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博士以余光瞥了一眼方烈,指着手中的茶壶说道:“这位少侠,我这茶肆虽小,可来来往往的客人却也不少,我若是在这儿与你闲聊,这生意可没法儿做了。”说着茶博士将白布甩在肩上就要走开,然而那离去的步伐却又不坚定,一双精明的眼睛也不停扫向方烈这边,似是故意露出转圜余地一般。
“唉唉唉别走!”就在茶博士那脚步将落未落之时,方烈连忙向腰间摸去,却什幺都没摸到。方烈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半个子儿也没有。
这时郑谨言将一锭碎银按在桌上,和颜悦色道:“不知可够补偿阁下?”
“够够够!”那茶博士眼神一亮,立刻抓起银子在嘴里咬了咬,确定这银子不是锡做的假货后立刻转身对不远处招呼客人的小伙计喊道:“你,帮我看着点儿!”
“啊?”小伙计皱起鼻子,一脸不情愿的模样,跺着脚埋怨道:“哥你又偷懒!”
茶博士脸上一黑:“你哥我这是有正事做,忙完正事请你吃糖!”
小伙计一听两眼发光:“哥你可别骗我。”
茶博士不耐烦的甩甩手:“你哥我什幺时候骗过你,行了行了,快滚吧。”说完眼看这就要飞起一脚向小伙计踢去。
“哎!”小伙计灵活的闪过,之后欢快的跑去招呼客人了。
茶博士将不远处的木桌擦了擦,招呼两人坐下:“三天前,我在茶肆面前看见了你说的那两人。”
许是因为招呼过不少南来北方的客人,这茶博士也十分健谈,讲起故事来也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在茶博士讲的口干舌燥,飞沫四溅,方烈也终于能清晰的看到那日发生的一切:
正午时分,风尘仆仆的陈鹤君在连夜奔波后终于遇见了打算动身前往他化自在宫的戴九。
陈鹤君劝阻,戴九执意前行,二人一言不合,结果自然是刀剑相向。
陈鹤君一翻腕,手中长剑迸出点点寒芒。
手按在刀鞘上,戴九苦笑一声:“没想到你我也有刀剑相向的那一天。”
纵使他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可当他不告而别,孤身一人下山时,戴九就从未想过要回头。
陈鹤君面色凛然,沉声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否随我回山?”
戴九摇头,手中刀已缓缓出鞘:“这答案你一直知道,为何还要我再说出口。”
深仇四海,这二十余年来他未曾有一日放下过,他又怎能回头。
陈鹤君阖上双目,却旋即睁开,只见数道寒光从他的双眼之中迸射而出,纵使戴九此时一心前行,却也不免望之生畏。
但血海深仇今日终有机会了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退却的。
眼中森寒突然退去,陈鹤君眼神一颤,轻声问道:“今日你当真要对我出手?”
只不过是寥寥数语,可心意相通的人却能也从中听出不舍与深情来,让戴九不由得心中一酸。在那一刻,他也想放下刀,之后用这握刀的手将心上人抱在怀中。
可他终究不能。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震颤让他有些迷惘:他本以为复仇的决心已将他的心淬炼的足够冷硬,却不想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话险些丢盔弃甲。
对他,戴九心中终有几分不舍。戴九轻叹一声,软声劝道:“鹤儿,你听话先回去,等我处理好一切就回山找你。”
“阿九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一人孤身前往,只能同她玉石俱碎!”
戴九闭上了双眼。
良久,他叹了口气,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心意已决。”
陈鹤君默然,而他的双眼也渐渐覆上了一层凛冽坚硬的寒霜。他一字字道:“既然如此,今日我就算是用尽手段,也一定要让你与我回去!”
虽然茶博士没有细说,只是说两人打得昏天黑地不分敌我。这自是不必茶博士细说,因为方烈能从被砍倒的旗杆,地上的深坑,周围留下数道刀痕剑痕以及被流泻出的剑气击倒的几棵树上窥出当日决斗之惨烈。
“说来我就有气!”茶博士回忆完当日的情景后捏紧拳头,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说他俩神仙打架,为什幺老是我们这帮老百姓遭灾!”茶博士指着被拦腰砍断的旗杆心疼道:“遭灾就遭灾了,结果最后还没分出胜负呢,那个用刀的突然扬起尘土,然后就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那位道人也跟着跑了!”
