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娘人到中年,白白胖胖,脸盘圆的像是磨好的圆镜的镜面:“大娘还炖了点绿豆汤,这时候喝解暑,再等一会儿就好。”
朱离笑盈盈地道了声谢。
程大娘就近坐了,准备聊上几句;“看你很久没来过了,忙呢?”
朱离笑了一声:“嗯,很忙。”
程大娘也笑了:“看着都瘦了,也晒黑了。这样倒好,以前白白净净的,看着就想让人欺负!”
“……”朱离摸了摸脸,看着白白净净想让人欺负?
汤好了,程大娘装在了汤罐里提给朱离:“这么多,连晚上的都有了吧,你也是懒,晚上吃新鲜的多好!”
朱离顿了一下,才道:“晚上还要的。要大娘的小米粥和窝窝头。”
程大娘哟了一声:“你一个能吃这么多?”
“还有个……一个……”朱离想一下,才给乌桑下了定义:“一个朋友,我们两个人,大娘多做一点。”
和乌桑到底算什么?朋友?还不够!但除了乌桑给灵琪喂过毒/药,他为了解药打了乌桑一拳,他们也素无怨仇。
从程大娘家到他的小院子不过二三里路,朱离提着食盒好几次都想打开先吃点垫一垫,他好久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闻着香味都想流口水。
想来乌桑比他还不如,程大娘厨艺精绝,光闻着香味,能够两个人连舌头都吃掉。
朱离进小院时院内静谧如初,院中的荒草中间一条被他踢开了一条小径,如今依旧,只是小径边几丛荒草歪歪斜斜立着,几瓣落红滴在青翠油绿的荒草中间。
朱离微微挑眉。
他扬声叫了一声:“乌桑。”
没人答应,四野空旷,回声都没有。
饥饿让他有些烦躁,朱离长眉微蹙,他过去一脚踢开了左边厢房的门,阳光照进屋里,屋中明亮空旷,木床上已不见人影,只有凳子翻倒了一只,横在桌边。
乌桑跑了!在他看着乌桑困顿虚弱,暂停逼问解药,放他休息的时候,在他忍着困乏饥饿,冒着烈日去张罗两个人吃食的时候。
乌桑和他不是一路人!
朱离面色不改,他过去扶起了凳子,将食盒汤罐都轻轻搁在了桌子上,伸手握着长剑剑柄,拔出剑刃,又放回去,来来回回了好几次。
最后长剑入鞘,朱离转身出门,屋外艳阳正高,荒草凄凄,夏日午时的寂静不比春愁好上多少。
“乌桑!”他沉声运气,喊出的声音传出老远。
良久只听一只落单的蛐蛐叫了一声,而后再没了声音。
“乌桑!”他又叫了一声,等了一阵也不见回音,这回连那只落单的蛐蛐都不回应他了。
朱离握了握拳,语气有些沉:“乌桑,你别后悔。”
还是没人回应。
按时辰,乌桑身上的麻药也就才过,那么多药,就算药效过了也得难受一阵,乌桑行事谨慎,别人追他这许久都没能得手,这回他却带倒了屋子里的凳子,也无暇顾及,可见他逃得也是艰难。
还有,院里荒草中那些落花也是明证,若乌桑行动自如,别说花瓣,他连草叶都能不带动分毫。
外面的路径迂回曲折,不熟的人很容易就能被绕晕,就乌桑这副样子,他若乱跑出了村子,遇上西湖三怪的亲友或者胡人,都是送死!
乌桑宁可送死也要逃!
