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扬怔了怔,大概想不到会是这个原因,只好笑道:“阁下好生痴情。”
天边炸起一道响雷,酒馆门口的破布招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店主往外面看了一眼,道:“公子的招牌要被吹坏了。既要开店,招牌这种东西还是要爱惜一些的好。”
宋子扬怔了怔,神色变幻几番,颇咬牙切齿道:“不必理会,坏了便坏了,没有了这招牌我这店还开不得了么!”
店主静静看他半晌,忽然道:“公子大才,愿意数年屈居于此,不就是为了求个缘字么,要说起来,公子所作所为,与我又有何不同。偏偏公子对此,求却不得,想要有缘,却偏偏无缘。不巧,我做的,便是有缘人的生意。”
宋子扬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店主也未再言语。
气氛一时静谧。
宋子扬惊跳起来,一把抓住店主的手臂,急切道:“你?”
店主看着手中的白瓷杯,淡淡一笑,“公子可有执念否?”
夜深,人静,一场雨越下越大,夜色愈发深重,终于一切都看不清了。
我最终也没能知道宋子扬所谓的执念是什么。这小子鬼精,醉成这样了,还套不出他的话来,只知道抱着酒坛子对着人愣愣地笑,问得急了,干脆便倒头就睡着了,真是气死我。
我叫来店伙计将宋子扬安置到房里去,转身走出去,拐了两个角果然见到了宋子扬所说的名为妄念的店。一见之下旁的不敢说,但是起码那块招牌好歹是木头的,端端正正地悬挂在大门上方,一丝不苟,一看就有开店的诚意,哪里像宋子扬那种吊儿郎当的货。
转念一想又觉得挺愁人,我对一间店的要求居然只有招牌了么,真是交友不慎,宋子扬害人。
店面真的不怎么样,看得出来宅子很老了,但是干净。店堂采光不太好,青天白日的还得点蜡烛,幽幽地,有点昏黄。店内有许多货柜,齐齐整整地摆着许多巴掌大小的人偶,光线昏暗之下影影绰绰,配着一缕缕若有似无的熏香,颇为神秘。我转头向柜台看过去。
有人在柜台后面看着我。
我看见空谷幽兰,脱俗遗世,静静亭亭,将放不放,芳华内敛。隐于烟岚之中,朦胧不可见,又闻幽香逸远,丝丝缕缕却不可捉摸。我一瞬间能想到的所有形容词都不能准确地用到这个人身上,他的眼睛太出彩,我在他一双眼睛里看到世间万物,其中也许风云翻涌,又归于平静。他像某种虚无缥缈的,又让人很贪恋的东西,近在眼前又不敢触碰,一碰,他就要消失了。
我有一瞬间脑袋里近乎空白,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干巴巴道了句:“我……”
要命,他就这么用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我。
还一句话也不说。
我忽然莫名其妙似的,紧张起来。
我又张了张嘴,仍只是只言片语:“你……”
他终于有了动作。他从柜台后走过来,到我面前站定,我正觉得这个距离不太妥,想稍稍后退一步,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你根本不知道你心目中犹如九天神祇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忽然离你只有一点点距离,他还紧紧攥着你的手的感觉!
我被吓得不轻,挣扎道:“我我我们有话好好说……”
他眼中风云变幻,我实在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他的眼睛深邃得厉害,真真是要命。
他终于说话,似压抑着什么似的,声音深沉短促:“你……”
我忙不迭点头道:“我我,是我。我们好好说话行吗……”
这个人我实在不敢靠得太近,他一靠近我就头晕。
他道:“阿木,关店。”
我才注意到店里还有一个小孩,四五岁大小,看起来很呆傻的样子。我还来不及细想什么,人已经被他拉往后堂,思绪混乱间我还注意到他有一头极长极长的头发,已经隐隐要拖地了都。
后堂甚是简单,几间房,一间院子,角落里栽了几株青竹,院中还有一方石桌。
我就被他带到桌旁坐下。他终于放开我,在我对面坐下来,我正寻思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他就道:“去见过宋子扬了?”
