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棋太快,从不虚着,几乎算尽对面儿退路,我看得都累,更别说那对面儿几个真在局中的人。待他们已相互推换了五六回上场,我早已呵欠连天了。
沈山山这时候看我一眼,才终于想起来瞥眼瞧了瞧滴漏,规矩严正地向对面道:“诸位前辈,时候不早了,不如安歇罢。前辈几位棋艺实在高,劳累提点后生,后生愧然受教。”
说完他把手里棋子儿扔进盒里,前辈几个侧目看了看他,叫刘侍御起来收拾,一时那几人眼神里好似也换过几眼,露出些微的赞许,我揉着眼睛,沈山山已经过来拽我,“你困了就该睡,不必等我的。”
我叹气朝他笑了笑,“爷我怕他们借着人多欺负你呢……再说了,我哪儿睡得着。”
沈山山把我搁在六张团凳上的被衾打开铺好,我盘着腿坐上去,又看着他沉默不言地铺着旁边儿他自己的两张板椅,忽而问他:“山山,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沈山山拿靠枕的手一顿,片刻后复又继续铺被的动作,轻轻道:“不过是累了。”
我又问他:“从小总是我叫你入御史台,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这儿?”
沈山山回头看我一眼,眸子映着正堂滴漏上的铜烛一摇,扯了个笑:“我是被圣旨点进来的,能和你一起也没什么不好。”他在铺好的板椅上坐了,不知想了想什么,疲倦地曲腿枕臂仰躺下去,问我道:“你倒是一直盼着进来,现今儿进来了,事儿做的还算顺,又觉着怎么样?”
“……嗐,能怎么,也没不喜欢。”我应他,“做官儿在哪部不是做?我只是没想到我才进来,太子爷就即位了……我还以为好歹要等我能作出些模样了,他再登基,我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官儿,那样从他手里领俸禄……倒也安心一些。结果他现下已然是皇帝,我还说领了第一月的俸禄就请他吃饭呢,如今看着是不能够了。”
沈山山没看我,只盯着房梁子,许久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岂知下刻他忽而又问我:“稹清,你说你当年进东宫里,要是太子不是他,是……是七爷,六爷,是当年的皇三爷,或……或是别人,你还会不会……”
“会不会瞧得上?”我笑了一声,也抱着脑袋往团凳上躺了,同他玩笑道:“长得俊应该就瞧得上。”
沈山山听言,兀地笑出来一声,“多俊算俊?”
我指指自个儿鼻子:“不用多,比小爷我俊点儿就成,但我矮了点儿,有你那么高也凑合。”
“你倒是想得开。”沈山山闷笑声沉在胸腔里,那时昏光中转头瞥我一眼,一目好似浪中回波一荡。
“睡吧,稹清。”他叹了一声,“明日新皇即位,你……你能见着他。”
“好,”我扯了扯身上衣裳,撇撇嘴:“还好补褂有两件儿,我特意把另件儿新的留着没换呢,明儿起来穿,收拾齐整点儿,好歹也是他的大事儿。”
沈山山随口嗯了一声,却不再搭理我,只翻了身子背过去睡了。
那夜就再无他话。
即位典不是登基大典。登基大典尚要等过了先皇薨殁的头一月才可操持,在那之前先行的仪礼便是即位典。
即位典不似登基大典那么肃正,不是为跪天拜地,而只是先行在百官面前将先皇落下的龙袍玉玺简要转给新皇,让百官知晓知晓从那日起该叫谁皇上。
那日一早我换了新的补褂,跟着台里所有人一起去了黔灵宫。先皇的灵柩已停放在那儿,我们一台到的时候六部已然按班就位,礼部和鸿胪寺的站在最前头持礼,遥遥看着是一堆红绿的官衣,黔灵宫前的汉白玉阶上满满当当站着文武百官交头接耳,一部一院浩浩汤汤地直排到了黔灵宫前的空地上,他们人头攒动,单只一眼瞧去,那一顶顶的乌纱帽连作一片,便好似一层波荡的山河。
我站在这层浩渺山河中,啃了一月余的青菜叶子瘦也瘦了,个头原本也就平平,一时挤在拥挤人堆里,就算垫脚也不见能高出来,心中未免怅然,只想到时候皇上走上阶来,只望他走得慢些,不然我被那么多人挡着,也不一定能瞧得见他——
我实在是想瞧见他。
这天底下皇帝是个最残忍的营生,父死子方继、兄弟起阋墙,一人成败、一宫存亡、生死白骨,都在手掌翻覆、一纸奉诏之间。他成了皇帝,却失了父亲,他一步登极,却疏了兄弟——更何况若有他母后借机衅乱,一招招处下来又是何种辛酸?
