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奔云收回目光,并不理他,依旧自己干自己的。最后一页字不多,他不多时就抄完了,字虽不是什么铁画银钩的名家风范,但也写得整整齐齐的,跟他人似的,板板正正,少年老成,横竖撇捺,点到为止。
写完了吹了吹叠起来,小心地用牛皮纸包好,放回怀里,账本折起来,仍旧塞回暗门的匣子里面。然而他无论怎么去扭去掰那个玉麒麟,麒麟都纹丝不动,已经开锁的暗门无论如何都锁不起来。
再有小半个时辰左右,前头的宴席就该散了。
岳奔云心内着急,转头去看檀六,檀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伸出手示意了一下那纹丝不动的玉麒麟,意思是,你继续。
他心里憋一口气,把求助的话咽下去,扭过头去继续摆弄那只玉麒麟。
身后的檀六又一次百无聊赖地哼起了十八摸,哼得认认真真的。当他哼到“伸手摸姐小肚儿,小肚软软合兄眼”时,岳奔云终于屈服了,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对着檀六,双手抱拳,微一作揖。
檀六施施然上前去,一振袖,伸出一双手来,细细地摩挲那玉麒麟的下巴处,眼神专注,不一会儿,那玉麒麟的头“咔嚓”一声被扭回原处,暗门重新被上锁,与原本无二。
任是他再如何憋屈,也只能甘拜下风,再抱拳作揖,点点头:“多谢。”
正当两人要点头分别时,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了人声:“里头怎么好像有动静?”
“进去看看。”
屋内两人心中一凛,对视一眼,默契异常,在门外的人推门的那一刹那,从洞开的窗口处翻了出去,与进来的人打了个时间差,伏在窗下,大气不敢出。
进屋巡视的人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书房。
“好像没人,是不是你听错了?”
“怪了,明明听到人声的。”
“书房要是闯进了人可不得了,老爷回头要责罚的,还是叫人来看看为好。”
屋里的人复又出去,应是叫人去了。窗下,岳奔云拽了拽檀六的袖子,指了指身后,做了个嘴型,走了。
远处依稀传来人声,还有几声犬吠。
檀六皱眉,凑到岳奔云耳边:“王安府上养了猎犬的。”
突然间凑得这样近,热气全部喷到了岳奔云耳朵上,惹得耳朵一阵发痒。他退开了些许,揉了揉发红的耳朵。
他这番来,本就是不想打草惊蛇的,若是搞得王安最后不和肃王府做生意了,证据也就没了。脱身不难,但如果有狗,就很容易被发现踪迹了。
他眼睛看到书房外的庭院里,假山石畔,依稀有水声,应该是汇到池塘的水系。
不再犹豫了,他伏着身子,往庭院里去,果不其然见到一条小溪,绕过假山石,往摆宴的方向流去。岳奔云二话不说,弯下腰,就跳到水里去,水不深,只到腰部,脚下铺了卵石,滑溜溜的。只要顺着水离开,狗就嗅不到踪迹了。
他正要一头扎到水里去,却发现檀六也跟着他跳进了水里。
岳奔云皱眉:“你自回到宴席上不就好了。”
檀六耸了耸肩:“我已跟王安说我告辞回去了,若是被狗抓到我徘徊过人家的书房,就不好看了。”
犬吠人声越来越近,两人无话,都打个猛子扎入水里去。水不深游起来更加费劲,又要往前,又要控制住不要露出头来,岳奔云平日甚少泅水,水性不算十分好,不多时便被檀六超到他前面去了。
檀六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前游,如一尾鱼似的。岳奔云暗道,檀六真是个上树化鸟下水变鱼的人物,怪道这世上就没有他檀六偷不到的东西。
王安的庭院不算十分大,两人不多时就游出了窄小的溪流,到了开阔的池塘里,檀六拉着岳奔云从水里小心翼翼地冒出头来。
岳奔云出水的时候呛了一口,低头咳了几声,却被檀六从后面伸出手来捂住嘴。
身后不远处就是铺了氍毹的戏亭子,亭子的那一边就是灯火通明的宴客之处。只因这一头灯光昏暗,一时难以被发现,然而王安府上的家丁却牵着狗一路循着小溪而来。
两人一时出不得水,又不能坐以待毙。
檀六示意岳奔云深吸一口气,然后拉着他又潜到水里去。池塘比小溪深得多,在水中睁眼,目及之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岳奔云只能任由檀六牵着,不知道会游到哪里去。