我道:“对见过了见过了……哎?”
他道:“知道了什么?”
我说不准他指的是什么,就道:“哦,他说见过你,你还挺有名的听说哈哈哈……”
他唇角隐隐一勾,露出极浅极浅的笑来,道了句:“看来他没有告诉你,他在我这儿,要了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我道:“啊?”
他道:“罢了,他不说,便是不想告诉你,不告诉你也好。”
我道:“啊?”
他又看向我,“没什么。”
他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我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整理了一下思路,回到正题。
我道:“昨晚,是你助燕云退敌的?”
“嗯。”
我又道:“你点名要见我是为什么?”
他又幽幽看过来,我对上他的眼神就觉得我似乎问了一个蠢问题,对此我颇不能理解。他道:“你的命数,你可知道?”
我怔住。
他道:“你可知你所谓的天生异相,预示着什么?人都说你是天生帝王命,你以为只是世人愚昧而已?你自小所遭遇的暗杀构陷绝不在少数,能活到现在,又是为什么?这些你知道么?”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是了,是了,这个人不是寻常人,他一定知道什么,他一定知道。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盯着我,缓缓道:“燕玉,你这一世,无穷无尽,无伤无亡,是三界六道,八荒六合,最贱的命格。”
第3章 风云欲起
……
我对这样一个说法有点消化不能。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黝黑深邃,无波无澜,我知道他并没有在与我玩笑,就道:“你说,无穷无尽,无伤无亡,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并未回答。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倒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挺荒唐,怎么会有人是这样的命格。但若说不相信,我自小到大所受过这许多戕害却仍旧好好地活到现在的情况又无法解释。
我道:“是不是,我不会死的意思?世人所说的长生不老那种?”
他还是不说话,看我的眼神中多了一丝丝……悲悯?
我对这样的眼神实在是接受不能,他给我一种我正在承受这世上最悲惨的刑罚的感觉,我连忙扯出来一个笑,对他道:“哈哈哈,长生不老嘛,这不是挺好的,你你你,你说句话,你这样,我慌。”
他似乎叹了口气,道:“无穷无尽的寿命,很苦。燕玉,这不是恩赐,这是惩罚。你这是欠了天地法则的,要还的。”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道:“我叫君罗,是个傀儡师,和你有一样的命数。傀儡是死的,当有人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活了。它们活过来需要我一根头发,你看,我这头发倒是烦人得很,我什么时候理得完这三千烦恼丝。你说这天大地大,有多少人能没有遗憾呢,我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还。世人妄念,多贪嗔痴,一个个的,向我许了多少求不得的痴念,我总是得纵着他们的。这便是报应,我占了这么大的便宜,不还怎么成。”
我的确注意到了他的一头长发,乌黑柔顺,直通脚下。照这么说的话,这还是真正意义上的“烦恼丝”啊,纷繁厚重,剪不得理还乱,这样该得多累。
君罗看了我一眼,又道:“只是,那也没什么,总算如今,又多了一个你。”
这句话我有点听不懂。
我道:“这样说来,你的意思是……”
君罗道:“我的意思是,你会变得和我一样,燕玉,在我看来,你其实并不是什么天生帝王命,你是天道注定要承我的衣钵的。”
……我觉得今天真是玄幻的一天。
君罗道:“我与燕云做了一笔生意,我保他君临天下,他放你自由。”
我顿时觉得自己被吓到了,手抖了抖,道:“什么?”
他道:“日后,你不再是燕国王子,甚至不是燕国人,在燕国老百姓心里,你五年前就死了。”
我真真是惊着了,道:“你们这是,单方面将我套住了呗?你怎知我就会同意你们这桩生意?”