可他要面对的再多,却已经是个皇帝,再如何也只能不哭不笑不行喜怒,叫人望他一眼便知恩威。
黔灵宫中编钟弦乐渐渐奏起来了,即位典起始,秋风中我随百官回眸侧望去,只见宫前旷地上,一列披麻戴孝的皇子跟在当先一个挺拔的人影后徐徐走过来。当先那人身上的素麻衣裳裹透着内里金玉般的明黄袍子,眼见就是皇上,他旁边儿小皇叔肃容接了礼部递来的奉召交在他手里,让他双手接下,他便领着一众皇子直身跪在黔灵宫前的宫阶上。
那时他离我约摸隔着四五排人,我不管不顾地撑着前面刘侍御的肩膀狠命垫脚去看——
只乍见便已心里生哀。
我看见他薄红着眼,更将一容的忧戚衬得似要比身上的素麻更苍白,但那双奉召的手却实在稳,一如他一贯那样庄重。他双肩如沉石,脊背如松,领着后面一众兄弟向先皇灵柩磕过头再直身起来,下刻我爹从礼部官员里走出来,边儿上跟了一人,已奉出先皇身上落下的最后一件龙袍,停停叠放在盘儿里。
到此皇上便不能再跪,小皇叔扶他起身,皇六爷拄着拐上前替他除了白麻素服,我爹立在旁边儿,双手拎起龙袍襟领来一扬手,倏地便替他披在了身上。
那时他背对我,袭身的龙袍背章上金龙银线显出分太过老沉的威严,一双龙目堪堪眈过来,竟比从前他太子冠冕朝服上的龙章还冷。
下瞬他徐徐转过身来面见百官,双目已不再红,而我们满朝臣子已振袖如云地全数跪伏下去,那时数百人影涌动间直如一海的水,我们臣服于他,终于高声呼呐:“吾皇万岁,万万岁。”
而他立在皇亲国戚与百官山呼中,在天地肃静的那一刻,看向四下的目色与声音,都平静到骨子里。
他平平抬了手,如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说:“众卿平身。”
第69章 山色有无
皇上即位后一月里,朝中大小事犹如风拍浪涌不消停,一时忙起来,便春花秋月都少。
帝王更迭,引着朝野上也该清理一遭,我台着手和吏部一道整肃官员案底,加之贪墨的事儿压着,叫我也不是日日都能回家去。父兄更在要职,回家时候我见不着他们,不过去吏部跑腿送过几次文书才偶或见见二哥,可二哥又板正,话语不过流于事务,都是寥寥。
故此好似入班后一家相离倒成了最自然事情,就连之前因口角起的冷战,都没机会再认真战下去。
入班前从来难以想见这勤勉之事有一朝竟也能落在我身上,待真觉悟过来,人都已在台中待过头月,同沈山山俱是被磋磨到一身皮骨都快散,一日上工忽闻吏部几个主事推着辎车来叫,我俩从案牍之中茫然抬头,这才知道是月俸到了。
第一份儿月俸我自然记得很清。当年因着职位低,还没得职田可分,米禄又都径送家中觉不出多少,那时能见着捏在手里的俸银,便也就十六两银子。
俸银用素布袋子拴着,我一手提拎了,只觉还不如我每月去赌马的银子重。想见过去我走神儿一赌,输掉便是数月俸禄,再想案上该有多少账本查过才能挨过数月,终于头一回知道了鲂鱼赪尾、薪水不易,捧着那银袋儿就还有些感怀,便问沈山山下工有无邀约,没有就一起去吃个锅喝喝酒。
沈山山却说头月俸禄领下,按规矩要回学监谢师,不能同我去了。一时我闻说谢师,不免摇着那钱袋子觉出份儿心中空落,也就算了,心知不必等他一道出宫,便提早溜出了台往家走。
然正是递了腰牌儿快出宫的时候,我却听见后头有人赶着叫我。一回头,竟是皇上身边儿那小太监,穿着内侍衣物颇有几分儿派头,匆匆跑来叫我止步,怪我怎么才进了台就学着溜号儿,差点儿就错过我了。
