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唯独皇上不。
唯独皇上这同我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人,他真信我能考入班进御史台。
在东宫夜里温书的时候从来我听不懂什么地方,他就提着我不准我睡,活活要给我讲透了让我能举一反三了说清楚才放人,才开始时我心里还怨过,被逼狠了还哭鼻子,然哭着鼻子他也根本不带心疼的,绢子丢在我跟前儿让我赶紧擦擦泪继续写字儿,哭狠了还要罚我侍读的月俸,唯有苦读懂了书,才能得着好,有吃有玩有亲香有钱拿,赏罚分明。
如此一日日习惯下来,过去几月一年地回头瞧,我长进好似飞云逐月,说不定还真能进御史台。
可御史台倒从来不是紧要的。
我只是不想叫他这唯独对我报望的一人失望。
沈山山见我良久不答,正沉了口气要接着说什么,可这时候我想了想,却厚着脸皮老老实实答了他:“不是。”
沈山山那一言哽在口边,一时间,他眼眸中黑曜般的颜色好似忽而浓烈一分,嘴唇动了动:“稹清,若——”
“没骗你,真不是。若真是,那倒还简单了。”我摆摆手打断他,又拿酒壶要倒酒,然酒壶都空了,只得又放下。
“你别劝我了,沈山山,”我叹口气,“好歹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拖一阵子总会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要立妃总会立妃,我怎么样也都是过,大不了侍读不做了,往后考不起学也就罢了,国公府里多我个闲人也不算什么,说不定还给我爹省份儿心呢,是吧?”
沈山山听得一愣。
话是这么说,可说出来却又扎着心窝子疼,里头几句真几句假几句甘心几句讽,大约也就我自个儿知道。
沈山山被我堵了这句,好似本来要说什么,也都说不出来,沉顿在对面儿板凳上叹了口气。
我问他:“你叹什么?”
他沉默良久,抬头再看了看我,神色复杂道:“没……没什么。”
酒没了,锅也吃的差不多,我俩站起来,他结了账。走出去天有微雪好似轻琼,漫夜的黑爬上了京城的天儿,当空寒星都透着凉气儿,一站在石板道儿上,冷就钻进了骨头。
沈山山送我回了府,下车时候他都又踟蹰一阵子,好像还真是有什么要说,但最终也只是把大溪落寇交到我手上,叫我回屋热浴了早些休整罢了。
嗐,大概是我喝了酒脑子亢奋想得太多,毕竟沈山山能有什么事儿?他家里就他一个娃娃宝贝成了传国玉玺似的就等他光耀门楣,亲戚也都和睦,还有那么能的表哥大姨傍着,哪像我似的日日想着家里外头都是破事儿。
若他真有什么要紧的要说,我这傻子听了又能帮上什么忙?
哎,我自己都是软泥糊就的菩萨,可怎么保他过江。
我送着他好生上车,他家的马车在国公府门口兜着掉过头去,便哒哒地慢慢走了,转瞬混进旁边儿的大街上,和着各色来往行人车马和街角的昏灯,好似在大江大浪里头沉浮翻腾的船。
我这菩萨的一身软泥,看着看着还觉出份险,想来真是喝多了。
偏偏倒倒踩进国公府门的槛儿,我不禁一回回地心想,人要真能自由自在的多好,没这么多烦心事儿。
最好的,不过就像大溪落寇那扉页子上写的一样:“隐迹风尘许多年,身穿一件杏黄衫。一生爱管不平事,宝刀光射斗牛寒。”
跨进家里,只有大哥的南跨院儿亮着灯,听见里头似乎在吵嚷,我自然懒得去招呼。二哥想来还在部院,我爹也没回来,安全。
我迷瞪着眼睛,乐颠颠儿摸回院里睡觉,在梦里终于劈头盖脸将皇上一顿臭骂,然后骑了枣红黑鬃的高头大马横挎把弯月宝刀,大喝三声“狗屁太子妃”,英武非凡地把皇上拽上了马就飞奔走了,全京城的小辈儿夹道儿鼓掌叫好。
一路风尘仆仆才将将要奔出京城南门呢,没成想却突然听见身后追兵中传来徐顺儿一声大叫。
“爷!醒醒!爷!”