君罗给自己倒了杯茶,颇有些意外似的,“哦,原来你不同意么,我道你是不愿意在冷宫里呆着的,原来不是。”
我:“……”
我无言以对。眼下这情况倒由不得我说不,天下诸国本就对我这身份敏感至极,若我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必定引来人心动荡。某些人本就对燕国虎视眈眈,如今时局微妙,更是分毫差错也出不得,大家都按兵不动,只要一个契机,天下就要乱了。
嘶——我这么一想,忽然觉得这个套真是,源远流长啊。
我看向君罗。
君罗道:“哦,有件事忘了告诉你,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觉得还是和你说一声比较好。你这命数虽是天定,不巧教我给探到了,于是便给了你这样一场祥瑞聊以表示。怎么样,喜欢吗?”
……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用一只白玉般的手执起白玉般的茶杯,放到唇边浅浅呷了一口又放下,唇边扬起几分笑意,浅浅地蔓延到眼睛里去。这一系列变化在我眼中都似乎变得极为缓慢,我看得分外清楚。
我咬牙微笑,“我喜欢你个渣渣。”
所以说所谓“以貌取人”真真是要不得,简直害人不浅,我上面所说的什么“空谷幽兰”“遗世含芳”,万望诸君将它是个屁,不要当回事才好,燕玉在此谢过。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甚是忧愁,连宋子扬这种人都对他颇为崇敬,可见其已经将“装逼”一词发扬到了极致。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君罗。
君罗道:“承蒙厚爱,感激涕零。”
我:“……”
从店里出来时,我见到了曾在燕云书房中见过的那个陌生又鲜亮的公子,依旧是一身红衣,一把剑,一双分外鲜活的眼睛。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深宫里,什么身份地位的人会有这样一双眼睛,也不知道燕云是怎么将这样一双眼睛保存下来的。
他环着剑,靠在墙边,看起来在等我。
结果还真是在等我:“二公子。”
我摆手,怆然长叹:“你别叫我公子,我都死了五年了。”
他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他道:“我叫莫鲜衣,我们见过。”
莫鲜衣,真是个生动形象的名字。我道:“见过,燕云叫你来的?”
莫鲜衣道:“正是。”
我道:“我很奇怪你的身份,你不像是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的人。”
他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正如我也想不到被囚五年的二公子会是这样的人。想这许多莫名其妙的做什么,我高兴就好,谁也管不着。”
我一想,深以为然。
他又道:“我是燕云的贴身侍卫。方才探子来报,说眼下越国已经按耐不住,出兵攻打周国了。”
我眉心一跳,隐隐觉得不好。越国地处西北,民风彪悍。周国处于偏南一隅,将士虽不若越国兵将强壮,好在这一任周国国君争气,周?div align="center">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钟幸晃蝗顺破婺惫斫慕挂材苡朐焦礁霾幌嗌舷隆V皇俏业哪盖桌杓П愠鲎灾芄巧弦蝗沃芄拿妹茫馐橇焦涞藿岬挠押妹嗽迹缃裨焦霰ゴ蛑芄芙腥瞬坏貌涣胄┦裁础?br /> 我道:“回宫。”
燕云正在书房与人商讨事宜,我终归不适合出现在人前,便与莫鲜衣待人走了才进去。一进去莫鲜衣便自动自发地站到燕云身后,很是忠诚的模样。我始终想不通像莫鲜衣这样的人为何要这样守着燕云,我觉得他们更适合做朋友。
燕云揉着眉心:“方才来的是周国的人,向孤求援。”
我想了想,道:“周国不至于连一个越国都抗衡不了。”
燕云道:“不错。但是此战,有梁国的人暗中运作。周国此来,便是让我们将梁国牵制住。”
我心念一动,道:“只怕梁国的根本目的不是周国。”
燕云点头,道“现下若说国力,我燕国最强,梁国次之,但是梁国与皇室有姻亲关系,有这一层关系,谁也轻易动他不得。他们一直在虎视眈眈,想寻一个契机将我燕国吞了,届时,他们实力一涨,便不必再维持着与皇室之间的那点关系了。”
我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们眼下还巴着皇室,只怕是在防着我们。”
燕云道:“你意下如何?”