他气喘喘道:“清爷,皇上宣你呢。”
此言直直如醒世佛音,忽似清泉贯我头顶,叫我好似又能够春花秋月起来。我一路跟着小太监往尚书房走,只觉心里那空落都被半缸子水填满,一步步摇荡着快要啷当作响,手里提着银袋儿的绳子紧了松又松了紧,直到被领进了尚书房后院儿里,那银袋儿已经被我揉成团皱抹布。
小太监沏茶叫我安坐,说登基大典将近,礼部待着议事儿还没走,许要稍稍一等。我坐在院中瞧着周遭宫人大多生脸不苟言笑,雕金檐角下又闻前殿不时传来皇上隐约声音,说着“朕知道了”或“准奏”,那话中带的威严,比他从前在东宫待人时更拔高一些,就更叫我手中银袋儿都捏得濡湿,眼看茶盏搁在面前石桌上绕烟飘香,坐着却不能安心去喝。
如此不知干愣着多久,我总算见着一抹白金人影,透在廊角镂空的屏墙后移过来,便急急晃起了身,正巧见着皇上恰恰也从廊柱后转出来。他面上好似还带着政事儿里的几丝凌厉,眸中却比从前多两分从容,他一身暗纹绣龙的白锦袍子,淡金纱冠簪住枝玉,同我一身暗淡无光的乌褂檀冠比起来,端的是丰神俊朗了。
我看得怔了怔,待反应过来,赶紧提着袍摆跪下去,将手心儿在膝上慌慌擦过两把:“微,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那刻皇上垂眼看着我,不知是因太久未见,还是因从没瞧见过我穿补褂,他双眼中片刻里有丝迟疑,都没能立时叫我起来。下刻,这迟疑渐渐化了丝笑意,像是松下口气似的,接着他散退了宫人唤我,终于说了那再熟悉不过的一句:“清清来了,上近前来看看。”
我闻言眼底鼻腔瞬时一热,那时提着银袋儿懦懦起身来双眼直目看着他,几乎就想将心一横,冲过去便死死圈在他肩颈上。
但他是个皇上了,我应是不能够的。
而皇上看我愣着,却是叹口气,挽起眼梢来笑我:“怎么,稹侍御飞黄腾达不认人了?”说罢他静静将双臂向我展开一些,“还不赶紧过来。”
我便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抱住他,紧勒住他的腰,一时想开口说他才是飞黄腾达不认人了,却又觉得心中酸得讲不出这话。皇上被我这一冲,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急急揽着我站稳了,倒由得我一脸埋在他颈间哽咽,还微微担心地在耳边问:“怎么了?在台里受委屈了?”
我瞪着眼睛忍泪,吸呼着道:“没有。”
皇上拂在我背上的手顿了顿,了然一分:“……那是惦念我了?”
我慢慢把他腰背更圈了个实在:“……没有。”
皇上听得低低笑出来,再度安抚地拍我后背叹:“好罢,那我只好是单相思。”他将我猿猴儿似的胳膊拉下来,欠身捧过我脸看,眉心渐聚起道浅川:“你近来怎么样?之前在家里苦了这多时候,上回瞧着脸都青了,都是我……”
“没有没有,”我连忙冲他咧嘴笑,“我从小被我爹打得皮厚,那老早好了,家里眼下都忙得没闲工夫吵,就还……还算清净。爷……你事儿多,就甭顾着我了。”我一时想抬了右手去平他眉间,但动了一半又觉着大约也不庄重,便又搁下,想了想,反把左手银袋儿稍稍一抬:“瞧瞧,爷,我今儿领月俸了,头一份儿呢。”
皇上捧着我脸亲了一口才放开我,刻意负手拿出皇帝架子来:“满朝俸禄都是朕批的,朕还能不知道?”