吓得小爷我扑爬摔下马来,宝刀落了马奔了皇上也没了,囫囵从床上一个打挺坐起来,入目又是沉沉卧房里头满室的金玉花瓶子石头玉器根雕,一个徐顺儿在当中晃着,一脸的焦急。
我看着他,头疼欲裂地骂:“你嚷嚷个屁!爷睡觉呢!”
徐顺儿一跺脚就把我从床上往外扯:“哎哟我的爷,快醒醒!宫里出事儿了,来了公公接你去东宫呢!”
第37章 山色有无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我只当自己吃了锅儿喝了酒蒙头大睡一觉或许翌日由我爹一顿打,便浑身毛病都能周正了,要回东宫也就是同皇上吵一架的事儿,再怎样就再说吧。
皇上学念的是好,可没用,真斗上嘴了他从来斗不赢我。
徐顺儿给我兜头罩上衣服拴上腰带环佩,我瞥眼儿外头天还黑着,不知是三更还是五更,便实在冒火:“爷这不才出来么,东宫能怎的?”
“那公公不肯讲,只说有急事儿。”徐顺儿扶着我踉跄出了小院儿,院外国公府里一些下人醒了,披着衣裳出来看顾,立在廊子上举了烛灯看我就问三公子怎么了。
我哪儿知道怎么了,跌跌绊绊终于穿了廊子到了大门上,皇上身边儿伺候的那小太监果真领了俩东宫常见的侍卫等在那儿。
大梦给他们搅和了我也不耐烦,问他们这大半夜的是什么事儿。
小太监多半想着我同皇上那事儿也不能真说出来,便涨红着脸,讳莫如深瞥了眼我身后跟着的徐顺儿和门房,赶紧埋头一指外头的马车:“……清爷,太——太子爷回了,就——宫里没瞧见您,让咱们来请——请您,赶紧入宫去见见,有……有话说。”
呵,原来是主子爷行猎回了见我被气走,紧赶着让人来接我回去叙话儿的。
可听见这个我更来气了——他这时候能想起我稹清,他早干嘛去了?自个儿要娶媳妇儿了就当我是团屁,现下见我不在了又巴巴儿地遣人来叫我回去,这京城里头就算养个外院儿都不带这么埋汰人的,他还是当朝太子爷呢!我好端端国公府的小公子又不真是他养的一条狗!
狗脖子上还给拴牌儿,我这他娘的连狗都不如。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儿说?”我吊着眉头阴阳怪气,“太子爷不该忙着多看看选妃么,深更半夜地同我这侍读磕什么?我家里都睡下了,这不折腾人么。”
徐顺儿急急在后头拉我一把:“爷,可顾着礼数罢!”
礼什么数,徐顺儿他懂个棒槌!我扯回袖子根本不理他,正待继续多讽两句儿撒撒气,这时大哥却恰好披了大氅走出来了,一脸惺忪地问怎么了。
再讽下去我家里就得知道府上出了我这个分桃儿断袖的,我只好悻悻收了气焰,扯好了袍子别过大哥,心不甘情不愿地同小太监上了车。
此时抬头低眉间一寻思,却又道自己是三日都不曾见过皇上,也不知他这回去都猎着了什么,有没有什么趣事儿,想来心里好似有一块儿搔挠得痒,只恨这马车没生出对儿翅来好径直飞到他面前去看看,适才那大大方方撒泼的架势也就不大摆得住了,见着小太监和侍卫都一道坐上来,马车也踱踱起行,我忍不住就道:“那什么……爷他没睡呢?都这时候了,还,还有什么话说……”
我这好好儿的一句废话,说出口却叫那小太监瞪红了眼睛,下瞬,他豆大的泪珠子突然嗒嗒落下来。
我傻眼儿了:“你好好儿的哭什么啊?”
小太监拾着袖子一揩脸,突然瘪嘴抽泣:“清爷,其实……其实是太子爷他行猎出事儿了……”
我闻言登时后脖颈都凉透了半截儿,下刻抬手就揪上了小太监脖领:“别胡说!”