我思量半晌,道:“周国之求,要应。这对梁国是个机会,对我们未尝不是。这一次,不仅要让梁国乱起来,还要让我燕国,有出兵的机会。梁国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又何尝不是对他们有些不一样想法。哎呀,这真是叫人真不好意思开口。”
燕云静静看我半晌,道:“你待如何?”
我看着他,呵呵一笑,颇不好意思道:“你看,我这不是死了五年了吗,就想活动活动,正好我傍了个大佬,哦,他挺有本事的,我做点什么不好的事,他定能帮我收拾好的,你就不用担心了。哦,我倒是想起来,你和他生意做得倒是挺好。”
燕云:“……”
莫鲜衣倒是没忍住,笑了一声,燕云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他顿时就不笑了。
我看着,越来越不懂莫鲜衣这个人了。
也不懂燕云。
也不懂莫鲜衣和燕云。
最不懂的,还是君罗。
今儿个,实在是神奇的一天。
从宫里出来天色将暗,在集市上走着,燕国的夜市倒是繁华,街道两旁的摊子一个接着一个,卖什么的都有,小贩的叫卖声一声赛过一声,唱曲儿似的,倒也有趣。我这是头一次这样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毫无顾忌地走在街市上,处处都有新鲜感。远处有人放了烟火,我越过树梢看到,绚丽缤繁,倒真应了那句“火树银花不夜天”。
我在一个买馄饨的摊前坐下,摊主是个老伯,这种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最适合聊民生,因为这些人经历过许多风雨,对眼下的生活也最有感悟。一任国君好不好,老百姓最清楚。
摊子生意还挺不错,我等了好一会儿才吃上,馄饨这种东西,我一向不怎么能抗拒那种清汤的鲜香。一碗下去吃得我是身心俱爽,我道:“老伯,生意不错呀,你这儿的馄饨味儿也好,老招牌了吧。”
老人家笑呵呵道:“哪里是什么老招牌,是街坊邻居们看得起,肯赏我这老头子的光。”
旁边有人应和道:“哟,公子你是外地来的吧,难怪这样眼生。这燕都里哪家哪户不知道李老头家的馄饨,那味儿真真是顶好的,李老头在这儿干了一辈子,我每回路过这儿都要来上一碗的。”
我奇道:“哦,原来是这样,倒是我见闻寡薄了。这里不会有地痞流氓来滋事吗?”
那人道:“哪里会有地痞流氓!有也不敢在燕都撒野呀,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安居乐业,谁愿意做个地痞流氓啊?哎,要说也是我燕国如今的国君是位明君呀。倒也是上天眷顾,那位……去了之后,又给了我们这样一位明君,哎……”
我道:“你们方才所说,是不是那位,二公子?”
“是呀,这样好的命数,也是他福薄,竟承不住,五年前就去了,真真是令人叹息。好在天佑我燕国,如今这位,也是位明君。”
我想,这样一个泱泱大国,本该是我的责任,燕云替我担了,尽心尽力,为国为民,我得了我一直梦寐以求的自由身,还能有什么所求。燕云做到如此,不愧于心,不愧于民,不愧于燕家基业,足矣。我能做的,便只有尽心尽力帮他一把,哪怕是大逆不道,也是好的。
燕云,你做你的明君,坏人,还是我来吧。
我起身,向十里巷走去。纷扰的人声慢慢淡去,巷子越深就越静,偶尔一声犬吠,倒显得更静了,外边的热闹都传不进来,我左思右想,再一次觉得宋子扬这个人将店开在这样深的巷子里,绝对是脑子有毛病。
正想着等一下见了他再好好和他探讨一下作为一个做生意的店主,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以及什么样的眼光等诸如之类深大而永恒的话题,那曾想走到十里香门口,就见那面惨兮兮的招牌耷拉在那里,门却是紧紧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