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棠穿着过膝短裤,他坐下后裤脚往上移,露出了膝盖,叶籍听到叶妈的话,马上转头看夏棠的膝盖。
夏棠的左膝盖上有一大块淤血,如婴儿的拳头一般大,上面又是紫色又是绿色、深红色,像个色彩缤纷的调色盘。
叶籍差点把筷子掉到桌上。他伸手去摸夏棠的膝盖,想把他的膝盖转向自己,好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然而他的手刚一碰到夏棠,夏棠就像只惊弓之鸟似地往旁边躲。
叶籍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错愕地看向夏棠。
夏棠干笑:“嘿嘿,呃,那个,有点痛,我是说,你碰到的话我会痛。”
叶籍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番举动,他讪讪地收回手,然后他感到有人在看着他的手,他抬起头,叶妈的视线从他手上往上移,看向他的眼睛,然后,他又感受到了夏妈的视线从对面戳过来,同时在看他的还有夏晴,三道视线像闪着强光的探照灯一样照在他身上。
叶籍突然明白了夏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叶籍坐回自己的座位,端起碗,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夏妈和夏晴的目光很快就移开了,而另一道目光,像在探究什么似的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才移开。
夏棠说:“昨天在学校搬箱子,箱子太大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踩空摔了一跤。”
摔下楼梯?叶籍心跳漏了一拍。
夏棠没事吧?除了膝盖还摔到了哪里?不知道摔得痛不痛,他去看医生了吗?
叶籍心中万分担忧,但他始终没有转过身。
他听到叶妈问:“还摔到其它地方了吗?”
夏棠答:“没有。我真的没事,我是在最后一阶才踩空的,真的没受什么伤,就是膝盖撞了一下,有点淤血而已,不痛的。”
叶妈:“没事就好,等会儿拿热毛巾敷一下,淤血会散得快些。”
夏棠点头。
吃完饭,夏晴回房间写作业,夏妈洗碗,夏爸、叶妈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叶籍和夏棠跟着看,说是看电视,其实两人都只是对着电视机发呆。
“哥。”夏晴从房中探出头,道,“你高中时的英语笔记还在吗?借我看看。”
“我找找。”夏棠起身回房。
两分钟后,夏棠打开房门,走向厨房,站在门口说:“妈,你过来一下。”
夏妈跟着他走进房间。
客厅里的三个人互看一眼,还没等他们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房间里传出了争吵声。
叶籍站起身,房间门在同一时间打开,夏妈满脸怒气地走出来。
夏棠在她身后大声说:“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把我的东西送人?就算东西再难看,那也是我的,你凭什么连问都不问我就把它送人?!”
夏妈转回身,用更大的音量冲夏棠喊道:“那娃娃确实是我自作主张送給她的,我送都已经送了,你想怎么着?难道还去要回来?你怎么小气到这种地步,连一个娃娃都舍不得?而且你一个大男人把那种东西放在家里,你像什么样子?!”
夏棠睁大眼睛,气得说不出话。
夏妈继续说:“是我没本事,我不会教育孩子,才教出了你这种家伙!”
夏棠的怒气瞬间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他愤怒地用力砸上门,巨大的响声让整间房子都震动了一下。两秒钟后,他打开门,走到夏晴房门口,把一本笔记本塞进正在围观的夏晴手里,然后走回房中,再次砸上门。
夏妈大叫一声:“简直反了你!”
叶妈站起身:“怎么了?”
夏妈怒气冲冲地走进客厅,说:“那混小子之前实习的公司有人送了他一个洋娃娃,那些人也真是胡闹,送他什么不好偏要送娃娃,一个大男人放个娃娃在房间里像什么话啊?今天我一个亲戚带她女儿来家里坐坐,小姑娘看见那个娃娃就很喜欢,于是我就把娃娃送給她了。”
叶妈:“你送之前没告诉夏棠?”
“没有。”
叶妈一脸“我的天,我该说你什么好“的表情。
夏妈不满地看着她,嘟囔道:“你也觉得我错了?”
