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叫皇上等你?!早叫人替他去了!我正有事要问他!”和珅越替庆成辩解他就越生气,他难道不了解这个纨绔子弟什么材料,只是万没想到他这么不长进!
和珅急道:“我去叫!大人稍等片刻!”查旭栋哪理这个,没费多大力就推开和珅破门而入,一闻屋子里的酒屁臭味和一片狼籍就勃然大怒:“居然是吃酒吃糊涂了!皇差都敢忘记!很好,这銮仪司他怕也不用呆了!”
“庆成!”和珅一脸焦急地晃了好几下,庆成才半醉未醒地睁开眼,摇头晃脑道:“和兄?不是说了今天别吵我么?”转头见了查旭栋,顿时吓的舌头都大了:“大大大人?”
“你还认的出我!?”查旭栋冷冷地道,“这酒还没醉死你?!平日里聚赌吃酒我看着你父亲的面子上不和你追究,你就肆无忌惮了?!富纯前日子刚和我说乾西四所有宫女不见了财物,怕是侍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偷出去变卖,又说你欠他的银子第二天就能还上——你哪来的钱?!”
庆成脑子里还因为昨夜的女儿红混沌一片,急着直瞪眼道:“那钱,那钱不是偷的!是,是——是和珅借的!”
“还信口雌黄?和珅一个柏唐阿,有多少俸禄借给你这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败家子——何况这次是大喇喇两百两!”
庆成急了,一把拉住和珅的袖子:“你说啊!你和查大人说,这都是你借的,我没偷什么东西!”
“你别瞅人老实本份就又叫人替你背黑锅!”查旭栋吹胡子瞪眼,“和珅,你说!你有借他二百两么?”和珅轻轻把手扯开,跪在地上,一脸为难地道:“庆兄,我平日里是常有借你钱周济一二,可从来有去无还,我已经捉襟见肘了哪还有余钱借你——事已至此,你莫要再瞒大人了!”
庆成如被五雷轰顶,发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秀致的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厢查旭栋已经怒不可抑地转身走了,只撂下一句话:“烂泥扶不上墙!从今以后,你在銮仪司一切差使革去,你一个人喝酒聚赌去吧!”
和珅低头将查旭栋送了出去,一路上还不住地劝道:“我想庆成是偶有过失,大人千万别真地处罚他,小惩大戒就是——革职的话委实重了些,况且一时间去哪找个能替代他的人?”
一句话提醒地查旭栋住了脚:“你这人啊到底太过善心了——我冷眼旁观这些时日,你竟是个心思实沉从没花花肠子的人,当初,是我把你想地左了——咱们銮仪司真缺你这样的勤恳办差的人。你说的也是,找个替代庆成的也难,不如你上吧。”
“我?”和珅象是不敢相信地看着查旭栋,“是代到他复职为止?”
“还复什么职?傻孩子。”查旭栋摇摇头,“你就是替他永远领了这份差使了!”
“谢大人提拔!”和珅忙磕了一个头,起身跟着查旭栋出去了,甫出大门就是一阵罡风吹来,直叫人心都寒透,和珅却没知觉似地继续望前走,只在唇边勾起一抹比这冷风更加冰寒的微笑来。
和珅自得了查旭栋的赏识,处境待遇大不一样,他却没露出一点骄色依旧是闷头尽心办差。翌日皇上在养心殿叫了个小起后,忽然有了心致要和几个军机大臣去游北海,一个旨意下来,銮仪司忙地人仰马翻,仓促里就要赶着将在宫里行走的龙舆撤换成出巡大舆,刚刚准备停当,乾隆就已经带着一干近侍大臣走出养心殿,所有侯差的人忽拉拉地全都伏地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不吭气地稳步上舆,刚坐定了,抬头望了望天,转头笑对身边的于敏中道:“早上天还阴着呢,这会子倒出了大太阳。”于敏中是自傅恒死后擢升继任为首席军机的,他能越过阿桂一步登天,体察圣意自是拿手,忙赔笑道:“要是一路晒过去,主子龙马精神自不在意,可怜奴才们一把年纪受不得这日头曝晒——还是张把黄盖吧,托赖着奴才们也阴凉些。”
乾隆含笑点头,高云从忙吩咐张黄盖,众人仓皇忙碌一阵,查旭栋才苦着脸小声颤抖着道:“公公——咱,咱没把黄盖带出来——”高从云听地有如天崩地裂——当今圣上最恶有人拂他的心逆他的意——这当口不是找死么!