朱离沉着脸,算着时辰,按乌桑能跑出的最远距离搜寻了一圈,不见踪影,又缩小范围搜了一圈,还不见踪迹。他唇边泛起冷笑,站在田垄里看着自己院子的四周,径往院子周围的杜鹃花从走去。
杜鹃花树低矮,只长到齐腰高,朱离攀上自家屋顶极目凝视,一片殷红的杜鹃花海里只见右边厢房后墙那里的花树有些凌乱。
朱离脚尖轻点,如飞鸟一般掠下屋顶,他才落在那处略有凌乱的花树边,便见五步开外的杜鹃花在枝头轻轻颤了一阵,这会儿并没有一丝风,朱离心里了然。
朱离出剑如风,面前的繁花绿枝被他砍断了许些,已能看见隐在树丛里的一抹衣角:“乌桑!”他叫了一声,隐在花丛里的人到了这地步还不出来。
朱离脸色笑意全无,他几步跨过去,分开花枝,便见倚在花丛里的乌桑神色憔悴,额上一层细汗,脸色苍白如霜,看见他时微不可查地攥紧了拳头。
“以为我会追出去?”朱离笑问,声音沉得像寒冬的北风。
乌桑闭着眼睛,没吭声。
“我说过你会后悔,你听到了?”朱离又问。
乌桑索性别过了头。
朱离一把抓在乌桑肩头,使劲一拖,乌桑已被他拖翻在地:“你低估了这麻药的后劲,我说过,一匹马也能放倒!”乌桑挣了几下,但浑身软的像太阳底下化过的糖,他挣不开,被朱离拖着走出了花丛。
树丛里地面粗粝,乌桑只觉身上一阵疼,也不知被划破了多少口子,他憋着一口气,恁是没出声。
朱离拖着他疾走不停,拖出花丛,又拖进小院,一路拖过院中的荒草,拖进了那间窗明几净,满室明亮的屋子,一把将他掼在了硬木的床板上。
身上的伤口撞在床板上,疼痛炸开来,乌桑没忍住,哼了一声,还没翻身起来,便见朱离已经逼了过来,他手里握着长剑,剑未出鞘,剑鞘直指着乌桑鼻尖:“我说过你会后悔,对吧?”
朱离这时的脸色已经和缓,算不上太冷,只是没了那几份笑意之后有些淡漠,看着并不骇人,也不像要真干出什么残忍的事来。
但不知为何,乌桑却知他是认真的,他抬眸看着朱离,不知如何应答。
麻药过后他虽然能动了,却四肢像断了似的使不出力气,他当时溜下木床时都站不住,一膝盖跪在了地上,那么些路,他几乎是爬出去的。
还有身上的伤口,麻药过后像是要反噬一样猛烈的疼,疼的他一身一身的出冷汗。他想起朱离说要刑求的话,不禁有些没底——他清楚自己的体力和忍耐力,他受不住更多的疼。
朱离不等他想明白,剑鞘已经戳了过来,乌桑行动迟缓,躲避不及,只觉肩上疼的钻心,他咬牙闷哼了一声,像从床上弹起来似的,往后缩了一下。
太疼了,朱离戳的是他肩上的伤口,疼的他又出了一身汗,颤抖不止。
朱离脸上神色还是淡漠,语气里也没有气愤,还是又缓又平:“第一,解药!”
还是解药!乌桑抬起汗水满布的脸,狠狠瞪了一眼朱离,他都说了不是□□,还要解药,他哪来的解药!
“后背。”朱离说。
乌桑还没反应过来,朱离剑鞘一递,正戳上他后背的伤口,这一下乌桑不想示弱,咬破了唇角,硬是没吭一声,只握紧的拳头在床上狠狠砸了一下,额角青筋突出,冷汗滴在木床上,溅开来。
“灵棋的解药。”
乌桑呼吸又急又促,紧闭着眼眸,没有抬头。
“右肩。”朱离又说。
乌桑已然明白这是朱离下一次要戳的伤口,他神经性地觉得右肩的伤口一阵疼,朱离出剑快如疾风,他根本避不开,索性没避,只在朱离的剑鞘戳上来后神经性地抖了一下,痛吟压在喉头,乌桑死撑着,没喊出来。
这木床就靠墙放着,乌桑想往后退一点,都退无可退。
“右臂。”朱离又说。
乌桑哼了一声,撑着床板的手臂一软,摔在床上。
“右小臂”
这样下去,乌桑觉得自己能疼出眼泪,他蹙眉闭紧了眼睛,想把自己蜷成一团。
“左肋。”
“左肋。”
“左肋。”
左肋三次,乌桑玄青的衣衫已被左肋伤口的血渍浸染了一大圈。
“左……”朱离的剑鞘这一次却没有递出去——乌桑浑身抖地像秋风中的黄叶,他脸色青白,冷汗潸然,侧身半卧在木床上,蜷缩成一团,明显已然不能坚持,却还紧咬着牙关,再也没哼一声。
朱离握剑的手微颤。
乌桑已疼的麻木了,连头皮都是疼的,自己的颤抖自己都控制不住,但神智却有些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他抬头看着朱离,喘着粗气:“要解药?没有!”说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便又低下了头,没了动静。
下一次还是左肋吧,这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乌桑无力再去想,不去想下一次是哪里,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乌桑这个笑和朱离曾梦到过的那个笑不同,也和乌桑在徐州城外告诫自己别再追着他时的那个笑也不同。
特别的……叫他下不去手。
朱离收了长剑:“乌桑,你已离了欢馆,灵琪与你毫无威胁,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交出解药,放他一命,有何不可?”
