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动不得,却总算暗暗笑起来,睨我一眼道:“凑合吧。”
这才凑合呢?
我登时有些气。下刻我心里发狠想这做也做了不多那一两回,便顺带了一夜里守着他危急时候的闷顿和怕,只双手捧过他脸便忽而又欺上身去用力吻他。
吻的还是嘴。
这回换作是他没想见,经由我占住了唇齿,他竟连身线都僵了僵,呼出的一口薄息都被我咬进嘴里。
我笨,于这类事大抵还是笨,细细去想平日他是怎对我亲密的,可啄来咬去几下不轻不重,使力又只一味胡啃,终于惹他疼得轻嘶了口气,再受不住我,便忍着疼闷哼一声提手拽住我前襟扯近了,下一刻熟悉绵密的亲吻终于覆在我唇上,热烫抵走我后脑冰了一夜的血,霎时漫去四肢百骸。
那时心底翻呈出的喜好似破闸的水,暖且软,涌得我周身都是。我小心攀住他脖颈,片刻中只想一身尽给他攫取,什么也都不再留。
他分分寸寸舐过我唇舌,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我二人渐分,他抵着我额,扣住鬓侧的拇指擦过我面颊落下的泪,黑曜眸子紧锁住我双眼说:“稹清……你听着,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就出东宫去,再不要回来……你若是今日不走,那往后……只要是我还活着,你就再别想去别的地方。”
我紧紧揪着他的袖口,看进他眼里:“我不走……我以后也不走。你死了我也不走。”
皇上眼底渐渐泛出薄赤,他亲了亲我鼻尖子,把我揽在他肩头上:“你傻不傻……你知不知道往后宫里会有什么人?那些你都不在乎?”
我闻言心下狠狠一痉,内膛都快要怄出把火,片刻几乎要痛得说不出话来。
但又听自己轻巧道:“我不在乎。”
皇上握着我的手指力道一时松了些,他渐渐退开一些,看着我的目光一凝:“你怎会——”
“我真不在乎。”我觉得喉头都被胸口的滚热烧燎到发痛,当时却竟还能笑一笑,抹了脸冲他道:“嗐,爷,你好好儿养身子,别想了。我么,我早想好了,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咳,这不是常事儿么,都是迟……迟早的,往后你能好,我……我也替你高兴。”
皇上听着我说完,慢慢松开手,本就没甚血色的脸上显出青白。
少时,他点点头,虚悟似的一笑仿若自嘲,没再说话。
见此我眼下更热起来,死咬了牙关忍过一时,便猛地从榻上起了身来,背对了他穿上鞋,“爷……我不扰你歇息,我还是去瞧瞧他们煎药。”
皇上在我身后稍稍一应。
我起身理着袍子又回头看他。
他也正看着我,忽而静静说了句:“听说定安侯也在给儿子议亲了。”
我脑中所思给他这话岔开,只下意识问:“……议的谁家?”
这问皇上听闻了一会儿,眉心轻蹙,却竟未立马答我。
过一会儿,他轻轻咽了口气,叹道:“不知道,听来的罢了。”
说完他闭上眼,像是很疲倦了:“别看药了。你累了,也去歇会儿罢。”
“哎。”我应下,把被角拾起来盖住他的手,擦了擦鼻头跪安告退。推开殿门,外面霜风一贯满身,我只觉漏夜熬过也滴水未进,此时终于是人都有些打偏。
我合上门时又再往里间那屏风后头看了一眼。
其实里头的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那张绣月堆山的屏,和旁边儿小太监的一袂皂色的衣角。
退出来独独立在廊上,那时我一抬头,竟瞧见对面侧殿屋檐上头的瓦兽都双双成对儿一大领小地瞰着我,心中便一时翻涌起无数个念头。
如山如海,却又如虚无。
风真冷。
我算是恨极了冬天。
第40章 山色有无
待到天儿开了春,隐约记着是大溪落寇出到了第五本儿的时候,皇上身子养好了些,渐渐开始诏先生到东宫讲学。皇上见我日日在东宫守着他也百无聊赖,就好笑起来,给我的事儿平添了一桩,便是先生来东宫讲学完了皇上写了读悟,我过几日得将读悟送去勤学馆里头给先生看,先生看过,才好专程为皇上备课,也着我带些新的书目给皇上看。