“怎么回事?”乾隆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众人忙跪了一地,磕磕巴巴地解释完,乾隆果然枯起眉头,微微冷笑一声,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他自负博学,生气也不忘涵养,引经据典地说这话有在状元出身的于敏中面前卖弄的意思,本意是叫他接话的,不料于敏中反应不及倒愣在原处,一时之间,全场静默,所有人都吓地张目结舌,直到一个声音凭空打破了僵硬的凝窒——
“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耳!”
乾隆的脸上顿时舒展开来:“看来还是有人认真地读书的——谁在说话?”
和珅将头埋地更低,一颗心砰砰地跳地极快:“奴才纽古禄和珅见驾!”
第二十五章:枝节横生贬斥撷芳殿,柳暗花明天意遂夙愿
“呵,很好。‘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耳’——查旭栋,你知道此事该怎么处理了?”乾隆的声音在和珅听来仿佛从天边飘来,那么地不真切,“我们满州子弟中还是有人读熟了《论语》的——好的很——和珅……哪一旗的?”
“奴才份属镶红旗!”和珅已经定下了神,朗声道。
“恩,用心当差吧。”乾隆本来倒真有心召见这个谈吐不俗的銮仪卫,但一听他的声音暗哑粗硬,不知是怎样一个粗野蛮夫,热情就去了大半,又怕着自己太小题大做会给于敏中难堪,于是稳稳地回座,脚下轻蹬一下轿底:“走。”
十六个銮仪卫抬着龙舆波澜不兴地经过了和珅身边,他依然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轿底的流苏摇曳地晃过他的视线,轻易地剥离了他最后的希望——就,就这么错过了——他费劲心思得来的面圣机会!?
于敏中忙趋步跟上,他是个极其清瘦的中年人,一双凤眼之中时刻容光内敛,半点不露;唇上一道胡须永远修饰得体,不苟言辞——一如他此刻大清首辅的煌煌身份。他回头望了下已被人群湮没依然跪着不敢起身的侍卫,眉梢带出了一抹冷淡的笑意。
“你干什么。”和珅停住了脚步,抬头平静地问。
“干什么?”拦住他去路的正是庆成并几个蓝翎侍卫,“怎么?皇上的面都还没见清楚呢,就开始看不起旧日同僚了?!”
这里是乾西四所,宫里宫外沟通交流之处,主子们倒是不常到这来,也难怪这些人敢公然挑衅。和珅转过身就想绕道,庆成嘲讽地扬起头道:“想走?你装孙子陷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走?!我呸!真当你什么够义气的朋友,心里根本就是一肚子坏水只想往上爬!”
朋友?他已经为这个称呼付出了太多代价——世上万物尽皆有价,爱情如是,友情更如是!“我陷害你?我拿刀逼着你来赌博来酗酒来用我的钱?!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你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扶不上墙的刘阿斗还怪是我陷害你?”和珅回过身,凛然无惧地迎向庆成怒瞪的双眼,“朋友?你也配!”
话音未落,脸上就已经挨了一掌,和珅擦去嘴角的血迹:“这么着你出够气了?麻烦让个路。”
“你!”庆成气地脸都抽搐变形,身边一个侍卫忙将他手臂一拉,道:“没有这么简单的事。和珅,紫禁城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不是你削尖了脑袋钻刺想干吗就干吗的!你初来乍道,不教教你规矩只怕不成!”话音刚落,几个人已经上前扭搭住和珅的肩,强迫拉他到墙角旮旯的阴暗处——
“我叫你横!我不配?!你他吗一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有多清高?你算个屁!一心要在皇上面前表现,结果呢——还不是依旧抬你的轿子——你以为你是谁?!”庆成不再忍耐,说话间已经冲他挥了十几拳,和珅只觉得腹部被打的地方一阵火烧火燎地疼,心肝脾肺肾都要呕出来一般,却依然倔强地昂着头,一声痛呼呻吟都没有。
“庆成。”依然是那个蓝翎侍卫拉住了他,“要出气别费这么大劲儿——”说话间从袖中抽出一枝藤条,和珅至此才脸色微变——这是后宫主子用来私刑奴才的三春藤!因着乾隆皇帝立有明训,宫内太监宫女不可随意鞭笞,有大错失的需交内务府处置,当年皇上甚宠的敦妃汪氏就因为杖毙了一个宫女而被怒不可遏的乾隆削去妃号降为答应——于是宫里各个大小主子就暗中想出了个法子,折下春日最韧的柳条在特殊的药水里久久浸过,其色碧绿经久未褪,再打在人身上,其痛骤入心扉,较之寻常千倍万倍!众宫女太监见之而无人色,有“一藤加身,堪破三春”之名,但肌肤上却不会有半点伤痕,即便打死了验伤也绝查不出什么破绽!
