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最好多看着点这丫头,”对此,谢准再三叮嘱,“我以前准备做什么大事的时候,我爹也会觉得最近很安生。”
陆玄青觉得,他们最好还是相信这个判断。
谢准已经在万府对面坐了整整一天。盯梢这件事情对于东厂的人来说,无疑是拿手好戏一般,他自然也不能免俗。
作为一个江湖中人,万府里来往的达官贵人倒是出人意料地多。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与江湖中人交往过于频繁是会被朝廷所忌惮的。但江西官场的大小官员却好像并不在意这种事,短短一天时间,万府里进进出出迎来送往的就有好几个五六品的官员。
虽然沈殊认为他想错了,但他却执着地认为,万景峰和郭沂的这件事情必有关联。与其说这种确信是出于凶手恰巧是个左撇子而他并没有找到除了万景峰之外的第二个左撇子,不如说这是出于直觉——万景峰这个人让他觉得仿佛是一个戴了假面具的人,而面具之下的那张脸或许出人意料地狰狞。而昨晚,苏伶的描述更加加剧了他的这种判断。
壶中的茶添了又空空了又添,早已喝成了白水,茶博士给他添水的时候已经露出了嫌弃的表情。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万府的佣人开始收拾车马,看样子,万景峰是准备出门了。
——他准备去哪里呢……
他顾不得太多,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权当茶钱便跟了出去,茶博士在他身后捧着那锭银子喜笑颜开,连连招呼他下次再来,他也没有听到。
马车走得很快,好在他轻功卓绝并不难跟上。那辆车在洪都城大街小巷里绕了好几个弯子,好像是故意要甩掉盯梢的人似的,这让他更加起疑了,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生怕被对方发现。
终于,马车在河岸边停了下来。他躲在暗处,看到码头上停了一艘画舫,万景峰只带了两个贴身仆人上了那艘画舫,其余万府家人均在岸上等待。
他不待多想,便瞅了个没人注意的空子也上了船。怎料,就在他上船那一刻,画舫居然离了岸边,往江心驶去。
甲板随着摇橹的节奏有规律地颠簸起来,他终于意识到上船是多么错误的一个决定。
“你大爷的……”他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靠岸,而万景峰还在船舱里和人聊得热络。他从窗外看过去,只见与万景峰交谈的那个人与他隔着一层帘子,看不清楚样貌。但看来人的排场,应该也是个达官贵人。
江风一阵阵吹来,他觉得又冷又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努力倾听着里面的对话,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反而闻到了里面饭菜的香味。
船身忽然一阵颠簸,他虽然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却也感受到了胃里正在翻江倒海。
他心里已经把万景峰骂了千八百遍,但此刻船在江心,四处也没个落脚的地方,只能忍着晕眩感继续靠在门边上观察。
——那看上去应该是鄱湖鱼头……
两人虽然一同用餐,却未同席而坐,依然隔着一道帘子。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鄱湖鱼头端到了桌上,帘子里面,那个人桌上应该也是上了同样的一道菜。就在仆人上菜的间隙,帘子角被掀开了一点。
帘子里露出一小块杏黄衣角。
——是皇室的人!
他好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盘冷水一样陡然清醒起来,心跳也骤然加快了——郭沂的事情不简单,果然不简单。虽然他来之前就知道,但是此刻当他真正确认了这一点以后,兴奋和不安交织的感觉完全占据了他的心。
他从以前开始便是这样……每每当身处险境的时候,他反而更加有兴趣去探究真相究竟是什么。
但他并没有能够兴奋太久,一个大浪突然打来,船身剧烈地颠簸起来。他终于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强烈晕眩感,趴到栏杆上呕吐起来。
他小心控制着自己不产生太大的动静。万幸,天色已经晚了,甲板上也没有什么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
——万景峰什么地方谈话不好,非要到这船上……
他正头晕目眩之际,身边有人递了块手帕过来。他没作多想便顺手接了,“多谢……”
剩下的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比起被人发现更加令他在意的是,那手帕上若有似无的,南海沉水香特有的气味。
“谢公子,很久没见了,”南宫微笑道,“还是说应该叫东厂的谢大人?”
舱门甫一关上,他便连滚带爬地进了去,屋子里除了主人的位置没有其他坐的地方,他缩进了灯台和矮几构成的角落里,深深喘了一口气。好在风浪终究还是平息了那么一点,他脸色也渐渐缓了过来。“你为什么也在这艘船上?”
“确切地来说,他们都是我的客人,”南宫的双眸中隐约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你也是,只不过是个不速之客罢了。”
他这话说得极是轻描淡写,却让谢准内心油然而生一股寒意。他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打算,只得讪讪笑了笑,“来的都是客,哪怕是不速之客也是客人……你可别把我扔下去。”
“那可未必……”南宫神色平静,语气却不怎么客气,“你的好奇心这次有点越界了。”
“不是,我不知道这是森罗教的地方……”他正想解释,又觉得和一个魔教中人解释自己公务在身是件非常吊诡的事情,却听南宫说:“你查案便查案,趟这趟浑水做什么?郭沂的事情本身,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
“什么?”他怔住了,不仅是因为对方似乎很了解郭沂的事情,更是因为那个向来从容不迫的人语气中依稀可辨的一丝担忧。“对了,刚才船舱里那个人……是潞王?”
