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战当日,联军将士发现交锋的压力反比以往轻了,便全都注意到一件奇事:
一直以来,最令联军惧怕的锋狼军统领,竟然不在此次大战里﹗
那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南楚绵延百里的关中防线,向来以白灵飞作一夫当关的皇牌,就连在去年隆冬连场硬碰、被当场重伤险死,他都坚持带兵上阵,直到战局冷却才退下火线,除非是有不得已的隐情,否则他绝无缺席沙场之理。
意识到南楚这致命的弱点后,联军简直是欣喜若狂,往后几天将矛头指向这支失去统领指挥的骑兵,希望能找到攻城的突破口。然而锋狼军实在坚韧难攻,即使克天骑动用方阵围困,再加黑玄兵纵横冲散,仍能在艰难中保持队形。
——两军对战,攻坚为次、攻心为上,长孙晟深明此点,这才用白灵飞来动摇锋狼军的士气。
“去你的缩头乌龟﹗”
虽陷在方阵中浴血拼杀,郭定仍趁抽剑的一剎冷哼:
“长孙晟,你不过是灵飞少将的手下败将而已,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然而再强撑独支,人始终只是一具血肉之驱,而且锋狼军的士兵都知道统领为护皇太子,身中明教剧毒未解,尚且在城里生死未卜,百思交集之下,军阵这就松懈了些许。
长孙晟是何等人物,立刻便敏锐地捕捉到这时机。同一刻,七日来未曾下场冲锋的北疆敕那亦蓄势待发,亲身带军上前:
“克天骑——”“黑玄兵——”
“冲击守城军阵﹗”
皇太子催马纵入,带着玄锋、源涛会合锋狼军,在与长孙晟、拓跋灭锋两人短兵交接之前,猛然回头低叱:
“开始撤军﹗”
后方的南楚兵应命,低沉的号角,开始在关中平原上吹奏着——
悠悠哀鸣,恰似大漠孤狼败退的悲歌。
号角声响,悲壮而悠远的低鸣回荡天地。
“玄武军投降了。”
夕照金田,伊洛平原上的稻穗翻飞如海。
年轻的将军骑着骏马,手执六尺寒铁青锋,眼神飞扬似凰,彷佛有征遍天地的决志——
“中原最后一支反抗你的兵马已成过去,洛阳此战后,你便是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的新皇了。”他淡淡一笑,带着长年征战的寂寥,也有着为主君戴冠加冕的骄傲:
“阿浦,你是古今第一个平定四海的皇者……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人能遮蔽你的光芒。”
北邙山上彩霞如焰、芳草碧丘,这注定光耀史册的男人缓缓回头。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伊洛八河交汇的绝景,对着陪他戎马十年的同伴,却一如既往的深情温柔。
“凤凰,朕登基之后,只你一人的光芒与我永在——我们两个,一同与天地永在。”他用着帝皇的自称,虔诚的执起将军的手:
“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没有我们不能征服的疆土。”
在这个传颂百世的日子里,史书所载的只有二人携手登城、号召天下的辉煌一幕。这一刻邙山上的宁谧安静,只属于这一对千古帝帅,深刻烙在他们各自的记忆里。
将军神情似有触动,恍神半晌,才轻声的说道:
“今后八方归心、天下升平,你是统率中原的至尊,再不需要征服任何疆土。看完你的登基大典后,我要回去草原了。”
“……回去草原﹖”他霎眼间如遭雷殛,茫然地摇头:“为什么﹖”
将军洒然一笑,似是慢了半天,才开始体会到成就伟业、酬平壮志的真实感受。
“虽然我离开北疆已经十年,但草原是我的故乡,天苍苍、野茫茫,那才是我想看的风景。”他长舒一口气,怀缅的告诉他:“而且庭珂还在刺马族,他一直在等我功成后回去找他。我答应了他的事,十年后怎么能不作数﹖”