多少年了,这总算是叫我做了回侍读该做的事儿,我兜里揣着侍读的俸禄终于理直气壮了那么一次。
可也就那么一次,好景总是不长。
那时天才见着暖上,皇上虽好得八九不离十,勤学馆却多时候不去了,小皇叔和几个大点儿的爷也都开始忙着瞎折腾家眷没心思学业,馆里便大半都是些年纪尚小的在呀呀学文,管束的人少些,头上又没有几位爷压着,不免规矩也都松散。
一回我去的时候正赶上间休,也不知道耳朵里打哪儿钻来一人声,似是戏谑着皇上行猎受伤的事儿,说:“……大约本来想着救了六爷自己邀宠的,这下儿好了,给自己邀去了半条命,东宫里头躺了快三月呢。”
说着这人声竟还笑起来。
我皱眉一扭头,见着一锦衣华袍的男娃娃,正同几个年纪相仿的小辈坐在窗角侃侃而谈,十四五岁的样子,脸瞧着特生,长得也挺讨嫌。周围几人里头还有认得我的,这时候见竟是我回了头,都快吓傻了,尽拉他说慎言慎言,可那男娃娃浑然不觉,还推他们道:“怕什么!太子爷养在东宫也不往勤学馆走了,好不好还另说呢,哪儿管得着咱们呀。他手里头事儿也分给别的爷了,这叫什么来着……哈哈,什么反蚀把米?”
我一听这话,气得只将读悟册子往身边儿小太监身上一扔,二话不说,撩了袖子上去就是一拳揍在那男娃娃脸上。
小太监没料到我居然能打人,吓得惊呼一声:“清爷!使不得!”
堂上先生未至,经我这一拳头下去,那男娃娃一声惨叫顿引一室声呼呐喊一片混乱,拉架的几个不敢动我,只扯那男娃娃不要同我纠缠。
可那男娃娃显然是个娇惯坏的,断然受不得这窝囊气,只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一爪子挠在我眉毛上便同我厮打起来,众人拉扯中他揪着我衣领大喝道:“你哪个宫的!竟敢打我!你不要命了!”
我掐着他脖颈一巴掌就扇在他脑瓜子上,恶狠狠道:“你他娘的才不要命了!爷我是东宫的,今儿打的还就是你!”
这一架打得是乌泱,我手正打疼了,忽听有人高叫一声:“先生来了!”
我闻声,一脚蹬开那娃娃就站起来,终于想起先生是个爱给我爹告状的,登时也管不得什么皇上的读悟交没交了,只趁着先生没来,赶紧领着小太监就出了馆,以免先生揪我到衡元阁去寻我爹。
紧走慢走回了东宫,我眉毛上挂着疼,一抹指上便两行血,小太监看见了,哭丧个脸说我这脸给打坏了,要叫太子爷瞧见还不知要怎么罚他,他怕得两腿都打抖。
想来事情因着我而起,我也不好意思,便立在廊上瞎指使他道:“要不这样儿,我先回侧殿,皇上要想起问我,你就说我睡觉,瞒过一时算一时去,指不定明早上结疤落了就好了。”
“这哪儿瞒得过去!”小太监简直哭出来,拽着我不让走:“我哪儿敢欺君啊清爷……别介,还是您好好儿同爷说吧——”
“同爷说什么?”闲散疏淡地一声问,突然清凌响在我俩身后头,我同那小太监背脊一凛,但见周边有扫洒的宫人已跪下去请太子爷安。
皇上声如沉水,还在后头补了一句:“清清,今儿回得早啊,读悟都交了?”
我两眼一闭,只得捂着眉毛转身去,见皇上正转过廊角倚在柱边儿,便跪了请安道:“还没呢,这……这少拿了一页儿,我回来取……”
小太监听我这谎扯得忒破,已抱着册子在旁边儿瑟瑟发抖,请安的声儿里都带上了哭腔。
我耷拉着脑袋,下刻就见了皇上的龙纹靴子踏过来,头顶上他声儿果然立时冷下:“你这手怎么了?节骨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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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这瞒天过海之计是败了北。
愣愣抬眼,我瞧见皇上目色都厉起来,已经凉凉转问旁边小太监:“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照应的?”
小太监悲呜一声磕头告罪,我连忙把他护在后头:“不不,不干他事儿,是我自己跟人打起来了。”
皇上拽着我把我拎起来,薄唇微动:“谁打的你?”
