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白玉带红丝儿。”皇上脸都拉下来,“那是裂血岫玉。”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好看就成。
扭身将梅枝儿递给宫女儿袖回手,我哈了两口寒气同他嘿嘿笑:“你给我好物件儿多了我也分不清了,你记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我照样儿还你礼?我爹他不贪啊,我家没那么多银子。”
皇上好气又好笑,指点太监儿给我取暖炉子来,“不指望,我能指望你什么?你这脑瓜子能记着有那么个玉挎壶都是奇事儿了。”
我哎哎应笑着,被这岔开了话,再抬头看寒池对岸,却恰瞅见廊角一抹兰衫往后头去了。
“哎哎哎,他作甚?”小皇叔紧瞅着对手一举一动,看着沈山山背影直挠我:“你说他是不是都作好了,这竟能得空去如厕。”
皇上笑他一声:“皇叔,人家让你如十回厕的功夫你也不见能作出来,可别提这些没用的。”
小皇叔唉声叹气扯我袖子指点皇上后背,嘴上在说,脸上又在笑:“清爷,我俩都傻,凭什么他给你摘花,却只说道我?眼见皇侄这胳膊肘不对,怕是拐的罢。”
有心听无心,我登时气儿都吓瘪了一背渗冷汗。
皇上回过头,静静看了小皇叔一眼:“皇叔,你还是好好作诗罢。”
“我哪儿做得出啊!”小皇叔笑嘻嘻打商量道:“皇侄,你得了什么诗?让给我两句儿呗,你让给我,这胳膊肘的事儿便烂在我肚子里头,成不成?”
皇上闻言,只作思一二,便也真抬手抽了跟前儿的纸摆给他面前。
少时侧坐香台里一柱燃尽,上头说开咏了。小皇叔得了皇上的诗章叠声儿称好,望着对岸见沈山山折返,又冲我笑:“看看,他让我一回如厕的功夫,我这不得了好句了?所以啊,学问好也不能骄气,骄兵必败。”
我白他一眼,心说不是他自个儿的句子,竟厚脸皮到这地步,也是绝了。
不过沈山山句子作得好,未必就能输,他这话说得太早。
正言语间,侧坐先生一一喊了名字叫到了我,我便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第29章 山色有无
囫囵想出小句儿的时候没觉着不好意思,可忽要将我脑袋里头的东西讲给满场娃娃和先生、皇帝听,我却脸烫起来。
“深馆……栽梅,一两行……”我先吭吭抖落出一句儿,喘了口大气儿往侧座看先生几个还摇头晃脑听着,便又再道:“画空疏影,满衣裳……”
后面有几个声儿喳喳着说这竟也起得挺好,先生几个脸上露出难得的欣慰,和颜悦色问我:“三公子这也终于押韵了,接着呢?”
我袖子下拳头攥紧,瞥眼望了望皇上,见他也正凝神坐在旁边儿看着我等下文,那眼睛深黑而耀,在透沁寒意的霜天里却含着丝温和,倒似挺鼓励我,像说句儿不好也没什么的模样。
我便吞了吞口水,垂头沉了气儿,终于道:“冰华化雪月添白,一日东风……一日香。”
“好好好!”后头小皇叔先大笑带人拍起手来,“娃娃们瞧瞧,咱清爷长进了,会作诗了,这韵脚没押错儿。”
“清爷这忠心也表得地道。”皇子几个也都来戳我后背道:“溜须拍马!”
“去去去。”我一道儿不耐烦赶他们一道儿扇着脸坐下,隐约记着夸我的是先生还是圣谕,不大清楚了,总归在宫里能吟俩赞美主子爷的诗句便是稳当的。我对手是谁作了什么我也忘了,紧要的是大家见我这草包长进,竟都很吃惊的模样,四下里有议论说我开蒙晚,但也好歹是国公太傅家的,现今瞧着果真也不差。
原听着我该得意阵子,然我却没那闲工夫。因他们当我是表忠心,我自个儿却知道我这是诉衷肠。
我根本没脸去瞧皇上的神情,用脚趾儿想他也铁定是在笑,若搁了没人的时候,他能笑得我找地缝钻了。
“瞧你脸上能烙饼吃了,至于么。”他果真又是笑我却又挺得意的模样,长指将我面前茶盏再往我身道儿推了推,“喝口茶,压压惊。”
对岸的还在作着诗,我看过去,臊了脸端起茶喝下一口不瞅他,渐渐肚里暖融融的,着实也定心不少。
这时候上头点了小皇叔,小皇叔早将从皇上这儿坑去的句子给背了熟透,此时力拔山河地站起来,志得满满颂道:“姹紫嫣红耻效颦,当空点雪不惜身。寒池一碧苍檐下,数点开来不为春!”