“我连找人赔钱都没地方赔去!”茶博士终于道出了心声。
就在茶博士义愤填膺之时,他面前的桌上又出现了一锭碎银。
郑谨言拱手一笑:“掌柜的实在抱歉,他二人此番举动实在是事出有因。作为晚辈,容在下先在这里陪个不是。”
见到这白花花的碎银,茶博士立刻转怒为喜,这回他也不急着判断碎银真假,眨眼间就将银子摸进了自己怀里,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那二位谈吐不俗,一看就知道与您二位一样都是非凡之人。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此时二人去向已明,方烈与郑谨言二人准备立刻动身前往他化自在宫。
临行之前二人决定先要与凌波与玉湖姐妹告别,于是便回到了客栈之中。
客栈之内依旧喧哗热闹。人群之中有一名女子孤身一人坐在桌边,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面前的茶杯看的出神,这份沉默与周围热闹的环境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那沉默不语的女子正是今早表现异常的凌波。
二人尚未上前见礼,就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师姐,你回来啦!”
玉湖分开二人向着凌波那边跑去。就在玉湖叽叽喳喳对着凌波说话时,二人也来到了桌边坐下。
方烈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叫道:“师姐……”
凌波低垂着头,依旧沉默以对。
“师姐你怎幺了?”玉湖见状,连忙推了一把凌波,凌波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就在凌波抬头的刹那,方烈再度闻到了昨日那转瞬即逝的熏香!
一时间屋内香气浮动,这回不仅是方烈,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嗅到这香气的瞬间抬起头来,好奇的四处张望着,窃窃私语着,追寻着香气的来源。
与凌波四目交汇的刹那,方烈心中一惊。
凌波星眸中的光亮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死寂。
空洞而漆黑的双眼绝不是生人该有的眼神!
第一百零八章 生死 彩蛋:三九日常之三
凌波的异常也被郑谨言看在眼里,他虽没有开口,却将手悄悄按在了剑鞘之上,以备不时之需。
三人之中只有玉湖一人没有察觉到凌波的异状,照旧在麻雀似的凌波身边叽叽喳喳,开心地说着自己今日的见闻。然而兴致勃勃的玉湖却始终没有等来凌波的回应,这时才隐隐发觉事有蹊跷。她以手肘推了推凌波的肩膀,小声试探道:“师姐你怎幺了啊?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此时,凌波的朱唇轻启,就在那一瞬间,竟然有一只火红的蝴蝶从她口中钻出。
那是一种妖异的血红。
方烈正对凌波而坐。蝴蝶飞出的瞬间方烈先是一惊,本想拔剑出鞘,然而那一抹猩红快速在方烈的眼底蔓延开来,方烈的手也垂了下去。
他的思绪突然飘出了很远很远,猩红的色泽似是盘根错节的古树脉络一般充斥着方烈的感官,在那一刻,方烈的视线中只余下一抹鲜红。如同火焰一般,将方烈的双眼灼烧的通红。
更多的蝴蝶从凌波口中飞出。血红的蝴蝶四散而飞,缓缓地落在了每一张桌子上。这靡丽的艳香似是附着在蝴蝶的双翼上一般,伴随着蹁跹的蝶影,一室香气浮动。
“阿烈,快走!”
郑谨言的厉喝如同当头一棒让方烈猛然惊醒,醒后方烈连忙看了一眼身边的玉湖,发现身边的玉湖也双眼空洞,似是被这妖异的蝴蝶迷住了,嘴角还挂着痴痴的笑容。情急之中方烈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了,他将玉湖拦腰抱起,与郑谨言一道冲出了门外。
就在两人与他们一道夺门而出时,一声巨响传来,接着客栈里竟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势蔓延的极快,很快就将蔓延到了客栈的二楼。无情的火焰吞噬着木制的客栈,仿佛这火焰一降临就是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除了三人之外也有其他人逃出生天,冲天的火势引来了周围的居民,起初众人也试图救火,可无奈火势太大,滚滚热浪让人无法接近,就算向里面泼水也只能让这狰狞的火舌窜得更高。
面前这一场诡异的大火让方烈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能为力。
惨叫夹杂着求救声终于让方烈按捺不住了,一个箭步就冲上前去救人。不想却被郑谨言从背后抱住,攥住了他的双腕,沉声质道:“你做什幺去?”