我笑笑,“那谢皇上吧,我还指着这点儿银子请你吃饭呢。”
皇上闻言,笑意顿了顿,渐渐也淡下一些,慢慢道:“清清,我眼下出不去。”
“哎,我知道。”我应下他这声,然后掰了他手把银子搁在他手心儿里,“那折现吧,总归也就这么多了,就都给你。”
“给我做什么?你这羊毛还出在羊身上呢。”皇上握着那银袋儿好笑起来,这时他面上的凌厉气儿终于消了,舒开眉目要再塞回给我。
我忙把银袋儿按他手里:“皇上有所不知,坊间传闻——俸银都肯交给家里的爷们儿才是好爷们儿,你就权当我稍稍养养你罢,多了我原也养不起,爷你如今……也更金贵——”
“这点儿够什么?”皇上捏着我鼻子把我打断,反手把银袋儿扣我手上,“你还是带回去罢,别到时候叫你爹知道了。”
我便也就把银袋儿收回来笑他:“你都做皇上了还怕我爹啊,那我爹还挺厉害。”
“你爹可不如你厉害。”皇上掐着我下巴晃了晃,“若非看在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爹,他怎闹得住我?如今他倒没法子关你,我却还担心他揍你,你在家就顺着他些,甭叫他打了。”
这话我只好应是,可心里却想着要是回家再闹,那我依旧不可能就顺了我爹,故说到这儿倒还是换个话头的好,由是我便执了他袖子道:“皇上,你要不留微臣用个膳吧?微臣为国事操劳了一整天,已然山穷水尽前胸贴后背了,求皇上可怜可怜微臣的肚子,赏口饭吃吃。”
皇上这才无奈笑了声,稍稍转开注意去着人端御膳来,领着我往侧厢走:“今儿早想着宣你来,他们就备了炖肘子,你也喜欢,就多吃些补补。瞧着御史台办案子是累,你都瘦了。”
我也不敢说我这瘦是因家里不给吃肉弄的,只能从他袖间斗胆拉了他指头,随着他走着也就只应话,不怎么搭腔,但眼见他言语稍松快下一些,我心里也就松快下一些。
那时只觉瘦不瘦是没个紧要的。
若是瘦了倒能得他这番专程的怜,那我瘦得也不怎么冤枉。
许多时候想想,皇上登基我入班后,我俩倒不是就生分了,但只许多事儿,人大了反知道不应说。
一如皇上从来不与我提他当年为何将他母后遁入佛堂,也一如我再不似往常那样跟他抱怨琐事,一年两年地过来,我俩也都淡淡祥和,如此好似近人情更怯,可也不知是哪一面瞧来,又觉出更亲近了。
大约是因我愈来愈像他。
那天儿在尚书房用完膳,我搁下碗想了想,还是同皇上说,下月台里去溏州查案,随行也会有我。他放下筷子听我说完,沉默下来点点头,看着我片刻即无言,过了会儿低声说:“……那也好。”
我请安告了退,出宫回家将头月俸银给了方叔充作中馈,徐顺儿跟在我后头看得几近要哭,说三爷都能懂事儿养家了,眼见这年月过得也忒快。
我想,是忒快。
实则徐顺儿没比我大多少岁,但我隐约记得就是那段日子有人给他说亲,账房还预付了些月银叫他好讨媳妇儿。次月我随台里去溏州前,徐顺儿风火备办好一应事物给姑娘家里下了聘,送我一路出府满脸都是喜气,就跟蹭上了宫中封嫔的喜气似的。
去溏州路上,沈山山在车里曾问我:“你能躲得过多少次去?”
我答他说:“能躲过多少次,就躲过多少次吧。”
溏州贪墨那案子,闹出人命死了州官,比我们先行的便是刑部。
刑部那帮人被案子悚得多了,平日惯爱作弄没根底儿的后辈当消遣,开始大约引见时候没留意,便将我当做刘侍御,趁着沈山山不在,就骗我说有个案子像话本儿一样有意思,哄我一道去看看,结果进屋一瞧却是验尸——吓得我几夜没睡过好觉,他们还哈哈大笑。
沈山山同他们原是熟的,知道了就同他几个笑起来问:“几位大人这职权行得颇巧,就不怕给我台的折子上添一笔?”
那几人这才慌起来,始知沈山山也有不好说话的时候,便连忙套近乎叫他算了,2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又知道我不姓刘而姓稹,怕得就更厉害,凑了钱日日请我好吃好喝,只央我千万不要恼起来告诉我爹。
可那时候我总有些恼,却不是恼刑部的,而是恼沈山山,只因查案提讯之事,沈山山总盖我一头前去,直帮我挡了好几天的差事——他说我胆子小,从小连鬼怪话本儿都不敢看,那些真人真事儿就更是少听为妙,以免又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