这是宫里有大人物要整他!否则就凭这些低品级的蓝翎侍卫如何拿得到这三春藤?还在乱糟糟地想着,第一鞭已经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三下,仅仅是三下,和珅就已经忍不住痛吟出声——他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痛是如此地噬皮啃骨,能把人心都从血肉中活活地挖出一般!
庆成冷冷地看着和珅平静的神情被一种扭曲狰狞的痛苦所替代,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地软下身子,蜷在地上不住地哆嗦发抖,一道道落下的鞭影却越发密集增加——“怎么?忍不住了?那就求我啊,跪在地上说是你错了!你和珅一个下五旗的下三滥就不该做什么蒙恩受宠的春秋大梦!”
和珅依然瘫在地上发颤,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似被凌迟一般,他紧咬着嘴唇一道道鲜血从牙印处渗了出来,他却只是抽搐着不住吸气,没有一句求饶。
一双手纂着他的头发抬起他的头上下细致打量着他惨白的脸和紧闭的眼,一声嗤笑:“这模样倒是真有看头,就不知道扒了衣服会不会真象个娘么——我说和珅——你真这么想升官发财,不如走走这条道?小爷我一高兴,只不住赏你点甜头,你就离不开我了……”
众人正一阵淫笑,此刻却有一个护军扶着帽子匆匆地跑来道:“这么久了还没办完事儿?!快散了吧——福公爷来了!你们这么着被他看到了哪个有好下场?!”
“哪个福公爷?”庆成慌乱之中还带着一丝侥幸。
“自然是福三爷——若是他二哥福隆安我还用这么心急火燎地来知会你们?!”护军顿时急了,福康安因山东平乱进了三等嘉勇公,圣眷正是无人可及,又是个疾恶如仇眼里容不下一粒痧的天璜贵胄,被他瞅见护军侍卫受人之托勾结一气将人私刑拷打,他不用请旨就能办了他们!
众人顿时惊慌失措,四下逃开,庆成急道:“咱得先把和珅弄走!福公爷马上就到,看着这死尸似地瘫着个人,是什么说法?!”一伙人才回过神来,庆成刚刚回头,就惊讶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方才还被打地瘫软在地全身抽搐,一声不能发出的男人,此刻竟不知哪来的力量扶着墙站起来,朝宫墙深处走去,没两步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却依旧竭力地向前爬着,手指深深地抠住砖缝,艰难地拖曳着身躯,一步,一步,离开,仿佛离地越远越安全……强忍着噬心的疼——
他不能此刻见到他!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你会后悔的!”
一年前的决绝言犹在耳,他怎么能被他见着自己输地一败涂地?!
和珅终于知道世间有一种痛,直达心扉,甚过切肤之痛太多太多!
福康安,你已成我今生今世越不去的坎,戒不了的毒!
一滴泪滑进嘴里,带出些许的咸涩,很快地渗进地砖之间,消弭无形——“你会后悔的!”
不,我和珅,绝不认命——我还没有输!没有输……
和珅足足在床上动弹不得地躺了三天,才恢复了意识,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已不在銮仪司——那么这又是在哪?
“你醒了?”一个老太监颤巍巍地走过来,拿着灯照了照他的脸色,“你这些天因满身的伤烧的人事不知,咱这样的人又是请不到太医的——你差点就真见了阎王爷了!”