“还能干什幺!救人啊!”方烈数度企图挣脱郑谨言的禁锢,可无奈郑谨言修为高出他许多,无论用蛮力还是巧劲都无法撼动面前的小师叔。
“放开我!”方烈眼中一红,叫道:“我要进去救人!”
“匹夫之勇!”郑谨言骂得毫不留情面:“你也想葬在这大火之中吗?你去除了多一具尸体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郑谨言的几句话让方烈冷静了下来,眼看他不再挣扎,郑谨言也放开了方烈。
挣脱后,方烈蹲下身,似是在发泄满腔的愤懑一般冲着地上狠狠地捶了几下,之后长叹一口气。
水火无情,众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烈火之中的客栈摇摇欲坠,一开始大火之中还能传来惨叫之声,很快就只剩下燃烧木材时的劈啪声。
火光冲天之时,玉湖猛然惊醒,她望着面前的大火睁圆了双眼。她环顾四周,她看到了方烈和郑谨言,还有几张熟悉的脸孔,唯独没有却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女子。
一个不安的猜想从心底生出,与此伴生的还有恐惧。玉湖颤声问道:“师姐,师姐呢?”
蹲在地上的方烈抬头看了一眼玉湖后旋即低下头去。
愤怒,震惊交织在她的双眼之中,握紧的双拳也在颤抖。她提高了音量,大声问道:“我问你师姐呢!”
方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时此时的他唯一能做的事。
玉湖后退几步,身体摇摇欲坠。
心中最可怕的猜想还是成为了现实。
大滴大滴的眼泪瞬间从玉湖眼中涌出,只见她身影一闪,竟向燃烧着的客栈冲去,方烈见状连忙窜起身,再一次拦腰抱起冲动的玉湖,大声劝阻道:“师妹你别冲动!”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胆子小不去救她,我去!”这时的玉湖又像方才的方烈一般死命挣扎起来。她试图掰开方烈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眼看方烈纹丝不动,玉湖狠狠地捶着方烈的手臂,甚至还用指甲在方烈手背上划了数道血痕。方烈虽然吃痛,却任由玉湖脚踢甚至撕咬,咬紧牙关就是不松手。
“师姐,师姐!”玉湖也只能与方烈一样眼睁睁的望着大火肆虐,却始终无能为力。
大火映照在每个人的眼底,也灼烧着所有人的心。
当一切化作灰烬之时,火渐渐止息。而玉湖也终于停止了挣扎,哭声却愈发痛彻心扉。
方烈本想说些什幺安慰怀中的玉湖,然而与生死相比,任何的安慰都显得不痛不痒,轻飘飘的一句安慰甚至还会雪上加霜。
方烈也只能叹口气,之后放开怀中的女子。玉湖则无力瘫倒在了地上,她以手掩面,小声啜泣着,然而泪水还是顺着指缝纷纷滑落。
纵然她已经无法流出更多的眼泪,声音也变得嘶哑,然而此时无能为力的她却只能流泪了。
大火渐熄,玉湖也挣扎着站起身来,跑向了客栈。只因她的心中还残留着一丝希望,因此她才会不顾安危,焦急地四处翻找着,口中喃喃道:“师姐,师姐你在哪里,不要闹了,不要与我捉迷藏了,快出来好不好?你赢了你赢了,快出来!”说到最后,玉湖竟是泣不成声。
方烈与郑谨言相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也有着同样的沉重。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却不约而同来到玉湖身边,同她一道翻找着凌波的尸骸。
寻找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件首饰证明了尸体的身份。
确定身份的一瞬间,玉湖再度失声痛哭。
方烈看着那焦黑的尸骸,一瞬间竟陷入了怔忡之中:生死之间竟然就在转瞬之间,速度之快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那人不过是暂时离开了,下一刻就会出现,与往常一样和你谈笑嬉闹。
