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蛐蛐儿都是沈山山抓,名儿也都是他起,他有学问,我的蛐蛐儿全是白起蒙恬李广章邯,一水儿名将,去年跑的那只叫乐毅。
沈山山从我手里抽了风筝和小笼子扔给徐顺儿,拉着我往外头走,“抓了再说,名儿多得是,我来的路上想起个姬阏,这名儿也好。”
我却没想见他竟一开口就是这个名儿,脱口就骂:“好个屁!不好!”
正走到他家马车边儿,沈山山瞥我眼:“美男的名儿你不都挺喜欢么,还当自个儿是潘安呢。公子阏能打仗还长得好,多合适啊,那要不叫他的表字儿吧,子——”
“别说了,”我一巴掌拍他后背上,“你真给爷捉了大将军再想,先上车。”
“捉就捉,我什么时候失过手。”沈山山笑着就把我往车里塞了,自己也坐上来往外头道:“去亭山府。”
第35章 山色有无
沈山山马车走了会儿,我坐着老觉有东西扎着我后背,反手寻摸出来一瞧,竟是两套三本合刊的蓝格儿抄善本,一套叫慧文录鬼,另一套书壳上写了四个大字儿——大溪落寇。
“这什么书?”我抓着大溪落寇就翻开看,“哗,兰草生写的?新书?”
“你真是在宫里头待傻了。”沈山山靠着车壁看村夫似地看我,“这俩书才一出就快红烂了,崇文还想宰我大价钱,装模作样同我说得排上队,不就是变着法子匡我加价?我等等倒没关系,只是想着你出趟宫难,来的时候就去馆里扯了两套儿就走了,让他们德性。”
我不禁作难:“崇文这么多年了还这样啊。”
“指着显贵抢起来圈钱,谁不这样,巴不得外头饿狼扑食才好。”沈山山随口道,“晚会儿宴散了你带回去看罢,我瞧了两眼儿,总觉着和过去兰草生写的不大一样,别是找人代的笔。”
“好看不就成了。”我胆子小,把慧文录鬼搁下,“这妖魔鬼怪的我看了晚上睡不着,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只按着大溪落寇翻开,那第一次瞧见扉页子上第一句话儿我现今还记得,再往后翻几页儿就能知道是好故事。
我谢过沈山山,问8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他学监里头还顺不顺,他说挺顺当,再问他家里,他倒是皱了皱眉头,才说还凑合。
“要不入宴听会儿戏我们就早些走罢,”沈山山道,“今儿给你补齐过生那老三样儿。”
我过生老三样儿便是收风筝听戏吃锅儿,他一说就让人喜气,我恍然大悟:“怪说没觉着我真十六了,感情是锅儿没吃啊。”
沈山山听了,打天际给我飘来一白眼,“得,合着你就指着吃锅长大的。”
我捧着手里的书大笑起来。
说着话儿亭山府就到了,我俩跳下车,但见外头已然红锦扎了花儿,金丝儿贴了寿,一水儿热闹人潮呼天抢地往里走,不似贺生,倒像是逛庙会。我跟沈山山开玩笑说此时若那亭山府的牌匾落下来,铁定一趟子砸中五个里头就有四个王公。
沈山山一拍我脑袋骂我嘴碎,闹腾腾地忽听后头有人叫他表字儿:“寻柟!”
沈山山回过头去看。
这声儿是叫他,可我却觉着特耳熟。猛转眼,果见是小皇叔穿着华服提着金玉烟杆子走过来,四下里头见着都开始给小皇叔跪礼,我跟沈山山要跪又给他拎起来,见我在,小皇叔脸上笑一顿:“哟,清爷啊,你不是说不来么,你来了我们怎么去逛窑子!”