“没胡说!”小太监逮着我揪住他的手腕子,哭得吭哧打颤:“清——清爷,东宫里头的规矩您知道,我哪儿敢胡说……太子爷同几位爷去行猎,遇——遇上了没猫冬的熊瞎子……皇,皇六爷折了腿,亲卫死了一个,太子爷去救六爷,结果被那——那畜生扑了,后肩戳在枯木上头……原是不该动的,然这回带去的人手药材都少,爷便令下回了宫……哪知眼下太医都在,但就是止不住内血……他们说,说爷那情状,是不大好了……爷听了,说那得见见清爷,这才叫我们来请您的……”
我只觉背上一股极冰的血往后脑一灌,满眼顿时一阵青黑,马车阵阵摇晃带得我酒后发胀的脑子愈发晕眩,胸中忽而压抑欲吐。
方才吃锅我还同沈山山笑话说往后时日还长,同皇上的事儿要等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
哪知这青天白日祸不单行,竟根本不容我等什么来日方长。
怎么会?
怎么就会这样?
——他不过是去行个猎,何至于受个伤就能不好了?
行猎他每年都去,野兔狐狸猎得从不少,猎了鹿便带回宫里炙了吃肉。御膳房会送了琼浆酒来,宫人就在东宫后院儿薄雪洒满的地上架了铜板儿和柴火,生火上了肉,我怕冷,便总就着炉子柴火暖手,他拉我都拉不住,就数落我烧着手就知道疼了。
我从不听,只坐在旁边儿看他一手抄着绒袖一手用长竹筷子拨动板子上的肉片儿,笑他怪忙活。
寒烟里暖气阵阵肉香靡,他总是睨了我不在意,只好言问我爱吃生,还是爱吃老。
我贪鲜,惯常吃偏生的,而他爱吃老脆。
鹿肉鲜美,不管怎样都好吃得要命,可要是今后没了他,往后我哪里来的东宫里炙肉烹酒,我哪里再谈什么生生老老。
只怕生非生,老不去,一心将死,徒身如枯枝。
一国储君出了事儿,圣躬早已惊动,我到东宫的时候,外头甲兵立了个水泄不通,天子仪仗停着,想必圣驾在内。
小太监递了太子腰牌说我是特诏入宫的,这才准他带我进去,进了内里得先请过圣安,小太监问圣驾何在,大公公说圣躬适才忧得心悸发作,太医在里头问诊,皇后娘娘陪着,请安并不方便,着我们先去见了太子爷再说。我们便急急转过正殿上了游廊,却竟见小皇叔正颓颓坐在我曾睡过的廊台里。
他抽着那金玉的烟杆子,手隐约是在抖,亭山府宴上见着顶好看的那身华服袖口都是血,早败了一身的雍容。
转眼看着我来了,小皇叔脸上神情好似已是木然,只抬了烟杆子往里头一指,哽咽道: “赶紧……进去吧……皇侄他,等你老半天儿了。”
我一口浊气堵着气门,脚下石板路似铺成了棉花,踩得深深浅浅毫不实在,也不知是怎么被领到皇上寝宫的。
里头地龙烧得太暖,掀了帘子一进去便是一股子药味儿混着血腥,太医几个跪在屏外沉顿,每个都是一脸擦净了脖子待斩的样子,断断续续摇着头。
我绕了屏摇摇晃入内间,一眼就看见皇上面如金纸地侧卧在龙纹衾里,露出的肩背缠着厚厚白纱,竟也透出几丝血色,他双目闭着,眉中细锁了浅川,似是忍着极大的苦楚。
他这模样立时叫我怕得说不出话来,僵僵立在原地,几乎忘了路要怎么走。
皇上身子从来是康健的,就我知道的这两年,真是连风寒都不曾有过,可此时得见,他却忽如一座宝山倾覆,倒入水中成了一团沙丘,好似风若一起,就能吹飞而走。
眼前情状真到我再没法子逃避,我双腿终于是一软,扑通跪下,“爷!”
床边儿立着的大太监抹着眼泪,伺候着往榻上轻轻叫了声儿:“主子,清爷来了。”
皇上是听见了,双目便渐渐睁开,内里眸子黑而静,渐渐目光凝到我身上,定了定,开口一如我每回出宫回来时候那般道:“哦,稹清来了……那近前来瞧瞧。”
我跪在地上早已僵硬,根本不可能站起来,还是身边儿小太监强将我扶起来搀过去。
大太监引我坐在了皇上床边儿上,我手脚冰凉地看着皇上,颤着唇道:“爷,你……你觉着怎么样了?”