不多时,再次浮出水面,堪堪露出头和脖子,头顶就顶住了,他们到了亭子底下,一片昏暗,四条粗粗的亭柱直入水中,遮住了他们的身形,透过亭子和水面的缝隙看出去,可以看到猎犬在塘边茫然地四处嗅,却找不到目标。
这池塘的深度真正惹人讨厌,水面刚好到了檀六的肩膀处,而岳奔云,如不踩水,就要被没过口鼻了。
即使身处这样的境地,檀六依旧悠然得如坐高堂,靠着亭柱,压低声音说:“你累了可以扶着我。”
岳奔云也不矫情了,从善如流地伸出一只手绕过檀六的脖子搂着,檀六也不客气,一只手在水下横过来托着他的腰,踩水的脚总算可以歇歇了。
两人一时无言,岳奔云只听得檀六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在自己的耳边,猎犬还在塘边逡巡,头顶的曲声恍若远在天边。
“……转过着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头边。”
檀六还有心情伴着曲声轻轻地哼起来,声音闷在喉咙里,低沉婉转的。
初夏的天气还不很热,泡在水里久了还是有些冷,一阵风顺着水面吹过来,岳奔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檀六觉出了,低头看他一眼,横在腰上的手紧了紧。岳奔云冷不防被往怀里带了带,只觉得檀六身上的热气往自己烘来,眼前是没完全拢上的衣襟和一点胸膛,泛着水光。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岳奔云不听戏,但这曲词的意思是听懂的,此刻两人胸贴着胸,腿缠着腿的境况,合着这曲词,他又想起那日在沉香阁的事,不由得尴尬起来,脸上一阵烧。
檀六低头,只看见岳奔云头顶的发旋,和烧红的耳朵尖,不由得笑了起来,胸膛起伏,笑得一震一震。
起了逗弄的心思,接着词儿轻轻哼起来。
“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第十一章 夜色
岳奔云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听戏了。
他和檀六在那亭子底下的水中整整听了小半个时辰,檀六也兴致勃勃地哼了小半个时辰,兴起时,横在他腰上的手,还在水下一下一下地打拍子。他就盯着檀六泛着水光的半拉胸膛,看了小半时辰。
王安好不容易散席了,庭院复归寂静。
两人泅水游到塘边,檀六双手在岸边一撑上了岸,回身拉了岳奔云一把。他们鬼鬼祟祟地到了院墙下,分别一个纵跃,翻墙出去,落在了漆黑无人的梧桐巷子里,更夫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岳奔云脑子里头过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沉香阁假扮小倌偷听,今晚潜入王安书房翻账本,每次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被偶遇的檀六帮上一把,若说都是凑巧,那也未免太巧了。岳奔云虽不是心机深沉七窍玲珑的人,但也不笨。
檀六见岳奔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转过来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春末夏初,衣服穿得不厚,此时全身上下湿透了,原本宽大的襕衫紧紧贴在身上,肌理轮廓呼之欲出,面容虽不是顶英俊的一类,却自有一番放荡不羁的风流蕴藉,放在沉香阁里,应该是红倌窑姐的心头宝。
“看什么呢?”
岳奔云拉了拉紧贴在皮肤上的袖子,锋锐的眉总是皱着:“你和肃王有过节?”
“为何这样问?”
“那你何故每次帮我。”
“凑巧罢了,不谢不谢。”
岳奔云最是烦他这个装傻打太极的模样,想到方才两人在水中呆的那小半个时辰,心里头烦躁,手按到腰间的佩剑上,拇指轻推剑柄,宝剑露出雪白的一截来,泛着寒光,嘴唇紧紧抿着,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黏在泡的发白的下颌上,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你快从实招来,不然……阿嚏!”