叶妈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那毕竟是同事送的礼物,夏棠和他们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应该留点东西做个纪念。”
“留个洋娃娃做纪念,我宁愿他不纪念。我每次见到那个娃娃就心塞。”
叶妈:“男孩子有个洋娃娃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要是有个喜欢洋娃娃的儿子,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话!”
叶妈促狭地看着叶籍:“当然说的出,他要真喜欢,我还会給他买更多洋娃娃。”
夏妈也看向叶籍,似乎还想象了一下叶籍玩洋娃娃的样子,把自己都給逗笑了。
叶籍真是躺着也中枪。
第49章 第 49 章
夏爸:“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没有该有的样子,男孩不像男孩,女孩不像女孩,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叶妈格格格笑:“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被老一辈视为垮掉的一代吗?其实大家都这样,都觉得老一辈腐朽,新一代浮夸,就自己这一代最靠谱。”
夏妈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说:“那到是。不过现在的年轻一代真是让人看不明白,什么牛鬼神蛇都有。”
叶妈:“哈哈,其实现在的新一代挺有趣,脑子转的很快,眼界也比我们开阔。”
夏妈:“得了吧,快有什么用,想出来的竟是些歪点子,还不肯听长辈教诲。”
叶妈:“长辈的话可不一定就是对的啊,在古代,社会环境变得慢,同一套道理可以沿用百年而不衰,但现在的社会环境变得太快了,能及时应变、迅速调整生存策略的人,反而是最有可能成为赢家的人。”
夏妈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恼羞成怒,她假意抽打了叶妈的手臂一下,横眉竖眼地说:“你也要造反啊你!”
叶妈倒在沙发上笑:“哈哈哈哈——”
叶籍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心里一直在担心夏棠。夏棠的房门始终关着,没有再传出动静。
叶籍站起身。
就算有那么多双眼睛随时在看着,他也不管了。
叶籍走向夏棠的房间,走到门前时他突然想起夏棠膝盖上的淤血,于是他又折回来,到洗手间接了一盆热水,再将两条毛巾泡进水中。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房间里漆黑一片,夏棠化身为一块巨大的黑影,趴在床上挺尸。
叶籍:“小棠?”
他没事吧?
“还活着。”夏棠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枕头里传出来。
叶籍走到床边,把盆放在床头柜上,打开床头灯。
橙色的灯光照在了夏棠身上,他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像个被生活打击到一蹶不振的颓废中年大叔。
叶籍拧干其中一条毛巾,然后像翻一条咸鱼一样把夏棠翻过来,再找到他的左膝盖,把毛巾敷上去。
夏棠:“呜呜呜,还是你对我最好。”
叶籍伸出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夏棠捂住额头,看着天花板,神情飘忽。
叶籍:“跌倒的时候撞到头了?”
夏棠疑惑地说:“没有啊。”
叶籍:“为什么看起来比以前更蠢?”
“Fuck you.”夏棠举起中指。
叶籍:“听说你喜欢洋娃娃。”
“我没有!”夏棠炸毛地大叫一声。
“你为了洋娃娃和夏阿姨吵架。”
夏棠的气焰渐渐灭了下去,神色消沉地说:“我喜不喜欢不是重点,我生气也不单单是因为她把洋娃娃送给人,我就是觉得我爸妈总是有一套他们的标准,然后就把那套标准强行套在我身上。”
夏棠:“他们觉得男生就应该要强悍、勇敢,只能玩那些能体现男子汉气概的东西,洋娃娃这种玩具男生碰都不应该碰,喜欢这些的都是娘娘腔。”
他把目光移动到叶籍脸上,幽幽地说:“我爸妈那么喜欢你,大概是因为你最符合他们对‘儿子’的想象和期待吧。我小时候不是很爱哭吗?每次我哭,我妈就说……”他捏起嗓子,学着夏妈的语调说,“你这么爱哭简直像个小姑娘一样,你看看你哥哥,他从来不会动不动就哭,你就不能学学他吗?”
