五十三代庄主元钦,弟子接任庄主以来,行端坐正,谨记先人道义,不敢有丝毫偏差,时刻秉承祖训,绝不敢忘。今,收归弟子钟离于门下,悉心教导,正其品德,端其言行,教她绝不行为祸武林,悖对初心之事。若日后有违,弟子将亲自清理门户,并以教导不力之责,自戕谢罪。”
钟离在元钦右后方跪着,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脸,他坚定沉着的声音却分外清晰,字字句句,都重逾千钧。
似乎只有一瞬间,又似乎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某个循环,钟离的心,沉了下去。
香灰断掉一截,带着温度落到她手上,她似是受了惊,拿着香的手,颤了颤。
不,不对,这样不对。
她想。
这截断掉的香灰,就是警告。
她喉头抖了几抖,才说得出话:“灵剑山庄祖师在上,弟子钟离,今拜在庄主门下,日后必诚心受教,以师父之言行为标榜,行事绝不敢有丝毫偏差,绝不做有辱师门之事,不负师父今日在此立下的誓言。若日后有违,弟子将以有负师恩之过,自戕谢罪。”
那日天气清朗,师徒二人手中的香烟,飘飘袅袅,直上青天,消失不见。
这便是缘起。
接下来的日子里,钟离每日辰时到元钦的院子里去练功,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元钦第一日给钟离探过脉之后,道:“你此前不曾习过武,已经错过了打根基的最好时机,从头修炼内功,锻炼体魄,会比旁人辛苦上数倍,你可受得?”
钟离点点头道:“受得的。”
元钦给钟离制定了一套方案,上面的方法要求及其严苛。每每练功时,元钦必定在一旁看着,行监督之责,稍有差池,便是一顿责罚。钟离也是与自己较上了劲儿,认真刻苦自不必说,犯了错时,便是元钦的责罚下手再重,也硬是咬紧了牙,一声不吭,暗暗告诫自己日后必定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灵剑山庄后头有一个小悬崖,藤蔓丛生。元钦带着她来到3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悬崖底下,指着崖顶道:“我就在上面等你,两个时辰之内若不能见到你,我就从上面放碎石,直到你爬上来为止。此处地势虽然不高,但藤蔓之下是什么,可有什么蛇蚁虫蝇,我也不知,你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警惕。”
钟离抬头看着这座悬崖,应了。
爬这座悬崖,钟离用了十日。
元钦的话,一点水分都没有。第一日,钟离咬着牙,攀着藤蔓爬了两个时辰,没能登顶,元钦站在崖顶看着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碎石噼里啪啦往下落,钟离躲得一身狼狈,也惊动了隐藏在下面的虫蛇,轮番上阵,将钟离折腾得苦不堪言。
此后几日,依旧狼狈不堪,但元钦已经能从她的腾转挪移间看出比之前灵巧了很多,神色不知不觉间就缓和了些许。
她一天天在进步,他带出来的。
到了第十日,钟离的身手已经相当敏捷,她终于在两个时辰之内,顺利登顶。数日狼狈,这是她第一次在规定时辰内看到元钦,她看着前面的师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笑了出来。
元钦看她数息,脸色淡淡,说不上是什么形容,说话的语气也很值得雕琢:“很高兴?”
钟离连忙敛了笑容,想了想,觉得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很需要些门道,本想严肃一点说句“不高兴”,但是话到嘴边,觉得说“不高兴”很是怪异,但若说“高兴”,看师父的神色……她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一句:“师父……是想让我说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钦的眼睛就眯了眯。
“明日,再来。”
第二日再来的时候,悬崖上的丛丛藤蔓,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壁,干净得很。
“我依旧在崖顶等你,你不得借助任何外物,须得自行攀登,依旧是两个时辰,若不能达到,仍是碎石。”
钟离这一回,用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她学会了运用吐息之法,灵活地躲避滚落的碎石,加快攀登的速度,她再一次在两个时辰之内到达顶峰时,这一回,她绷紧了表情,不笑了。
结果元钦神色莫测地问她:“不高兴?”
钟离:“……”
那她到底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钦朝她伸出手,道:“手伸出来。”
钟离抿了抿唇,踌躇了一下,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磨磨蹭蹭地把手伸了出去。
元钦一把抓过,这才短短一个月不到,钟离的手,已经完成了从一个王室公主到山野村姑的转变,粗糙了不少。此刻上面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渗出来的丝丝血迹和着细碎的砂砾,还有一些伤口比较大的,里面夹了小石块儿,整个手掌看起来斑斑驳驳,很是凄惨。
元钦拿出手帕给她清理伤口,“你这双手,还是要好好护着,以后,是要弹琴的。”
钟离马上想起来那日清晨他在小竹林里弹的琴,“师父……要教我弹琴?”
元钦的语气淡淡的,“听说过《七弦杀》吗?”
钟离听说过。
因为听说过,才知道这是元钦的成名绝技,她实在是想不到元钦会这么云淡风轻地提起这件事情,“为……为什么?”
元钦看她一眼,像是她问了什么很奇怪的问题似的,“哪儿有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徒弟。”
理所当然。
掌心传来轻轻的摩挲感,有些痒,缓缓地,就发起烫来。
不得不说,钟离此前生活在王宫里,见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与人之间所有的交谈来往都不是纯粹的,究其根底,都牵制着深不见底的利益关系,她一个不得重视的公主,所见所闻,远非常人能够想象。那日的拜师,这个人只用了几句话,就颠覆了她对人性的一贯认知,那日他的话还声声在耳,沉着,坚定,就这样单刀直入地进到心里,甚至,有了镌刻的效果。
对一个人好,简单,纯粹。
钟离就笑了,看向天边,觉得天空很蓝,山水很绿,阳光很明媚。
第10章 朝朝暮暮
元钦告诉她,这所谓的吐息之法,就是人常说的内力,修炼出了内力,在武术一道上才算是真正地入了门,他交给钟离一本册子,道:“这是我独自编撰的内功心法,以及心得,你只需仔细遵循上面所注的方法修炼,便能少走许多弯路,也大大降低走火入魔的可能。如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