南宫一开始并没有作答,须臾,长叹一声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罢了,既然你已经来了洪都,迟早也会发现这件事。”
晕眩的感觉渐渐退去,随着神智回复清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发现确实兹事体大。万景峰手眼通天,在朝廷和江湖都有很大的势力,现在看起来,他是按着另一个人的意思行动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服朱佩紫的大官,尚且可以理解为培植势力……可是这个人,又为什么要结交这些达官贵人和江湖耄老呢?或者说……藩王培植势力,是干什么呢?
而现在,连森罗教也参与其中,他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捅上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那你呢?”心跳加速之下,他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是你的客人?”
“人在江湖,做哪些事,来哪些客人,有的时候并不取决于我的意思……更何况,”南宫瞥了他一眼,那眼神百感交集,令他越发看不明白对方的心思,“你也在这艘船上,不是吗。”
“森罗教也和潞王有来往?”他问。
南宫没有回答,而是用严肃的口吻说:“谢准,我刚才说过……你的好奇心这次已经越界了。”
他第一次这样连姓带名地称呼谢准,语气之严厉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自上船开始,谢准头一回感受到了恐惧,他察觉到,自己已经越界了太多,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大有可能是在他的对立面。如果他继续纠缠下去,只怕南宫不会对他有太多耐心,而魔教中人的手段,他也是见识过的。
他情知现在不能和对方正面冲突,于是赶快用话掩饰过去:“我知道我知道,不问了便是……其实,我有另外一件事一直想向你打听一下,”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可以吗?”
南宫看了他一眼,“你说吧。”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问出了那个一年以来一直横亘在心中的问题。
“为什么……自从一年前开始,我送到天佑那里的书信没有回音了?”
第六章
他并不指望自己和一个藩王的友谊能够一直保持下去,但现在这样音信全无的局面却着实让他感觉不是滋味。
自从十四岁那年背着父亲跑到凉州认识了叶天佑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三不五时寄点小玩意或者写信聊上几句,去年,叶天佑因事上京的时候,还特意来见他一面。
但是,好像就是从那次见面之后没多久,叶天佑这个人就仿佛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他也担心过是不是对方碰上了什么事情,但是多方打听之下也没有什么动静。
于他而言,叶天佑不仅仅是一个朋友,也代表着儿时生活的一段记忆。抑或者,还有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所以,当对方的音讯消失后,他格外地想要一个说法。
哪怕割袍断义,也比这样石沉大海好一些。
但似乎这个问题,南宫也不想作答。这更加让谢准觉得,这件事情背后有隐情。“天佑他……最近好吗?”
“不算好,”南宫说,“你大概听说过他前段时间上疏的事情。”
想起来了,这件事情,他倒是很有印象。毕竟,朝野震动的大事,东厂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
林贞被杖责致死后,消息传遍天下,自然也传到了凉州的相王耳中。就在他动身前往江西前几天,他听说相王上疏谏免榷税的事情。
——细民千里贸易,利止锱铢,比加榷税,苦不聊生。自榷税以来,中官四出,非借事重罚以倾其囊,则逞威严刑以毙其命。流亡辗转,负贩稀踪,流毒灾民,莫此为甚。伏愿陛下怜民生之苦,亟赐停免,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这份奏疏在京城的读书人之间口口相传,然而,当他在集市上听到有人念这份奏疏的时候,他心里暗暗为叶天佑捏了一把汗。
因为他记得,林贞的奏折被呈上皇帝案前时,那个人是怎样勃然大怒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
“昨天……皇帝下了圣旨,黄河水患,天象有异,命他代帝出家太清观祈福,即日启程……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南宫的语气中带着露骨的嘲讽,“没想到皇帝居然还知道黄河水患的事情,也不知是哪个身边的方士道人上达了天听。”
“你说什么?”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代帝出家,也就是说……”
“挟隙报复罢了,皇帝有意要断绝相藩血脉。不过……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还有什么?”谢准的嘴角抽了抽,他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
“出凉州的时候,凉州百姓倾城而出,上万民书为相王求情,车驾难以前行,派去的使者和当地百姓冲突,被百姓打成重伤……”南宫说,“我想,你比我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派去凉州的使者,想必也是中官吧。这样的事情,对于朝廷来说,无疑是一个重重的耳光,而他清楚地知道,皇帝姑且不论,督公是绝不可能咽下这口气的。待风头过去后,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谢准沉默了,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船还在行进着,只是已经调转了一个方向,来自河岸上的那声声歌舞离他们越来越近。身边的矮几上放着一张琴,他暂时还出不去,心情更是烦闷得很,便随手玩弄着身边那张琴垂下的琴轸。他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南宫的眼睛。
“谢公子?”南宫微微提高了语调,他看到对方若有所指的眼神,只好委屈地把手从琴轸上移开。飞瀑连天琴……如果弄坏了,今天自己只怕是没办法完整地下船了。见船还没有停的意思,他脱口而出,“不如……你来弹一曲吧?”