他说话还是这样的平稳和缓,脸上依旧没有那和煦的笑意,但语气却是不同的。
乌桑还在床上缩着,憔悴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是像听到笑话般在声音里哼笑了一声,“你查了我这么久,追了我这么久,竟不知道我就是滥杀之人?”
朱离看着他那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有些恨,他没再说话,甩袖出了门。
他站在屋檐下,虽已过了午时,太阳还烈,亮的刺眼,他静默地站了好一阵,等胸口的郁气顺畅了,便觉得又累又饿,简直不能支撑,又进了屋里。
乌桑在床上躺地毫无动静,朱离兀自打开食盒摆出了饭菜,从汤罐里盛出了粥,看了一眼平躺着连呼吸都几不可闻的乌桑:“你……能起来么?吃饭。”
“能。”乌桑的声音有些哑。
乌桑下床的时候绊了一下,吃饭时握箸的手还轻微地颤着,剧痛过后的后遗症。
朱离往乌桑碗里夹了一箸菜,乌桑看了他一眼,他没理。
食不言寝不语是朱家规矩,而况饿的狠了,朱离只管埋着头吃饭。乌桑没正经吃过饭的日子只有更久,碰上程大娘的厨艺,也是只管埋头苦吃,吃的不动声色却又特别快,程大娘烧的四个菜不一阵就见了底。
朱离又将绿豆粥往乌桑跟前推了推:“这个解暑。”
他们都着急上火地折腾了半天。
乌桑又看了他一眼才喝了口粥,他顿了一下:“我喂的是山楂圆子,不是□□。”
朱离在想着别的事,乌桑这个毫无预兆和转折的话叫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乌桑埋头喝着粥,没理人。
“你怎么……”朱离把“不早说”三个字吞了回去,他瞬时想起来,乌桑不止一次说过他下的不是毒,没有解药,而不是不给解药。
只是朱离没想到一个人能把真话说地那么……他根本没信,也没注意。
乌桑这个人话少成这样,只怕连撒谎都懒得撒。而况过去了这么久,也没收到任何灵琪出事的消息。
朱离抬眉看了一眼乌桑,这个杀手这时全没有外界传言中的那种潇洒俊逸风流多情,他这时神情憔悴,衣衫上血迹满布,狼狈地叫人不忍细看。
朱离微微垂头看着碗里的绿豆粥,看了半晌:“……我有干净的衣服,你要换么?”
乌桑也没抬头,只说:“要。”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了,吐血中!但是那啥,明天的还是会更得。有人么评论么?冷文作者问。
其实也不知道为啥,突然不着急数据了,就慢慢来吧,看到文的有缘人挥挥小手,不喜欢作者君慢热风的也没法强求。就慢慢来,慢慢写,慢慢磨吧。我大概是昨晚的麻辣烫吃中毒了,竟然这样洒脱了~
☆、针锋相对(三)
朱离出门时秦氏为他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换洗的衣衫伤药和银子都齐全,他捡了一套衣裳递给乌桑:“都是干净的。”
乌桑不接,却看着朱离:“可我身上有血,很脏。”
“……无妨。”朱离将衣裳往他身边递了一下,乌桑说话语气淡淡,但朱离还是觉出不同,这是怨他戳他伤口么?