当场听了园中皆都静默一瞬,下刻大家才琢磨这句子明着赞梅,却实在是赞今上勤勉政事,又忽都赶着拍起手来交口称赞,一时勤学馆里头响掌如雷,却也一个人都不说破这意思,侧座上龙心大悦圣意快然,小皇叔还得了赏。
我心知皇上做了这诗确然是为讨他父皇欢心,这时候诗给了小皇叔,却叫小皇叔捡了现成,不由替皇上可惜起来,想这是多好个得宠的机会。
然看看皇上,倒全然不似多心疼似的,见我目光,还挺悠然道:“不稀罕那两句儿,稹清。现今局势不是该我拉宠的时候,该当喧中自静,那句子让给皇叔了,反倒更好些。”
这话讲得深,大不是我能懂的,我便也不在意,因此时侧坐里品完小皇叔的诗,轮到沈山山站起来。
沈山山起身的时候,他身后的梅开得恰好又正压了雪,他也淡淡地笑着,一时看去真叫兰衫映雪、乌发叠梅,端的玉貌堂皇。他目光平视,便正巧看向我这边儿,出口的句子颇雅致:“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先香。清中自有神仙骨,不拂仙姿落玉行。”
我听来只觉这大约是沈山山身为届长,要励志众监生好好儿考学的意思,可着实用句清丽。与头前儿的叫好不同,他这吟罢了四下皆是低声地哗然惊艳,皇亲国戚这是信了学监里头娃娃果真有出挑的学问,都各自面面相觑着引为再颂。
我咂摸着这句子里头一个梅字儿也没有,竟也十足了梅那气韵,沈山山的诗真是灵气儿扑面来,极是好句儿,不似我的揩油摸腥,我不由得自愧弗如起来,正待同皇上品两声,却听身边咯哒一声响,是皇上静静搁了茶盏子看往对岸去。
“沈家这小子,胆子不小。”
我正闹不明白他何意,瞧对岸沈山山含笑谢了侧坐圣赞,坐下只静静喝茶并不看过来,不由心里有些不自在上了,要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此时圣躬金口玉言又点皇上起来作诗,倒叫我没了机会。
皇上方才多时候都不见细想作诗的模样,此刻被点了,却也只平静地长身玉立起来,稍稍掸了掸身上的四龙纹章明袍,便随意笑了笑,像是即兴颂道:“微雪初消木下石,云边遥见两三枝。真气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
皇上这诗也行文无梅,无意花丛,大约就是个淡泊的意思,传得天心还能悟出几分父子情怀,也很和美。后面皇子几个一面敬畏称赞着太子妙句,一面合着全场去瞧他们老爹的龙颜,果听圣躬老迈笑言道:“朕听着好,极好的……你们一众兄弟也都学学……咳,咳咳……成日里,走马观花的物件儿瞧多了,你们心思都杂了,方才作的……咳,都是些堂皇富贵玩意儿,倒把本真忘了,浮躁起来时真不如人家学监里头清净,学问能作好才怪了……”
一众皇子毕恭毕敬跟着皇上起身跪了接老爹的训,落座后场上赛诗毕了,也算是十足的圆满。皇家天恩体恤,要封头筹当然不能落在宫学里头,不然这诗会也就错了当初先生办它的用心,不能激励我等不上进的。
如此,得头筹的自然是沈山山,他领了恩赏,随着一道监生要被送出宫去,我终于得着空去同他说话,本兴高采烈要恭贺他,他倒不似得了头筹该耀武扬威的模样,只静静抱着包金锭子。
“怎么了山山?”我站在马车边儿冲他笑,“恁大几个金元宝都叫你笑不起来啊?你长进了,那句子做得神仙似的。”
“什么神仙……”沈山山瞥我一眼,似是心说我懂不得的模样,苦笑把元宝往我跟前儿一递:“你喜欢就拿去赌马。”
“使不得,”我连忙推他,看附近还好没人瞧过来,“这御赐的物件儿你得拿回去贡起来呢。”
沈山山便又把元宝兜回去,垂眸看着我,忽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我俩从小到大什么混账话没说过,从来是宁肯相互叫骂也不会生分的,他这模样瞧得我心里难受。
我沉顿了会儿,立着问他:“山山,你是不是要骂我?那你就骂我,你说话。”
沈山山沉静望着我,叹口气儿。
周遭冷,那气儿出口便是阵轻烟散了,他笑我道:“我骂你你就能听得?你脑子里头从来只有一根筋捋直了连弯儿都不拐,便前面是堵南山高墙,你也能一气儿撞上去。”
我鼻尖子一麻,推他一把笑:“爷哪儿那么傻,真见着墙都不知道避么。”
沈山山被我推得后背撞上马车去,嗤嗤同我笑,看着我的眼神是清亮,下刻又避开去:“罢了,不说了。稹清,我回去了。”
“你下回出监是什么时候?每每寻你都不见。”我踟蹰地问他,“你不是……躲着我罢?”