“刺马族……庭珂……﹖”
凤凰,你是我的人……不论是谁要夺走你,永生永世,你也只能是我的人﹗
“阿浦——阿浦﹖”
他赫然回神,含笑对将军摇头。
“好,你的心愿,我一定应允。但你离心再切,也总要等我在洛阳城君临天下那天才走吧。”
——那个时候的自己,并不知道这抹笑容藏着什么谋算。
直到一切无法挽回,他想起那天的画面,才看得到笑容背后倾国灭族的血腥……以及延续了整整四百年,却依然纠缠不断、至死方休的折磨。
“啊啊啊啊啊啊——﹗”
红莲之火焚遍全身,藤蔓纹在剎那间无限扩展,从右颈到脸颊,再到胸膛四肢,无情而强硬的烙印侵入,痛击得他不断颤抖,下意识想要呼唤什么,却是什么都喊不出来——
那是名副其实、足以撕裂灵魂的巨痛。因为他真切的感觉到,自己脑内最深、最深的地方,被一双无形的手彻底地撕开了。五脏六腑都被它生生剖解,连同巨火把他的骨都要化灰。
相似的酷刑,他在天引山和洛阳城尝过两次,一次是缔结契约,继承过‘凤凰’的力量,自此陷身成魔;另一次是被阿那环俘虏,在石室受尽凌/辱,只差一步便解除了‘凤凰’的封印——
所以这一次,是谁把他再次推落地狱﹖
一种超越他理解的力量,压倒了所有的一切,蓦然夺去了他的心灵。
——上代‘凤凰’的记忆和诅咒都一并解开,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束缚了,动手毁去这个魂魄吧……你已经是新的‘凤凰’,只要愿意舍弃自己,你就能继承血咒里全部恶灵的力量﹗
以血为引,以身为刃,杀遍天下异己之人……他知道,一直被昭国元帅封印着的‘血咒’,便是集合了十万恶灵、足以吞天灭地的力量﹗
他是生来就被昭国元帅选中、将流连数百年的灵魂交托于身的人,只要交出了七魂六魄,他就是天下最适合这些恶灵的载体,不必再有神志去感受这极刑般的痛苦——
然而堕入魔道之后呢﹖他必须以血为粮,永远作无心的战斗武器,却不以杀戮为罪;也必须以身作奴,满足主人的肉/欲渴求,且不以媚淫为耻。他作不了人,也无法记起任何人事,同时也无法回去他挚爱的人身旁——那样的生命,只要恶灵之念还在,便不会有终止之日。
在封印半解之前,是为阻止他失控、强行夺过咒术的景言掌控着血咒;可是皇太子不知道的是,如今封印已解,景言一介凡躯,再也不能控制此等邪恶之术,只能负担术士失败的后果、承受恶灵的反噬,而血咒的主人,曾经的怀阳帝、如今的阿那环,却可以不付任何代价,从此成为他的主人﹗
他不怕负罪,也不怕为奴,却不能任由这般可怖而无敌的力量再现世间﹗
——既有此念,便以魔身去控制住恶灵,你可以做到的。
他记起了……那是昭国元帅的呼召。在建中城的时候,就是这声音止住了他继续大开杀戒﹗
——我的继承者啊,执起你的九玄剑,变成与神同等的魔吧……请你好好封存我的魂魄,直到命运注定的那一天。
没错,他要执起自己的剑。只有强如上神,他才能驾驭着魔的身份,守护更多生灵、承担更多苦痛。
“你快醒醒﹗”
墨莲华急切的哭呼,蓦然间,她看到一双慑神的眼睛。
红光骤然收起,全部浓缩在这么一对眸子里。
那像是在暗夜中最耀眼的星宿,柔和、坚定、而且决断,彻底包容了洪荒中的酷杀之气。
长久以来担惊受怕的少女终于崩溃,扑在他身上放声嚎哭,无助得像个幼孩一样。
感受到她在绝望地发抖,昏迷已久的少将微微叹息:
“别哭,我还没有死。”
墨莲华悲恸的啜泣,不由衷的笑着:
“我知道你不会死的……虽然你不会记起我了,可我只要你活着……你活着就好。”
“不——我没有忘。”
少女愕然怔住。
“我全部都知道了。你和景言,从建中城到现在,所有为我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是知道了﹖他是知道他们俩替他作了决定、解封了‘血咒’的事么﹖