乌桑这才接过了。
“我包裹里有伤药,我,我帮你看看伤口?”这像是一顿棍棒一颗甜枣,朱离声音不免有些低。
“不用。”乌桑拒绝起来干净利落,目送朱离出门,而后关了门,哐地一声。
朱离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静了一阵,站在外面轻轻挑了下眉:“院子里有井,可以洗……”
乌桑又很快地拉开了门。
两人看着院子里这口井,很久没用了,水是有,桶也还好着,但绳索都已经烂了,朱离想了想:“我还有衣裳,咱们撕成布条接起来,就可以用来取水。”
乌桑没做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含意太明确,是看傻子的眼神,乌桑动手揪院中的荒草,大概是伤口疼?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痪玖思父王咀琶甲诹说厣希掳统遄胖炖耄骸澳憷矗 ?br /> 一想到这个苍霞山的逃命能手现在成了这副样子都是拜自己所赐,朱离就没法拒绝。
他动手拔了一捆院子里的草,就看乌桑分出着一缕一缕的荒草开始搓绳子,这里的草又长又韧,乌桑不一会儿已搓了一截出来,朱离看着有些新奇,他过去拽了拽,绳子很结实,不由看了乌桑一眼。
乌桑还埋头搓着绳子,西斜的阳光照过来,乌桑半边身子浸在暖黄的光晕里,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好低头,低头就看见乌桑的手,瘦长,灵活,手指和手掌被草汁染上了淡绿色。
不一阵儿一根长长的绳子已经搓好了,朱离看乌桑收好了绳子的头,立刻接过了绳子:“我来打水,要烧热么?”问是这么问,朱离还没想好拿什么烧,这里没有炊具。
“不用。”乌桑撑着地挣了一下才站起来,自顾自进了屋里。
朱离翻箱倒柜扑了一身灰,才找出个大些的木桶,提了两桶井水倒进去,送进了屋里。
乌桑看他还站着,淡淡问:“你要洗?”
朱离摇了摇头:“不,我问你要不要……”
“不要。出去。”
朱离甫一出去,乌桑就又关了门,十分迅速。
朱离门外站了一阵儿,还有些愧疚,乌桑真的不要帮忙么?涂药包扎治伤,乌桑有些伤在后背,自己还能够得着?
这院子里的屋子都太久不住人,灰尘厚到能播种,朱离收拾出了左边这一间,是为了方便居住,别的屋里都空空如也,他也无心再收拾,没处去,又不能走远,他坐在屋檐下,手在怀里摸着一只小瓷瓶出神,过了一阵又拿出来看了看。
最后还是将那瓷瓶小心收进了怀里。
太阳快下山了,阳光从晒在院子里的被褥上退了下去,朱离过去摸了一把,被褥都已晒得彭软而温暖。他收了被褥,一手抱着,一手敲了敲门:“乌桑?”乌桑没应,屋里也已没了水声。
朱离心里嘎登一下,又叫了一声,乌桑还是没应。
朱离一脚踹在门上,踢开了门扉,乌桑这次若是还敢逃,他能打断他的腿!
但乌桑并没逃,还被擅自闯进来的朱离惊得站了起来,朱离看了一眼,忍着没笑地太厉害,但脸上这笑与他以往脸上那种温和的笑意不同,只浸在眼底里:“你,怎么不开门?”
乌桑挑起眼皮看他:“你说呢?”
朱离实在没忍住,从唇角带笑变成了咧着嘴笑:“那个……嗯,其实,不出门就无妨。”
朱离不矮,乌桑却比他高出半个头,还比他瘦些,他的衣服穿在乌桑身上,像是挑在长竹竿上一样,短了好半截,衬着乌桑有些冷峻的脸和有些湿的头发,莫名有些喜感。
乌桑没理他,将自己的脏衣服扔在木桶里,木桶里的水瞬间就被衣服上的血渍染成了红色,朱离看着这一桶水,咬了咬唇:“你上药了么?”
乌桑搓衣服跟舞剑一般,一边淡淡应了声嗯,一边唰唰涮抡了两下,就想把衣服捞出来。
朱离看着那件玄青的衣服上滴着淡红的水滴:“我问程大娘借些皂角,你再洗一洗?”
乌桑看了他一眼,朱离预感他又要说不要。
嗯,不要,不用,不。这才是乌桑对他说过的最多的话,而况为了给灵琪讨解药的事,乌桑还在置气。
乌桑却又将衣服扔回了桶里:“也好。”他说。
朱离有点反应不及,愣了愣:“你不换桶水么?”他在家里不至于躬身洗衣淘米,但好歹也在外面走过江湖,该会的都会。
乌桑也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桶里的水,“晚上换。”他又看了一眼朱离怀里的被褥:“你要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