我这才想起还有沈山山逛窑子这出,然没及问出个话儿来,却听沈山山紧接着就笑他道:“王爷说得就跟我真去过似的。”
小皇叔见他笑,便又笑起来:“我这不吓吓娃娃么。”他又起手往我脸上掐,“清爷这胆子是给喂肥了,敢瞪爷,信不信爷今儿把你给卖了。”
“要能卖我早卖了,还能等王爷么。”沈山山叹着气把小皇叔的手给拉下来,引我们往里头走又好生长叹:“王爷,痴儿卖不起价啊。”
我一听,气得抬了腿儿就蹬在他屁股上:“成,那就卖你,你不痴,还能帮人考状元,卖了我同王爷分着花还嫌多。”
沈山山嗤笑了拍着袍上的鞋印子,小皇叔拉我道:“卖给我呗,勤学馆里头做赋我还差个人帮我写呢,这正好。”
“好好好,”我手连忙伸出来:“那便宜卖了,五个金元宝吧就。”
沈山山当先一巴掌扇在我手心儿上:“稹清,白瞎了我的大溪落寇,你这白眼儿狼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沈山山应知道不该同我俩这宫里头的说卖娃娃,他哪里说得过我们。我跟小皇叔笑作一团。
不过想起来小皇叔那天儿身上衣服是真正好看。平日里他进宫总穿品服,只见着贵气庄重,不似这常服来得落拓。我们奉了贺礼记下,沈山山被他娘叫去帮衬,我跟小皇叔由人带着找地方坐了,就拎着他袖子问他衣服哪儿做的。
小皇叔心烦地拿袖子扇我:“甭问了,除了你这小娘子似的来问,有别人在意么。”
我往四下看一眼,周遭要么是盯着亭山府里搭起的戏台子呀呀唱,要么瞧过来也只是点头哈腰,在意小皇叔衣裳的,除了我倒是果真没有。
小皇叔垂眼摸出镂竹的火折子来吹红,往桌角磕了磕雕边儿烟锅点着了,“你还是听戏罢。”
戏唱的什么记不住,沈山山一圈告礼完了才坐来我身边儿。膳食摆上,虽是寿宴,也不见着多奢靡,算作很中庸的,怎么都叫人找不着话柄。
此时有人捧着盘子来让宾客签祝词儿,我没在意,捡着福禄寿喜写了,写罢了搁到沈山山跟前儿接着签,他倒是盯了半天盘子都签不出。
我伸手在他跟前儿一晃,“你看书脑子看坏了啊?要不我替你想想,这我拿手。”
沈山山遭我晃回了神,这才徐徐拿了笔,看着盘里的红笺子笑了笑:“稹清,你这字儿见着……是写得规整了,临的是魏碑罢。”
我心里一节子拍漏,看着那盘中的字儿,喉头突然艰难起来,隐约是嗯了声。
魏碑朴拙险峻,舒畅流丽,我这字儿是魏碑的。
可我临的却不是魏碑。
朝中打知道皇上做太子的时候爱写魏碑,便鲜少有人敢同,只怕牵上奉承的干系被宫里猜忌结党。上赶着要他教还就指着他帖子临字儿的人,活脱脱就只有我这半吊子的侍读。
不过我这字儿还是及不上他。
大约是性子懦弱些,我写字儿一勾一划不得力道,却偏生要学他的字儿,其实想来很勉强。
皇上说了我老长时间,还叫我去禁军校场借沙袋子来练腕力,我总嫌弃费事儿吃苦不肯练,久了后,他也就由着我。
大概我心里总以为这事儿不是练两日沙袋子就能得解,毕竟骨子里头的东西,若不很历些事儿,哪里是那么好改的。
作想间沈山山那厢已写完了祝词儿,神情倒不似写之前松快,只转手又把盘子递给小皇叔。
我见沈山山再度晦然看向我,料想东宫选秀立妃之事沈山山身在学监里头贯交高门之子,怎么都该有所耳闻,他当早已知道我的处境,怕我这当事儿的人才是最后蒙在鼓里的那个。
由此我不免更觉窝火起来,几乎喉咙里都搪着口血沫子,一张口就能吐出来。
我不说话,宴席是再吃不下,沈山山见我不动,便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要么带我去吃锅,正巧,有些事儿也该同我讲。
我想着他定是要开始规劝我了,我来的一路上都盼着他能规劝我规劝得恳切,然真临到头来又打心里抵触起来,眼见着小皇叔写好了祝词交出去,周遭亭山府来人同他敬完了酒,我便问小皇叔要不一起去吃锅儿,好歹有个人隔着沈山山就不好讲话了。
小皇叔向我们看来,瞥了眼沈山山,似是询他意见,然也没听沈山山说什么,小皇叔却已然苦笑起来:“瞧着沈小侯爷是不待见我去,你们小辈的玩儿罢。王府上添了人,搁不开手脚了,爷得早些回去。”
我也就作罢,跟沈山山起身恭敬同他别过,沈山山又妥当着人去备车,小皇叔挑着眉头收了烟杆子套上便也往外走。
我心知这是避不过沈山山一顿劝,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可刚临着要走,沈山山又被他表哥叫住领去边儿上说话。
他表哥快比我们大上二十岁,因是我大哥的上司,我也偶然祝宴上见得,却并不熟,不大好意思跟去说话,便就一边送着小皇叔上驾一边等着,余光里又见他表哥似乎有意无意往我这儿看顾来,也不知说什么,神色很正经还指了指我这边儿。
沈山山突然就沉着脸按下他表哥的手来,肃容说了什么,他表哥也就收了话叹气,转身走了。
我这儿看着,心想亭山府和定安侯府军中声名振振,是满门忠烈,他表哥这么点着我说沈山山,会不会是叫他不要同我钦国公府再亲近。
见沈山山走过来,我们一边走,我一边强将这话做了笑问他:“你表哥是不是说我爹是个反贼,叫你别同我这乱臣贼子出双入对儿了?”