檀六“噗嗤”一声笑出来。
岳奔云在冷风中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佩剑归入鞘中,恼羞成怒地抬头要去瞪他。
才发现,檀六已经不见了,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打着喷嚏。他吸了吸鼻子,摸出怀中抄录账本的那张纸来,宣纸被包在牛皮纸里,只被水浸湿了边角,字迹还算清晰。
巷子里,一片桃花瓣飘落下来,黏在他湿透的衣服上。
岳奔云把宣纸重新包好,放回怀里,轻轻拂去那瓣桃花。
时值初夏,人间四月芳菲尽。
自那一天泡了水,十多年来都不怎么生病的岳奔云得了风寒,成日里打喷嚏。似乎自从遇上了檀六就没好事,从脑袋开瓢,到鼻子擤得发疼。
期间靳宽来了一趟,帮他把抄录好的账目递到宫里去。靳宽是第一次到他家里来,叹了一句,院子虽好,就是缺了点人气。
等他走了,岳奔云一口闷了黑漆漆的药,有些发冷,裹紧了被子,团成一团,昏昏沉沉的睡得不太好,连着做了几个梦,记得不清。
只记得最后一个,梦到他自己在沉香阁自渎那一晚,他浑身发热,手中上下不住地套弄着,快感一阵阵自下传来,嘴唇微张,喘个不停。耳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在喘,一声一声的,急促而又急切。
等到在梦中释放的时候,他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一身的汗,裤裆里湿湿黏黏的。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十,岳奔云在家里从朔日东升等到了夕阳西下,檀六才施施然而来,破天荒的,不翻墙,而是敲了大门。
他们出了城,城门外,檀六着人备了马,两人翻身上马,并辔疾驰,到城外北山脚之下,摩云寺就在北山山顶上。
两人下马,将马拴在官道边。马是好马,头上长角,肚下生鳞,蹄下有爪,一匹色作枣红,一匹乌云盖雪,乖顺地低头吃草。
岳奔云心里喜欢,在马脖子上拍了两下,顺着鬃毛摸了又摸。
檀六催他:“走吧,再不走,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此时已金乌西坠,月亮在东边的天上有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岳奔云不解:“早些出门可不更好。”
檀六笑着,像个藏宝的孩子:“待会儿你就知道,定让你不虚此行。”
两人顺着山道上山,摩云寺声名不大,香火也不如皇家寺院恩慈寺旺,加上主持是个怪脾气,不修大路,美其名曰,进香需心诚,要靠两条腿上山,所以山路上寥寥无人。岳奔云在很小的时候,被父母带着走过,已记不清了,这北山上的摩云寺到底有什么能让人趁夜上山,不虚此行。
随着天色渐暗,狭窄山道上就剩下他们两人在走。
走到一处陡峭,檀六大步跨上去,回身弯腰给岳奔云伸出一只手来,手指舒展,半点茧子都没有。
岳奔云不喜欢他总是以照顾帮助的姿态出现,避过他伸来的手,自己跨了上去,大步走在前面。他们正走在大树蔽日的林荫道上,天边残留最后一丝夕阳。
岳奔云边走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头问檀六:“你不使兵器么,为何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
檀六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正是上次在琼林苑里划伤岳奔云的那一把,闪着寒芒,他随意在手中转了几下,又放回皮鞘里,然后就着夕阳光看自己的手。
“师傅说,吃我们这行饭的,最要紧的就是一双手了,如果有茧子,手感不对,机关锁钥就摸不准了。”
岳奔云伸出自己的手给他看,指尖虎口处都有剑茧,摸上去有些硬,他问:“那你既然用匕首,如何能不长茧子。”
檀六抓住他伸出来的手,低头用指尖去挠他薄薄的剑茧,眉眼低垂,眼睫的影子被打在眼下:“小时候,一练出茧子来,师傅就拿滚烫的药水给我们泡手,把一层皮肉烫去,长出嫩嫩的新肉来,如此几年,也就不长茧子了。”
岳奔云被他挠得手心发痒,蓦地合手握住他的手指。他心里闷闷的,又松开手放开檀六的手指,唇张开又合上不知说什么好。
良久方道:“我们?”