皇上半耷着眼看我,听是听见了,却不答这话,只慵然笑了笑道:“我听他们说……你气走了……大约不回来了。”
我拼上性命摇头:“哪,哪能,我……我还要考学的,你得教我读书写字儿……”
他听着,唇角勾起来,目光中有些游离:“……我还当我这儿,什么你都……瞧不上……原来你只稀罕读书写字儿……”
我心胸发往脾肺都烧灼起来:“胡说!你什么我不稀罕了!”
皇上缓缓闭了眼歇气儿,再度睁开来,好歹是清明了些,他将手从衾被边沿伸出来,笑道:“好,你既稀罕……那爷……再赏你个物件儿……”
听他这话,我下意识竟不是要接他的东西,而是想往后退。
可我一身上下的热血早已不知何在,是全身都失了力道,坐在床沿儿看着他,也根本移不开目光。
旁边儿大太监看得着急,一步过来将我的手执起来,我挣不动,手终于被他摁在了皇上手边儿。
皇上垂眼看着,沉默地将握拳的手缓缓搁在我手上,下一刻,他渐渐放开指头,将一块小小的,硬石似的东西握进了我手心儿里轻轻攥住,上头浮刻的字硌在我手中,还带着他手上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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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却只是静静回握了我的手,让那小物件儿堪堪停在我手上。
这物件儿我不消去看也知道是什么。
这是块玉。
我知道是因这玉我也有。
坊间富贵人家生子早夭多是因当不起无量福禄,更别提宫里的娃娃天家荣宠,便更易夭折,故不知从何时起,北地时兴让新生儿百日中含一块儿刻了名字的玉来镇魂,不至因魂轻便叫鬼怪勾去,往后便也要傍身作福佑的,叫做镇魂玉。
此玉一旦有了,就要跟人一辈子,我腰间拴的块儿稹家玉佩就背刻了我单名一个清字儿。
我娘曾告诉我,这玉在我就在,不用去怕鬼怪,玉就是生门,玉表了命。
这玉是他的,他却竟要拿给我。
我终于是懦懦哭出来,泪一下便经流不住:“爷……你收回去罢,你能好的,定能好的……”
皇上听着我哭,眉轻轻皱起来,拉着我的手稍稍动了动,赶着往常是会不耐地替我拭泪的,可搁了眼下,是不成了。
他无力举起手来,便只能放下。
“……清清,别哭,”他深深看着我,那一刹中眼里沉浮的浓淡好似天海,里面不甘不舍,不休不止,将我掩映着像要把我印入骨子:“清清,我知道好物件儿你见得多,不稀罕了……我从来也,不会扎什么风筝……不出宫,不知你爱听什么戏,爱看什么书……你生辰也,没好好儿同你过,到头来……往后走,名分上大约是要对你亏欠的……若,若今日……就断在此时,我身上,这辈子……便只有这个最好,要更好的……就再没有了……”
他握着我手的指头些微收紧,声音终于有一丝颤抖:“这你拿好,收好,往后它替我守着你……你可,别再拿去送人了……”
我心中一痛,一时有如被人拿了钝刀子往骨头上割,愧意似沉山盖海,只拼命要将这玉捏回他手心去。
他却只用余力堪堪拉了我指头,缓缓闭上眼片刻,再睁开来,双目中是黑而空茫。
“清清,我大约是不能再护着你了……”
我气急得哭嚎起来,拍着他床边儿咬着牙大声骂他:“不行!不准!你卑鄙!你说过要给我落俸禄的!你说护着我的!你耍赖!”
他听我这么叫嚷了,却也只好脾气地笑了笑,竟似寻常听我胡闹惯的时候那般,轻轻嗯了一声。
我听他道: “是啊,傻子……你才知道啊……”
下刻我尚来不及说话,忽而他就闭上了眼,手指泄力从我手心落下了。
我惊惶之中,身边大太监已叫起来,外头太医闻声一哄而上,我被他们一举冲了开去。
——昏花,沉顿,迷蒙。
眼前金玉壁挂飞叶雕花的床架倒转浮旋,我摇摇晃晃摊开了手,里头那块儿暖黄的圆玉上,隶书工整,刻了个极度规矩的“珩”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