这问我却答不上来,想想只能又瞥眼儿看向小太监。
小太监伏在边儿上道:“回爷的话……是七爷的侍读。他是彭阁老的玄孙,贵妃娘娘的侄儿——彭二少爷。”说着又将方才始末说道一遍。
皇上手里拿出龙纹绢来,一边听着,一边轻轻擦过我眉上的血,下刻随手点了个人:“去把老七和他那侍读一并领来。”
实则我不想叫皇上身子才好就动怒,可他脾气上来了我却实在劝不住。我怎么同他说是我先动手的他都听不进去,只因我在宫里从没同谁干过架,谁爱开我玩笑我都不计较,他便当我是个缚不了鸡的,认定是对方欺了我,他要替我出这口气。如此我便也不好提点他我本是同将门虎子干架长大的,人倒还会打。
他身子好了,又能替我出头了,我没什么不开心。
由着他把我拉到正殿坐了叫人去请太医,又见着他凝眉接过宫人递来的冰绢子敷在我手指头上一句句训我莽撞,一时我哎哎地应,指头由他暖暖握着,听着话虽不敢接腔顶嘴,但心底却觉出实在,连脸被挠了都不觉得冤枉。
不一会儿下头说皇七爷同侍读带到,皇上原本还一脸黑风煞气地坐在正殿上端了盏茶喝,结果一见着七爷领着后面那侍读上来,他手都顿住了——
只见彭二少爷两眼青红浮泡,皮相五色惨烈,眉骨破的破,唇角裂的裂,一脸高肿充着血,能赛得上吐蕃的鲜幡旗,走出去都不定能叫人瞧出个人形儿来。
皇上慢慢扭头来看我,似在问:你揍的?
我当然点头,心想我还没怎么使力呢。
皇上顿时垂眸下去,拾拳掩了唇角,轻咳一声忍笑。
可这一咳是轻,却把皇七爷吓得抖筛糠似地一膝跪下,偷眼儿瞄了瞄皇上,畏畏缩缩道:“皇皇皇兄,彭二说的那些都是他自个儿的意思,万万不是我叫他说的……清爷打他,是打得好,打得太好!皇兄若没叫臣弟来,臣弟也正打他呢,马上就把他交到宗正院儿去!都不劳皇兄费心的!”
那彭二闻言,连忙吸呼着肿得合不拢的嘴大呼太子爷饶命,砰砰磕着响头。七爷一道转头骂他,一道给皇上赔不是,虽口中叫着皇兄,模样却不似弟弟见了哥哥,而似臣见了君。
皇七爷是皇上的亲弟弟,却同皇上一点儿都不亲,那时候年岁也有十三了,平日里是绝少往东宫来。他虽说同皇上一母同胞,可皇上是养在先皇跟前儿带大的,七爷是他母后拉扯的,年纪差了五岁也不多时候能一起玩儿,便打小就生分,搁我这外人眼里,俩人是真没有一处像的地方。
小皇叔平日提起七爷总窝囊废窝囊废地叫,传到中宫里惹得娘娘老不痛快,祝宴喜酒上便结过几回梁子使过几回绊子,万幸是没能把小皇叔怎么样。
于小皇叔而言,不过是一宫里头天家人,且处着罢了。
此时皇上瞧着彭二被我打成了烂泥巴,大约于他挠我的事儿也消了一半儿的气,可垂眼看七爷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眉便又蹙上了,只不住听着,末了,七爷絮絮叨叨说怎么狠狠处置那彭二,他就点了头,又叫七爷起来说话。
七爷战战兢兢起来了,皇上着人把彭二撵出去送了宗正院儿,便顺带就了手边的书考问起七爷念学的事儿。
七爷万没料到还有这出,平日那学也当真是胡念的,便答得宛如稀泥巴糊墙,烂得有滋有味儿。这若搁了我身上皇上早训我了,却倒没训他,只是看着时候到了该传晚膳,便搁了书,恰平平静静赐了席,叫七爷留下一道用膳。
七爷却说那日是嫡长公主下嫁几月了头回儿进宫来瞧娘娘,中宫早布了宴,他还得赶紧去赴宴,不能留东宫吃饭。
皇上闻言,正搁着书的手稍稍一顿。
下刻他才点过头,“是皇姐回了。也好,那你去吧。”
皇七爷千恩万谢告恩走了,临走还再表了番要狠狠处置彭二的决心。