叶籍觉得自己真是到处躺枪。
夏棠的这段模仿颇得夏妈神韵,叶籍听得笑出来,夏棠看着他,看着看着也跟着一齐笑起来。
房中消沉的氛围消散了,温暖像一团雾气般从他们中间缓缓升起,渐渐包裹住他们,沉浸在这种氛围中的叶籍觉得非常温馨,非常舒服,像在撒满阳光的海里畅游。
他低下头,用很轻的力道亲吻了一下夏棠的额头,然后他推了一下夏棠,说:“让一让。”
夏棠哼哼:“什么态度啊。”嘴上虽然这样说,身体还是诚实地滚了一圈,滚到床的里侧。
叶籍帮夏棠换了一条毛巾,然后在他旁边躺下。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叶籍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洗发露味道从旁边飘过来,熟悉的味道,令他觉得安心。
叶籍说:“等我考完试,我们去旅游,只有我们两个,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夏棠哼哼:“话别说的太满啊,我想去原始森林里,穿着兽皮,抓着树藤,一边在森林里荡来荡去,一边嗷呜嗷呜叫,你也陪我?”
“嗯。”叶籍,“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夏棠半饷无话,然后他抓起被子的一角,盖在头上。
他的耳朵又红了吧——叶籍在心里笑。
叶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没有人会规定你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想玩洋娃娃,你随时可以玩。”
夏棠猛然掀开被子,冲着叶籍大声咆哮:“都说了我不喜欢洋娃娃!!”
“嗯,你不喜欢。”叶籍淡定地说。
夏棠踹了他一脚,然后直接把腿搭在叶籍腿上,还像个大爷似地抖了两下腿。
叶籍问:“你答应了吗?”
夏棠哼了一声:“等你考完试再说吧。”
叶籍:“好。”
两人又开始看着天花板,灯光的影如水一样在上方流动。
夏棠说:“我记得小虾在她的文里引用过尼采的话,大概意思是,人一生的思想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骆驼、狮子、嬰孩。世人对尼采的话有许多种诠释,其中一种解读是:骆驼的背上载满负重,当我们处于这个阶段时,我们如骆驼一般忍受着负担,只不过我们的负担是精神上的。在这个阶段,我们默默忍受着外界施加的桎梏,听从着这个世界对我们的安排,遵守着社会秩序和规则。”
第50章 第 50 章
“而狮子象征着反抗,狮子要争得自由,统治它自己的沙漠。它的敌人是一条巨龙,巨龙全身长满鳞甲,金光闪闪,它躺在狮子的路上,每一个鳞片上都闪烁着“你应该”的金色字样。巨龙说‘万物的一切价值——在我身上闪烁。’它不断对狮子说着‘你应该’‘你应该’,言下之意,它要求狮子履行自己的责任,不可以想着‘我要’,而狮子恰恰代表了‘我要‘,它要反抗巨龙,为自己创立自由,对义务说‘不’。”
“小虾的文让我觉得,她应该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就像那只狮子一样。”夏棠看着天花板,伤感地说,“而我,一辈子都只是一只骆驼。”
叶籍:“你不是骆驼,你只是不想伤害别人。”
夏棠看着天花板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不,我觉得我不敢反抗只是因为我害怕承担后果。每次当我想到身边的人会排斥我,当我想象到他们对我露出厌恶或者不满的表情,我就觉得害怕。”
他轻声而缓慢地说:“我太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我害怕被群体抛弃。”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他转过头来,看着叶籍,他柔软的头发垂落在脸旁,“你活的真自在,你从来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你。你知道吗?魏东临也很羡慕你。有一次他对我说,十六、七岁正是最渴望被群体接纳的年纪,所以几乎每个高中生都想要在学校里结交朋友,那些没有朋友的人会被嘲笑,被视为孤僻怪异的可怜虫,但你好像对班级里的任何人都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会想要认识谁,有人找你的时候你就和他们玩一会儿,没人找你的时候,你就专注地做自己的事。他觉得你酷毙了。”
叶籍感到十分意外,他在读高中时,或者说在他过去的整个求学生涯中,他确实很少主动结交朋友,但他并不是故意这样做,他甚至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更没料到会有人觉得这样很酷。