“为什么你会……”她喃喃自语,然后凄然摇头,“对不起,是我对你施了术法,你不要怪他,他是为了救你才——”
“我明白。”
白灵飞凝起目光,轻轻抚上她的背,想去安慰这个历经大难、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女子。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意识到自己在一架颠簸的马车上,便抬手揭起布帘。
暮色将至,倦鸟飞还。关中的长空,远看似是笼罩了一层暗灰色,半空甚至渗着一丝丝烧焦的味道。他脸色一变,颤声问她:“这辆马车要去哪里﹖淮城现在怎么样了﹖”
墨莲华沉痛的望着他,“景言安排了人,把我们送回去闻州。”
“闻州……”很久以前,他曾经对景言提起忘忧谷的避世之地,带着憧憬描绘他唯一的桃花源。
那是他们约定过,天下大定后隐居余生的地方。如今这马车要把他送回去,那么景言……
“淮城是不是已经失陷了﹖”他颤抖着问。
少女应言沉默,证实了他心里的预感。
苍穹流火,彷佛有星辰在远方黯然坠落。
他十指紧拢,才知道掌心正握着一个绳结形状的平安符。
——这件东西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可是他第一眼便知道,那是景言留给自己的,而如果任由这辆马车继续驱前,它便是他们此生最后道别的信物。
他定定的望着少女,带着一种惊人的决意,“我的剑呢﹖”
墨莲华忽然摇首,“你不可以回去。”
“他做了这么多,就是不希望你再和战场有所牵连。你如果想从这些痛苦解脱,这是你仅余的机会﹗”
解脱﹖没错,他如果能够解脱,便可以回去忘忧谷。那是他梦萦魂牵的家,曾几何时,那样强烈的想要回去的心支撑着他,使他从多少次生关死劫里咬牙熬了下来,支持他凭意志从江南征到关中。
可是,那里已经不是他想要的家。
他的家人在战场,正在对他的战友挥下屠刀;他爱的人也不在这里,他在那片遥远的星辰下,独力担起了他的责任和使命,坦然迎来生命的终结。
“我的剑在哪﹖”他又再低声重复一次。
墨莲华紧紧交握双手,咬着牙关,仍是沉默不答。
白灵飞紧紧攥着平安符,眼神决然,倏地飞身掠出马车。
“车厢底有一个暗格——”少女在车内纵声高呼,终于还是在他的倔强面前妥协:“九玄剑就藏了在暗格里﹗”
他一掌拍向马车,车厢内的地板遽然震开,往内延伸出一条置中的裂纹。
六尺藏锋的惊世宝剑,就这么静静躺在裂缝里。
“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已经等同与十万恶灵为伴的魔吗﹖”
她尽最后的努力,轻声问他:
“你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受血驱使、失去自控,那个地方充满了血腥,你真的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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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飞注视着她,忽尔温和的淡淡笑了——
“好好照顾自己,我此生有姑娘这一知己,于愿足矣。”
他拔出九玄,割断了绑在马车外的麻绳,翻身骑上景言所送、伴他征战数年的汗血宝马。
少女默然相望,只见远方燃火正盛,渐渐吞没掉他月白披衣的策马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殿下和小飞两个人都武力值+帅气值MAX!