皇上不再说话,只坐在大殿上看着七爷逃也似紧赶着走出东宫,就我见着,他那目光好似透着丝薄风,怪凉,也不知他想着什么,过了会儿才淡淡道:“行了,传膳罢。”
他起身来,转眼看看我,抬起手拂过我眉梢的结痂,带着落唇在我额角印了一下,安抚我说:“彭二也收拾了,你心里别气。今日父皇宫里又给我送来血燕,恰好你同我一起吃了补补。”
我看着他,向他笑:“那做枣泥味儿的?我突然想吃甜的。”
他闻言,眼光稍动了动,一时好似风摇动河湖中的星子,望着我是沉静的,片刻轻轻笑出来:“成,做枣泥味儿的。”
我收了他桌上的书跟在他后头,我们走上游廊。他行在前面两三步远,一身明黄的袍子透着柱角散入的春暮昏光,那形色实则说不出的柔暖,然无论搁了谁眼里,乍眼却只先看见他身上的龙章。
龙章却是冷的。
我那时候突然想起他那夜危急过后刚醒过来的事儿。
当时四下报传太子爷醒了,先皇不顾圣躬沉疴急急到了他寝殿里头,我还没出去,我爹在,皇上他母后在,一干臣子都在,礼部几个手里还捧着记棺材的册子。
我们都听见先皇威镇了一身的天子气魄厉斥皇上道:“你是储君,你是朕的太子,怎可逞此不顾家国社稷之能?你将朝堂宗庙的大任置于何地!”
这一怒下,我们跪了一地,可皇上卧在榻上却未多言,只告罪道:“儿臣寡虑,不孝……叫父皇担忧了。”
下刻他缓过口气,第一句却是问先皇:“老六怎样了?”
第41章 山色有无
皇六爷腿折得厉害,那回后当真就瘸了。
他虽捡了一条命,然这活在宫里也算憋屈,只因人人背地里指着他都说三道四,大意是怪他害了太子爷遭罪,言语上应该还更有甚者。
我并不清楚当年流言细软,如今不过是我自己作了那些口舌中的奸佞好些年,也遭了好些年宫中的是非,一切一切便可以想见,自是有当中不容易处。
六爷原是个挺开朗的性子,小我两岁,从来爱跟着小皇叔同皇上玩儿,这事儿出了后头几天儿还日日来东宫问皇上安,回回都哭,哭得皇上颇心烦,可后来人不大来了,皇上又要日日问他怎不来了。
这又问得我心烦起来,小皇叔来的时候我只好问他,六爷呢?
当时皇上将养着,我们在外间儿,小皇叔不想叫他听见,便只下巴往外头扬了扬,又指指心口儿,摇头。
我便懂了。那过后皇上再问起来,我就只说是六爷腿疼,不方便来了。
皇上虽没说什么,可他心里又岂会由着我胡说就信。
他生下来就是太子,生下来就住在宫里,这宫里是个什么模样,他都明白。他比我更明白。
就此他也不再问。送来东宫的物件儿里偶或有我喜欢的,他见着合适也赏去六爷宫里几样,便就这么挨到行猎的劫数熬尽了,宫里流言揭过这页儿,日子入了夏。
皇上担着的差事都稳稳回了他手里,他人又忙起来,春汛时候他治下闹出些案子,整个夏天儿都三司六部五寺地不消停,回东宫的时候大半累到嫌说句话都费事儿,见着我偶或夜里在看书,便时常捏着我手坐在书房里头养神,却也没精力再多指教我学问。
可我的秋闱又渐渐近了。
在勤学馆打人的事儿我爹当然第一时刻就知道了,我自然不敢回家。可呆在宫里本该温书,我却又因着看大溪落寇不好好儿念学。大概是五月中的时候,我几回摸出宫去买书没买着,不过想回家歇一脚吃个饭,哪知道有一回正撞上我爹竟然在,先生在他面前又告过我不温书的状,于是我总算没避过,连着那勤学馆打人的事儿一道挨了顿揍,脸上两下,背上两下,顶着脸皮回了东宫,恰好皇上从大理寺回来见了此景,终于生气问我缘故,这才哭笑不得地着人给我寻了大溪落寇全套来看,给我美得喜滋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