然而面前这具焦黑的尸体却诉说了一个沉痛的现实:他的玉湖师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决断 彩蛋:三九日常之四
方烈将玉湖交予郑谨言代为照顾。之后他向周围的人找来一个瓷罐,默默将尸体的残骸收拢了起来。
低头盯着这幺瓷罐看了许久,就在这瓷罐上每一个细节,甚至连罐底的凹痕都被方烈牢记在心中时,他才抬起头来,长长的吐出了口气,最终决定将瓷罐交予玉湖。
那时玉湖正趴在一张被烟熏黑,被浊油浸的油腻腻的桌子上,她的脸上沾满了油灰和污垢,然而她却无心擦干净。那时的她已经流不出一滴泪来,她睁大了双眼,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
“姑娘啊……”茶博士捏着手中的毛巾,他几次欲言又止。可担心这姑娘一时想不开去寻无常,最后还是狠狠心将心里的话说出口:“人走茶凉,有些人走了,可这活人的日子还得继续。”
玉湖没有说话。
这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再也朴素不过的瓷罐。
玉湖慢慢地坐起身来,将它接了过来,摩挲起了这个在平凡不过的瓷罐。
方烈本以为玉湖会泣不成声,然而除了在接过瓷罐时的震颤之外,玉湖的神情一直平静如常。
玉湖低头端详着这个瓷罐,沉吟了许久。最后她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方烈的双眼问道:“阿烈师兄,你说师姐那幺大一个人,住在这幺一个小小的罐子里,她会睡得好吗?”
“你说一个人昨天还好好的,还有说有笑的,为什幺今天就变成灰,被关进这幺一个小小的罐子里了呢?”
“为什幺这幺快啊,连一句话,一个字我都没有来得及说啊……”
玉湖抬起头来,虽然她竭力克制着自己,但双肩却不停颤抖起来,泪水开始在她哭红了的双眼里打转:“阿烈师兄,你告诉我,我这是在梦里对不对?”
“梦醒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师姐也会回到我身边,你说是不是?”玉湖抓住方烈的衣襟,无力的摇晃着,她凝视着方烈的双眼,似是在等待一个她永远等不来的答案:“阿烈师兄你说话呀……”
然而回应她的唯有沉默。
方烈移开双眼,因为此时的他束手无策,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做也无法为玉湖减轻分毫哀痛,更无法唤回那个玉湖为之痛哭的人。
少女双眼中的泪水终于再度决堤。
玉湖松开了方烈的衣襟,无力的瘫坐在了椅子上,她低垂着头,喃喃道:“是我,是我害死了师姐,若不是我任性央求师姐带我来到这里,师姐也不会……该死的是我,是我啊!”
玉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方烈知道,此时纵然舌灿莲花也抵不上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一双值得依靠的臂膀。
就在这时,怀中的玉湖终于放声大哭。
方烈一直陪伴着玉湖,直到怀中的她终于精疲力尽的睡去。睡梦中她还将那个瓷罐紧紧地抱在怀中,方烈几次试图拿开都以失败告终。
方烈摇摇头,接了盆水为玉湖擦去了脸上的污垢。就在他起身离开之时,他依稀听到了玉湖在含含糊糊的说些什幺。
那似乎是一声“师姐”。
百味杂陈之时,方烈安静的离开了。
就在他无声的离开时,觉察到了有人站在他的身后。
不必想他也知身后之人是谁。
“小师叔,”方烈轻声唤道:“谨言。”
他转身将郑谨言抱在怀中,在目睹了这一切后,沉痛的现实让此时的他无比渴望着对方的拥抱。
在感受到对方的心跳时,方烈才安定下来。
方烈将头倚在了郑谨言的肩膀上:还好还好,还好现在的你还安然无恙的在我身边。
郑谨言拍了拍方烈的双臂,轻叹道:“玉湖她睡着了?”
方烈点点头。
“阿烈,你留下来陪玉湖吧。”
话音方落,方烈蓦地放开了郑谨言,不可置信的凝视着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