他正转身去将车帘子挑起,闻我说话肩背是一顿,却也没回头,声音倒还轻快:“我哪儿敢啊,稹小公子。学监里头事儿是真忙,往后……再看吧,不定哪日呢。”
如此我又能再说什么,不过也只不舍地送他上了驾,叫他每回出监记得给我递信儿罢了。
他沉着了眉目叫我好生儿考学,挥手不再多言。
我遥见他马车和监生的一道走了,立在玄德门口瞧着,忽想起他头回进宫蹴鞠的时候,后来也是这么上了驾马车,踱踱往外头去。
实则人一年年大了起来,我惯常觉着宫道儿好似一年年愈发短,可那时候见着,却觉他行得比从前都远,而后头我这太子侍读又做了快三年,我二人照面俱是祝宴碰见一起玩儿,私底下他想必真是忙的,故这出不出监的信儿,是一回都没递来我这儿过。
我捡着宫道往东宫走,一路的碎雪稀稀拉拉化在石板地上。枯枝走尽了,前头砖红的宫墙边上立着个明黄的影子在等我。
他抬头见我来,不由在鎏金拍暖的日头下笑我道:“真气儿,怎么才来。”
我闻言愣愣一顿,隔了两三步懵然一想,忽而大喜起来跳过去捧住他袖子扯:“爷爷爷……你刚那句里的真气儿,是是是,是说我?”
他荡开袖面睨着我,低声怨了句:“你名儿也就俩字儿,清字儿给用了,还剩得下个什么。”
下刻我都没待反应什么清不清的用来,后脖领已被他一提,头顶落了声儿笑:“罢了,不过是诗的事儿。今日咱清爷终于给东宫挣脸了,回东宫叫厨房给你弄些好吃的,赏赏你。”
“好好好。”我连忙欢狗儿似的跟上了,“爷,我想吃炖肘子。”
“成。”皇上笑应了,掐了掐我脸蛋儿,“什么都依你。”
第30章 山色有无
诗会后,皇上代了他父皇去北郊行皇族祖宗祭祀,按制不该我随同,他走后我便有了段儿日子回家住,虽心里挺想跟着他去,但家中我娘病下了,也根本放不下心。
那时候我年岁十五往上,也恰是那回在家的时候,我娘没了。
爹在礼部吏部报了备案,告假几日,娘的讣告自然也上书到宫里,宫里恩准我在家将烧七做尽,后那守孝百日当中,于我直如段儿乌云盖顶的日子,现下能记起来的事儿都是糊的昏的乱的,我说过什么听过什么,何人来何人去,都是模糊且不分前后。
我记得那时候我颇怪我爹,心里怎么替娘悲就怎么同爹不对付。我打心眼儿里觉着即便娘是药石无医,若老爹不常拦着我往娘院儿里去,那至少我能在那之前多同娘处段儿时候,娘心里也欢慰些,不至那般突然就了了。
娘临去时候落泪的模样每晚上都烧磨我心胸,我镇夜镇夜地无眠,无论如何没法子平静,可我爹却统共只落了当场那一次泪,后头丧事办起来朝中人员走动悼唁,见着每日又变回一贯威严的模样。
他这模样我最见不得,便连日搁家里同他放肆哭吵,摔东西砸板凳儿指着他骂,说就怪他不顾念我娘,怪他不早些请好的大夫,怪他不准我娘见我,什么话难听便拣什么话讲,下人仆从吓得没敢近身的,大哥二哥也拦我不住,我爹要打我我叫他只管招呼着来,仿若还说过全京城都知道他大逆不道的心都能安果真他也从未在意过我这儿子的浑话来。
家中四个爷们儿穿着麻衣瞎折腾,我爹好几回恶狠狠举了条棍儿打我,可落在我身上也不知是他力气不够还是我已觉不出疼来,总之是万感俱无。哥哥们架了他往后院儿歇,头几日悼唁最热闹的时候过了,朝中和娘的故族里来的人也愈发少,我一人跪在前厅灵堂上沉顿,哭得心肝脾肺都摔在地上,神魂欲碎。