沈山山听了,突然在我后头赶上两步:“稹清,其实我——”
我扭回头看他止住了步子,便问:“其实什么?”
亭山府大门两盏暖黄灯笼透着光,照在沈山山脸上我却晃眼觉出阵白,他人像被我这一回头唬了唬似的,眼中有什么一瞬而逝。
他没说话,只那么微蹙了眉头看着我,眸色倒很深。赶礼的亲贵高门不断从我二人身道走过,几次撞上我肩,可我那时候却也似心中发了狠,只一动不动站在来往当中,再度问他:“其实什么,沈山山?”
我也不知自己是盼着他能说出什么来。好似觉得他要是能说出什么,我如今的处境大约就能有个缺口,能解脱出来,能落在一处安稳上。
可沈山山又能说出个什么?
我俩当中,本生也从来就没有什么。
渐渐地,凉风刮起来,沈山山恍惚回了神,只走来拉着我往马车去:“我是说,咳……其实我找着一家比慧林寺更好吃的锅儿。”
他掀了马车帘子扭头看我,终于是再度笑,“走,我领你去。”
第36章 山色有无
他终于是又避了我的话。
不过,怪不得他。
其实现今想起来,我和沈山山要好是要好,可有些事也不曾提过。
比如我为何知道慧林寺外头的锅儿好吃。
其实慧林寺外头的锅儿,于我而言从不紧要。我当初之所以知道慧林寺外头有锅儿吃,是随家中拜庙的时候见了慧林寺后山的一园子花树漂亮,打那园子出去半里地儿,才偶然见了个吃锅的去处。
第一时刻想起沈山山是个爱吃烫菜的,这才献宝似地领了他去。
三四年前的事儿了。
单说我自个儿的话,每次想着去吃锅,实则是留恋能去瞧瞧花儿。我领着沈山山去看过那园子,他不堪造化,只当爷是吃锅吃高兴了边儿上逛逛,偶然才发现的园子,也曾笑过我的。
我从来由着他笑,也从不在意他笑我,当时只想着,能看着他笑就顶好了。
其实,眼下也一样儿。
我还是更愿见着他笑的。
能高兴,便去哪儿都成。
反正这也冬天了,园子早已不生花。
沈山山带我去的那家锅儿因就在京城里头,近,故后来我们入班后还常去,慧林寺那儿倒去的少了。
且实话说,那儿的锅是比慧林寺味道好些,只酒比不上。
时节是初冬,我俩要了壶温的枸杞酒,我竟也能和他聊起两句念学的事儿来,不至只晓得说道孟浪。
沈山山估摸了来年秋贡大约考什么,说得有板有眼给我讲承题,我笑他又不是神算子,何得能知道。他还口做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我倒是模糊了,只记得我俩喝酒喝得大笑,他替我烫了好些菜,使筷子夹到我碗里,叫我别只顾着喝酒,菜也得吃。
然他夹给我的菜还是没动多少,酒却很快去了大半,沈山山酒量从来不行,便只喝了两口,其余都跪归了我。
越喝,我看着石锅里冒腾的汤泡竟越清晰,里头笋子青菜一簇簇翻涌,间或浮起两三块儿山菌,每一阵热气都带出阵大骨高汤的浓香。
周遭食客讲话儿声音老实大,隔壁间儿还有划拳猜谜行酒令的,伙计几个在斗嘴打闹,愈发吵嚷市侩,也不知沈山山这么清淡个人怎寻了这样嘈杂个地儿。
这地儿活该是我这爱热闹的来大口吃肉喝酒才对,他该去清茶楼里头听书。
我抬头看他,他坐在我对面儿,手上筷箸专注夹了片儿羊肉涮着,脸隔在石锅腾起的蒸蒸水雾后头愈显得白,面上没有笑了就有些冷,眉头因看顾手上东西而轻蹙着,眼睫垂下也一丝不乱,都规规矩矩的。