檀六不再说了,错身越过他,走到前面去:“快走吧。”
两人无话,只一味地往山上走,不多时,连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了,玉兔东升,夜色笼罩大地,山路渐渐有些看不清了,还好,他们都是练武之人,脚程比常人要快,已能依稀听到山寺的钟声,证明不远了。
他们绕过一个弯,檀六停住:“到了。”
岳奔云不解,寺门就在前面拐弯处,如何就停住不走了。
檀六示意他回头,从山崖看出去。
岳奔云回身一看,愣住了。
远处是入夜的京都,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如银河一片和天上的撒碎星光相互辉映。
山无杂人,静若太古,回首京都,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第十二章 摩云
两人静静地站着,良久,檀六收回目光,想要催岳奔云一同入寺。
只见岳奔云看得出神,眼睛睁圆了,里面是纯粹的喜悦和热望,映着星光,平日总是绷得紧紧的五官放松下来,分明还是少年模样。
檀六顿了顿,良久才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岳奔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几次恋恋不舍地回头。两人顺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尽头是寺门,上书“摩云”两个草书大字,苍劲有力。
有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提着一盏晕黄的灯等在门边,与檀六一副熟稔的样子,双手合十问了句好。
“主持说,上回施主带来的经书他已看完了。”
檀六笑了:“你先带这位岳施主往桃花禅去,我去会一会主持。”
岳奔云点头,目送檀六先行入了大雄宝殿,然后跟着领路的小沙弥绕过大殿,往寺庙后面去。寺庙里有隐隐约约的诵经之声,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人走路时的窸窣之声,倒显得比山中更静了。
绕过大殿,一路往里走,夜色中只见山寺之后有峭壁千寻,耸然高立,有小楼一座背向而立。
岳奔云被领着上了小楼,小楼内有房十数间,偶有几间内有灯光漏出,听见人声喁喁。
小沙弥将他引入一间房内,房间不大,仅有一几一案,一座四扇的屏风绘桃花如云隔开一张小竹床。小沙弥点亮了小几上的一盏灯,絮絮说道:“摩云寺四月的桃花格外好看,从小楼推窗看出去就是,这里招待留宿的都是主持所交之友。施主若要茶水,可摇门前铃铛,其余一切自便。”
岳奔云点头道谢,看着小沙弥合十告别,眉目都是淡淡的,噙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待小沙弥走后,岳奔云走到窗边看出去,夜色迷蒙,压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一大片的树林,和大雄宝殿翘出的檐角,再往前看,隐约能看到一小片山下灯光。
万家灯火明明灭灭,竟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留。
不过一会儿功夫,身后门被推开,是檀六来了,手里拿着木托盘,有酒有小菜,他将酒菜放到了小几上:“要看桃花得明天早上。”
岳奔云在蒲团上盘腿坐好,见檀六利落地倒满了两杯酒,手上已经在一层一层地剥下酒的春笋,想他一路走来甚是熟稔,又和主持有故,问道:“你还研究佛法?”
檀六一腿盘着,一腿支起,手架在膝盖上,仰头饮尽一杯桃花酿:“不过是我上次送了那秃驴一匣子经书,这次又来找我讨。”
岳奔云量浅,只略沾唇而已,酒清甜浓郁好入口,尝了尝后,又多喝了两口,抬头瞄了两眼檀六,嗫嚅道:“谢谢。”
檀六杯子送到嘴边,停住了:“谢什么?”
“夜景很美。”
檀六将杯子放下,拿起一颗春笋,一层层地剥掉外皮,把嫩得脆生生的白肉塞给岳奔云,让他尝尝,摆了摆手:“不算什么,要说夜景,还要数西湖七月半,月如新磨镜,杭人倾城出门赏月赏灯,摩肩接踵,灯笼火把如列星。最适合纵舟湖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袭人。”
嫩笋嚼得人口颊生香,岳奔云听入了神,桃花酿不知不觉喝了几杯。
檀六见他听进去了,继而道:“若说夜景,人群涌动之处,与罕无人迹之处又有不同之美。大漠无人处,白昼时惊风拥沙,入夜天上星河横亘,还有磷火闪烁,如妖魅举火,灿若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