那是我第一回知道这世上竟能有种悲,会叫人连个宽慰都不想要,只恨天恨地恨不能同那悲怀一起烧化了作罢,别的什么都顾不着。
沈山山来的时候是跟着定安侯府一道儿的,我两家私交算不错,大半认识的姑婆姨母都来了,他娘还拉着我手抹了一阵子眼泪,说起我娘过去的事儿,定安侯爷也劝我想开些。
我爹留他们用些简餐,难得同定安侯爷在后堂抽了会儿烟杆子,叙了会儿话。大哥是个指望不上的,还亏了二哥扛得住心性待人,招呼我勉力起来敬酒两三次,席散了定安侯府的人要走,沈山山同他爹请了命多留留看顾我,他爹也应了。
我记不得沈山山守了我一晚上还是两晚上,总归我在灵堂上趴着也哪儿都不去,昼夜不怎么分得清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可能只是他在同我说着,因我实在记不得我到底说过什么。
我不睡,他也不睡,他捧着我晚膳用不进的粥去热了叫我吃,我不想叫他替我操心难过,便想强塞着吃下,然终究还是吃不下,吃进的也开始吐,捧着木桶头昏眼花。他也不急,只坐在我身边又说些别的,好叫我打散打散精力,当中我大哥来续过次香,还叫沈山山要么领我出去走走。
沈山山便问我去么,带我去放风筝。
可我只摇头,他也就作罢了,只重新自个儿添了茶水喝了好几口,继续同我说道别的,后头说到没什么好讲,他顺手拿了蒲团前摆的佛经给我念念。
我娘是礼佛的,往年带着我拜庙子她也喜欢请经书回府,可我小时候皮,给她弄坏过不少本儿,从也没觉着愧过,只因想见那经书是无穷尽的,她想要的时候自然能再去请来。
然岂知万事有尽时,经书虽无穷,我娘她却无法再想。
听着沈山山那厢徐徐地念,我眼泪又再落下来,可哭了不知道多少日子,连眶子都干了。
沈山山以为是佛经招我伤心,吓得连忙搁了书来哄我,直说再不念了,再不念了,都是他的不是。
他拍我后背轻轻劝着节哀,可我心中不是哀却是愧。我愧我从没惜过娘的佛经本子,愧我从不曾这么给我娘念过佛经。
我娘喜欢的从来是佛经。
喜欢杂书的是我,我娘从来只是惯着我罢了。
可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太晚太晚。
我抓着沈山山袖子把他往蒲团上推着坐了,将他搁下的佛经往他怀里一直递:“继续念……沈山山你继续念……我娘……我娘喜欢……”
“稹清……”他跪坐在蒲团上红了眼眶看我,“要么我教你,你自个儿念?你娘还是爱听你念的。”
好,好好,我连忙接过书来翻开,却只见那上头漫篇儿的白纸黑字不知是怎么抄的,竟全都浑浊不堪遮在水雾里。
我气急了抖着书正待骂,一时臂膊颤了眼睫动,一大滴泪珠终于砸在手里书页上,眼前登时清明如许。
但见手中一行在页,沈山山握着我手,吸了鼻子教我道:“你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声音颇好,如悬钟撞玉,沉沉静静,虽这讲出的道理我皆不懂得,可混沌不醒中跟着他念了这么一句,却叫我终觉有丝安稳留在心底里头,好似终于补救了什么,竟也渐渐平静了三分。
我絮絮叨叨拾了袖子去擦书页上落的泪,心想,我果真十来年都是没出息的,终于还是又弄坏了娘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