要说起沈山山这脸,惯常挺英俊好看,不过不言不笑的时候瞧着倒是有些不近人情,我想不出他平日在一群高门贵子中游刃有余的模样。
我也从来不愿想,只笑了笑,“咱们挺久没一起吃锅了。”
沈山山听了,淡淡抬眼看了看我,沉默了一时,才手臂伸过石锅把涮好的羊肉夹到我碗里,“今年是没有过。去年你生辰时候我同先生去了寿县贡院,便也没有,算到如今,总也该有一年半了。”
哎,什么一年半。沈山山这记性,还学监里头的届长呢。
是一年又八个月。
猛一说来,竟似弹指间。
十五十六这一道道地过,我们不止没有一起吃锅,除却我娘丧事上他家一道来吃过回饭那次,一年多当中我二人私下里是连口茶都没一起出去喝过的,若非亭山府祝宴撞上了,我大约还真难见他一次。
问起来他总是和学监的先生去了地方贡院,要么就是家里姑婆舅子的事儿……
嗐,其实他不消说这些。
我俩,何至于呢。
谁不嫌鱼腥?谁不避骚气?我过去同他说的那忠君二字唬唬常人便罢了,沈山山何其灵醒,从来我唬他不住,他都是门清儿。
我知道,我心里都清楚,他这么并非是真要疏远我了,他给我带杂书扎风筝是一心还待我好的,只是搁了我同皇上如今这境况,若非必然,他也真不该同我多待。
我是个祸患。
我叹口气,日子长短的事儿不同他争,只埋头又要倒酒,沈山山便接过酒壶替我斟出来。
一股子糯米枸杞的热烫气儿扑在我面门上,甜腻腻的。
我听见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听说……太子妃在选了,稹清,你——怎么办?”
我沉沉端了盏中水红色的酒,一仰头就干了,顿时心胸烧磨得暖热,老了喉咙吸鼻子笑,“能怎么办,喝闷酒呗。”
这酒喝着也着实闷。
人说喝酒能浇胸中块垒,搁我身上都他娘是胡诌的。
我这人喝酒从来醉得慢,待到真醉了还能迷糊蒙头大睡一场,可真醉之前却能难熬到姥姥家去,每每总是温酒入喉上了头,平日里紧持的神智麻了,终于再不能糊弄自己。
“你不是要同我说事儿?”我问沈山山,“就这事儿?”
锅里物什大约捞尽了,炉子下头的炭烧得差不多,方才翻滚的汤也渐渐平静下来,沈山山慢慢搁了筷子,凝眉看向我,好似是定了定决心,才肃穆问我道:“……稹清,你同太子好,是不是因为你爹那大事儿的干系?”
我猛抬头看他,只觉他这话毒得就像把刺刀,提着往我心口一阵戳戳,直戳在最痛的地方。
这问是我自己夜里躺在床上都不敢想的,从来能避几日就避几日,可搁在那时光天化日周遭嘈嘈,沈山山又不愧是我肚里的虫,竟就那么突然地问了出来。
这要我怎么回他?我想干脆应了这言,却实在不甘心,打心底想反驳,但我怎么反驳?
我最起先要巴结皇上本也就是为了我爹那桩子事儿,但历了这些年,虽也没什么好了不得的大事儿,但皇上于我却真真再不一样了。
搁了我自个儿,根本不是个想考学想做官的料子,我大约能斗鸡走狗赌马吃酒听戏看书一辈子浑浑噩噩就过了,任外头说我是富贵草包窝囊废我不在乎,因这世上从来也没谁对我有过甚希冀,我爹没有过,我大哥二哥不消说,我娘走得早,唯望是我平安和泰,别的更没有,就连沈山山给我讲课业讲到了我真不懂的地方他怕我老想不通了不好受,从来也都是直接就替我做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