☆、突围
在童年落泊的时候,他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饿死街头、就此尸臭化骨。直到少年拜于衡山,他开始有了侠骨铮然之志,对死亡的想象,也成了一种殒于刀剑下的轰烈——
这番轰烈并没有随少年志气而消逝。他最终当了一国之皇太子、率领南楚八军,他平生的夙愿,不再是简单的游逐江湖,而是统一四海、光复幽云,将北疆千万汉民从外族的压逼中解救出来。他曾无数次想象、也很多次几乎成真——作为统帅,于沙场革马褢尸,是比烈名留册更无上的光荣。
这个刀光剑影的地方,是他注定为此而生的舞台,如果能够选择死亡的方法,他唯一的选择只会是在这里殉国——
所以现在,他也只是求仁得仁而已。
“殿下,我军左翼已被克天骑包围﹗”张立真的吼呼盖过了风沙呼啸,这从淮城撤走的最后一支部队,已被恭候多时的联军逼入绝境,“敌军织成天罗地网,峡道两端再无逃路﹗”
少春峡此刻俨然成了炼狱,养精蓄锐的克天、黑玄两军如狼似虎,砍入北伐军中杀得血肉翻飞,直要把强攻阳安关两年不得的深仇,尽皆发泄于这支以南楚皇太子为首的骑兵上。
他一时不察,迎面便是一把金刀。在将要被斩落马下的时候,一个刚杀完敌的锋狼兵赶了过来,横挡在他身前,替他受了这必死的一击﹗
“谢谢。”他以最崇高的敬意,对这名自己的属下致谢。
“庄明记得少将说,荣辱不足惜……心正自为骨……能为殿下而死,是我们每个人的光荣……”
那士兵就此断气,从马背上翻落了下来,战马知道自己失去了主人,仰头一阵长嘶。然而纵再悲鸣,那士倾跌在尸堆中,牠也是无法再找到的了。
“景言﹗若你弃剑投降,本殿下可以饶你不死﹗”
他左腿已然中了箭,鲜血用比以前快十倍的速度离开他身体,使他急剧的衰弱下去——
那是他彻底唤醒‘凤凰’的后果。早从建中城开始,用附生誓夺走血咒的他,便要承受半解封的咒术的反噬,每当身体受损,恶灵便会以他血肉为食,使每次外伤极之难愈。如今血咒彻底解封,反噬自然以十倍而来,非要将他元神秏尽为止。
那便是数天前墨莲华想停止施法的原由,只是她几度劝说,最终都被他执意驳了回去。
——生性决绝的人,往往是对待自己最为决绝。
“现在还未月上中天,佑王的春秋大梦未免作得太早……”
他咬破下唇,勾住马腹,半往地下倾坠的身躯重新翻回马上,望着长孙晟劈来的马刀冷笑:
“我南楚百万精兵,无一怯懦弱夫,宁死,断然不降﹗”
感召于皇太子的豪言,整支被困山峡的军队轰然呼号:
“宁死不降——﹗”
衡极剑狠狠撞上马刀,金属交击声响遍战场。
火花迸溅之下,皇太子眉目染血、仍是凌厉逼人:
“没料到这些年来,佑王的武功还是毫无长进,灵飞那一剑倒真功德无量。”
他虽是重伤难支,那谈笑间睥睨天下之势,却依然令人悚然动容﹗
长孙晟运劲拖刀,见皇太子唰的一下白了脸色,便知他是力竭气尽,才耍手段贪逞口舌之威。
“武功不济,但要缴你首级还是绰绰有余。”长孙晟催发全力,真气犹似怒涛,一波接一波往衡极剑送去,“匹夫之勇始终徒劳无功,皇太子乃当世人杰,是生是死,难道不懂自己权衡么﹖”
战马怒嘶,马上的皇太子狂喷鲜血,差些虚脱堕马——
以刚猛劲气纵横无敌的他,今日竟被人以此手法当场重创﹗
长刀伸前一探,长孙晟的锋刃已是冲着他脖颈划来,再缠斗下去,他在长孙晟手上也是断难侥幸的了。
蹄声雷动,少春峡的入口此时出现了一面北汉王旗——弯月满日之徽,亲来狙击的是阿那环本人﹗
景言双目一亮,衡极剑骤刺马股,坐骑立刻吃痛前奔,避过了长孙晟的一刀,继而直往峡道入口直驰而去﹗
“既有长明王为我陪葬,生有何欢、死又何憾﹗”
神驹快若流星,沿途竟无人能阻他半下脚步﹗
傍护阿那环的亲兵左右包抄,将敢单骑独闯的皇太子汹涌围住。
“传陛下之令,不须生擒,只要首级﹗”
长/枪从四面八方直刺而来,皇太子旋手一匝,纯用剑气逼开了这批士兵;然而下一波攻势接踵而至,“七重杀”再次从剑尖送出,每一步都难若攀走蜀道——
其实看着此情此景,所有人都有眼皆知,在拼杀到阿那环的帅骑之前,他早已被上千亲兵碾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