“你何时也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不感兴趣……不过反正也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法子,难道就要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坐到船靠岸吗?”他振振有词地说。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那个人弹琴的样子着实好看。
南宫眼神一动,“这可是你的意思。”
说罢,他便取过飞瀑连天琴,按弦而奏。
他弹奏的那曲子却和谢准以前曾经听过的都不相同,声情飘忽,仿佛身处一望无垠的碧海之中。须臾,调子渐转,好似惊涛拍岸,忽高忽低。谢准只觉得不安分的冲动渐渐涌上全身,南宫的神情也越发看不真切。
曲调又是一变,这一回竟好似平静如鉴的海面,然而波澜不惊之下却是暗涛汹涌,好像在酝酿着什么事。刹那间,风雨大作,铺天盖地的浪涛席卷而来,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吞没一切所过之处一般,拉得人直直往下沉去……
他下意识地拿起南宫放在一边的那柄玉骨折扇,轻轻叩了一下案上的香炉。炉中没有东西,因此那金石叩击时发出的铿锵声在屋内格外响亮,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琴声突然停止了,南宫看向他的表情竟带着些难以置信。他虽不懂这些风雅之事,也知道听琴之时这样干扰是件失礼的事情,被这样注视之下,他忽然慌了神,“是……是我不好还不成吗。”
南宫没有看他,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对方生气了,但立刻又觉得,应该不是那样。
无论多少次,他总是琢磨不透南宫这个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认识了对方很久,但是见面的次数却是掰着手指就能数得过来。虽然南宫说想要找他的时候焚香就可以,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做过。他心里明白,对方毕竟是魔教中人,他是不应该随意去招惹的。然而,每次感觉到身边有南海沉水香燃起之时,他却又都像是着了魔一般地去寻找对方,甚至弄得谢英几次都以为他得了什么癔症……细想起来,这种感觉似乎和身涉险境有些类似——他知道那可能是致命的,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去一探究竟。见对方一动不动,他便坐在原地,忍着内心的忐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对方。
许久,他感觉船终于停了下来。南宫抬起头,轻轻叹息道,“……靠岸了,早些回去吧。”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他走到客栈门口,才想起沈殊已经走了,现在和他挤在一起的是陆玄青他们。想到不惊动陆玄青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顿时后悔自己把房间让给了祝纤尘。
——早知道,就让那个凶丫头住马厩算了。
客栈门已关上,他打算干脆等里面的人熟睡之后再进去。街上已经没什么能果腹的东西可以买,但折腾了这么大半宿,他也不觉得很饿。他没让里面的人开门而是钻到后院,不费多大劲就蹑手蹑脚地翻进了客栈里。没想到刚一落地,身边就响起了女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堂堂东厂的谢大人,怎么竟做起贼来了?”
他抬头,一袭火红衣裙映入眼帘,原来是苏伶一个人在后院独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伶姐……怎么还没睡啊?”
听到这个称呼,苏伶怔了一下。谢准从来就是从善如流,跟着沈殊,也便管她称起“伶姐”。这个称呼不由得让她想起那个匆匆赶回金陵城的表少爷了,叹道,“有些心事……左右四下无人,你也坐下陪我喝一杯吧。”
谢准欣然接受,即使四下有人他也不在乎。他年纪不大,加之跟着谢英长大,心中向来鲜有什么男女之防,单只认定苏伶是个有趣的人。更何况,背着父亲喝酒本便是其乐无穷。见边上没有酒杯或酒碗,他正想去寻,苏伶已经把面前的一坛酒推给他,“要什么碗……这不就行了。”
他觉察到苏伶已经有些醉意,想到沈殊说她酒量很好,此刻想必已经坐了不知道多少时候。想到她说有些心事,他想她心里必是苦闷得很,便问:“还是担心那凶丫头的事?”
“岂止……月华宫里的事情,哪件不是岌岌可危……”酒意上来了,苏伶的话也比平日里多了很多,“这几日我们虽说在外头,宫中的事情可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宫主不在,下面的姐妹人人自危,所幸现在局面多少稳住了……要不然,我如何有颜面去见宫主。”
谢准不知道她心里的愁肠百结,只道她是说回月华宫禀报,便安慰道,“有伶姐镇着,月华宫不会有事的。”
苏伶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他发现自己难以读懂她的心情,毕竟是女子,心思细密又岂是他能够明白的……他想。这时,苏伶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阿准,你昨天说,害死郭知县的人,是万景峰?”
“我还没有证据,”谢准叹了口气,忙了一整天,虽说发现了更为令他震惊的事情,但在郭沂的案子本身,却是没有任何进展,这样的结果实在说不上令人满意,“不过,万景峰和官场上的人有来往,至少……他有动机杀郭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