叶籍说:“……我不是故意的。”
夏棠说:“我知道啊,可是别人不知道。”他笑了起来,“老魏还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别人太蠢了,和他们说话会很无聊。”
叶籍:“……”
夏棠笑出了声:“他还说,每次你和他说话,他都会提心吊胆,打醒十二分精神,就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后来他觉得你说话很简洁明了,反而比一般人说话更容易听懂。“
叶籍嗯了一声。他说话简洁明了在当年可是出了名的,他的语文老师不只一次对着他的作文眼泛泪光,还曾悲痛地说“你简直能把抒情文写成实验报告”。作文这个东西像个噩梦一样纠缠了叶籍十余年,然而,当他终于能摆脱这个噩梦时,却掉进了一个更大的坑。
叶籍自己对此都始料未及,只能说,人生处处有惊喜。
夏棠:“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通常性格孤僻的人在学校的人缘都会比较差,但你的人缘还可以啊,虽然偶尔会遇到看你不顺眼的人,但大部分同学还是挺喜欢你的。就算你满脸都写着‘我不想交朋友’,还是会不断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撩你,真是匪夷所思。”
叶籍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看着天花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头绪。
门突然被敲响了。
叶籍和夏棠继续躺着没动,因为夏棠父母都是象征性地敲两下,然后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但这次门没有打开。
叶籍和夏棠疑惑地对视一眼,叶籍起身开门。
叶籍打开门,叶妈站在门口,她抬头看着叶籍,语气平淡地问:“你今晚回家住还是留在这里?”
叶籍:“回家。”
叶妈抬起右手露出手表,说:“九点半,该走了。”
叶籍愣了一下,他突然感到这像是一场他和夏棠之间长久的分别,而且这场分别来的相当突然——虽然只不过是回家而已,而且他早就知道他要回家,并且他家距离夏棠家还不到十分钟步行距离,但他还是感到无比寂落。
叶籍下意识地回头,夏棠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门口。
叶妈看着他温和地问:“还好吗?”
夏棠扁起嘴,说:“不好。”他抬起左腿,膝盖朝叶妈晃了晃,然后摸着心脏的位置,说,“身心皆受创。”
叶妈掩着嘴笑个不停。
夏棠趴在门框上,一脸惨兮兮的模样。
叶妈说:“真可怜啊,要不然我把叶籍借你一晚,让他留下来安慰你。”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玩笑,还是在试探?
叶籍看向叶妈,她的眼睛看着夏棠,神色非常平静。
夏棠在一旁笑:“哈哈哈,他不会安慰我,他只会嘲讽我,还是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叶妈点了一下头,说:“那你们再聊一会儿。”她看向叶籍,“十分钟后回去。”
叶籍:“嗯。”他看着叶妈转身走进客厅后,重新关好房门。他转过身去看夏棠时,夏棠也正好看着他。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他看到夏棠乌黑的眼睛,还有照在他侧脸上的朦胧而柔和的灯光,叶籍想起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肖像,夏棠仿佛变成了它们其中的一员,永久地凝固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夏棠的脸,仿佛在穿过时光抚摸着与他相距数千年的恋人。
“我回去了。”叶籍说。
气氛说不出的微妙,甚至有点古怪,这一句简单的陈述句在说出口后竟变得像是生离死别时的告别之词。
夏棠也被这莫名其妙的气氛感染,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叶籍,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这幅模样让叶籍觉得更加不舍。
叶籍走过去,张开双手搂住他的肩膀。
“我回去了。”他又说了一遍。
“嗯。”这一次,夏棠幅度微小地点了一下头,他短短的头发滑过叶籍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