“这是哪。”和珅虚弱却平静地开口,“我要回銮仪司。”从哪跌倒就要从哪站起来,他和珅从不认输!
老太监不无惊讶地看着他,摇着头道:“进了撷芳殿,你还想回哪去?从熙朝开始,这就是个死地了,多少人犯了错被送进来,也是一般地哭闹不甘,但从没人还能再走出去。”
和珅没理会这许多,掀被下床,就被陡袭的阴风吹地站立不住,重又摔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老太监似已司空见惯地把一只瓷碗推过去:“你都烧糊涂了——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你还走得动?认了吧。你已经不是銮仪卫了,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调到撷芳殿充作粗役,养好身子好好干活是正经——你与我们这些老废物不同,或许哪一天主子们高兴了,你还有出宫的希望……”
和珅看向那碗黑糊糊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事物,也不挑剔,抓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老太监至少所对了一样——不把这伤养好,他就真地一辈子没指望了!他一面吃,一面听老太监絮絮地说着:“从博济后坏了事,被降为静妃软禁在此后,宫里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坏事的妃子全送到这幽闭,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冷宫’,成了死地——这宫里啊,聚集了太多人的怨恨绝望……没人愿意到这个风水不好的忌讳地方来,除了咱这些……‘奉命’看管撷芳殿的奴才们……”
博济后……和珅一下明白过来了,这说的是顺治的嫡皇后,由孝庄文太后亲自指婚的博尔吉济特氏,由于当年世祖章皇帝独宠董额妃,惹得帝后不和,世祖一怒之下将皇后贬黜,废居撷芳殿,至死方休。
“那撷芳殿只有你我二人?”和珅已经把东西吃完,从从容容地抹了抹嘴角。老太监有些费解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不象以往送过来的男男女女们,不是呼天抢地地怒骂就是悲伤绝望地流泪,他冷静地全然不象一个被葬送了全部未来的人。
“自然不是,这宫里是个人和人斗地至死方休的地儿,每天都有斗输了的人被送过来,走了又来,连我都不知道撷芳殿该有几人,能有几人……”
走了又来?和珅微皱着眉看向他,老太监转过干瘪的脸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走了的都永远不会再回来,没人知道这些人消失去了哪里……”
“明白。”和珅似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你告诉我在撷芳殿当差要做哪些事吧。”
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消灭。紫禁城就是这么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围猎场,你失败了,认输了,那就会被对手彻底而永远地消灭!
可他还没查出来是谁害他,岂有这么轻易认命?
和珅的差使其实不复杂,撷芳殿是个只有一进一出的小宫殿,因着年久失修,早已经残破不堪,平常人迹罕至,惟有城狐社鼠窜跳其中寒鸦衰草盈目冲耳,他所要做的就是稍稍拾掇一下殿堂房舍罢了。
在这里时间仿佛被定格了一般,你被与世隔绝于此,每天晨昏都只能对着剥落的朱墙黄瓦空叹流年。和珅倒真没就此绝望,他早已因一次又一次或天意或人祸的打击而达到了千锤百炼之极限,仿佛真地只当暂在此处修养而已,不骂,不怒,不怨,静静地蛰伏着,等待下一个一飞冲天的时机。
撷芳殿的西北角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奉的却不是什么菩萨神仙,而仅仅是一个无名的墓牌,并一段年久泛黄的白绫,用极鲜艳的红绳束了静静地被压在墓牌之下。也曾问过老太监这是宫里哪位主子巴巴地非要供奉在这种不祥之地,却只得到一个更加茫然的回答:“在我进撷芳殿的时候,这佛龛就在的了,隔个三五载,也有人来翻新修缮,但却不知道是宫中哪位主子妃嫔,供些什么东西在此——横竖进了这的人,不关己事莫开口总是明智的。”
和珅想想也是,这老太监要是事事知道,也不可能还活的下来。正在此时,门口又是一阵喧哗,和珅眉一皱:又来了。再转头去看那老太监时,他早已脖子一缩躲了个没影。
这老家伙果真是一点麻烦事都不沾惹。和珅还没回过神,就有一道影子向他扑来,紧接着一连串的人闯进殿来:“小贵子,你倒会躲,躲到这么个废人身后,他又能保的了你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