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奔云急急吩咐了几句就要往回,忽而听到东边隐约传来阵阵惊呼,正是御驾所在之地。
待岳奔云率人赶回时,一队禁军簇拥着天子在水阁之内,其余官员皆三五成堆,缄口不言,独不见肃王。
岳奔云排开众人,三步并作两步踏入水阁,正要开口询问,靳宽也紧跟在后,似是体力不支,单膝跪下,禀道:“臣无能,被刺客所伤,刺客逃逸,他身上有伤,定不能硬闯,必然躲还藏在园子里。”
圣人勃然大怒,手拍几案,少有的疾言厉色:“传令禁军,搜检琼林苑,务必将行刺肃王的贼人找出。”
岳奔云大声应是,让靳宽从旁休息包扎伤口,宝剑出鞘,领了一队人鱼贯而去,众人皆寂,一时只闻甲胄摩擦之声。
他眼尖地发现,新科状元沈珩并不在众人当中。
琼林苑亭台楼阁众多,重檐勾叠,岳奔云领着人,四散开来,细细搜查。
金明池北岸是一个套一个,一个挨一个的小巧庭院,供皇家宴息避暑赏玩,因今日摆宴,里头并不开放,寂寂无人,只听得见虫鸣声。假山石九曲廊,似乎每一个角落都能藏人。
岳奔云率先进入,提着灯笼一处处地看。
忽而,听见了石子落水的“扑通”一声。
岳奔云倏然回头,灵巧地翻窗出去。窗外是一方小巧的洗砚池,几个一人多高的太湖石堆叠在池边,怪石嶙峋,立在黑夜之中。
他看见山石后有一片衣角忽然闪过,扔下灯笼便追过去。
石头背面有山洞,洞内黑漆漆的,不知有没有人。岳奔云执剑,试探性地往前一步。
洞内忽然伸出一双手来,将他拉入,岳奔云反应不及,洞内的黑暗迎面撞来,他执剑的手被人死死抓住,那人用了狠劲把他的手往上一折,岳奔云吃痛地放开手,剑应声而落。他脚下踉跄,还未来得及重新站稳,便被人压制在假山石壁上。有刀刃抵在喉咙上,让他动弹不得。
一双手捂在他的嘴巴上,手上有浓重的血腥气传来。等岳奔云渐渐适应了洞中的黑暗,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轮廓。
“刀剑无眼,岳大人稍安。”
这把声音明明是新科状元沈珩,鬓边还簪着牡丹,但这身量却比沈珩高出不少,他是——
“檀六!”岳奔云狠狠地叫他的名字。
“岳大人别来无恙。”
“沈珩何在?”
“晕倒在家里的床底下了,我把他赴宴的衣服扒了,也不知他会否着凉。”
“你!”
岳奔云只猜想他会不会乔装成侍卫宫娥混进来,万没想到他会直接扮成沈珩本人,那他取鬓边牡丹,直如探囊取物了。但檀六花这样大的力气,还要模仿沈珩音容笑貌,就为了一枝花吗?
山洞空间并不大,檀六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手上匕首锋利,闪着寒光,直可吹毛断发,整个人死死压在岳奔云身上,两个人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在山洞内格外听得清晰。
檀六另一手在岳奔云腰腹处摸索。
岳奔云一惊:“你做甚!?”
“借岳大人腰牌一用。”
檀六摸到了岳奔云系在腰间的出入琼林苑的禁军腰牌,腰牌绑的紧,一下拽不下来,岳奔云趁他分心,一肘子撞在檀六肚子上,企图挣脱。檀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上使力,匕首在 岳奔云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
岳奔云“嘶”一声呼痛,复又被死死摁在洞壁上,石头硌得人背上发疼。他听见檀六的闷哼声,想到方才闻到的血腥气。
“你是刺伤肃王的刺客!”
檀六一把拽下岳奔云的腰牌:“不是。”
岳奔云对他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信,嗤笑出声:“莫不是你大费周章地来,只为了一朵花。”
檀六凑到他耳边,笑道:“是为花。”
他轻轻地笑,出的气如一根羽毛,轻轻悄悄地拂过耳郭。
然而话音刚落,檀六便抓住岳奔云的头,毫不留情地往洞壁上大力一撞,岳奔云脑后一阵剧痛,立马瘫软在地,人事不省。
第六章 领旨
岳奔云像狠狠地睡了一觉一般,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他好好地趴睡在自家的床上,窗外月色当空,屋内一灯如豆。窗边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釉里红玉壶春瓶,里头插着两朵牡丹,已然开败,酡红的花瓣纷纷落下。有个人,懒懒散散地倚在案边,伸出一只手,去轻抚花瓣,如拂美人香肩。
岳奔云想支起身子来,不防后脑勺上一阵刺痛,他“嘶”地一声,手往头上摸去,摸到了缠得厚厚的棉布。
琼林赐花那晚的事情全部涌入脑海,肃王遇刺,檀六盗花。
案边的人站直了身,走了过来。着牙色盘领襕衫,窄袖,束革带,着软靴,腰间挂着玉佩香囊林林总总的一大串,鬓发高高梳起,嘴角含笑,眉眼风流,似一个京都里随处可见的名门仕子。
岳奔云泄了气,好好地趴在床上,没好气地说道:“你出入我家随意得很。”
檀六搬了一张圆凳坐下,谦虚道:“没有没有。”
岳奔云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又来作甚。”
檀六抬起下巴朝那牡丹花示意了一下,笑得真诚:“送花探病。”
满口胡话,岳奔云心想,脸上连表情都欠奉:“檀大盗花了大力气,不惜受伤弄来的花,我怎敢要。”
闻言,檀六浑不在意地扯了扯领口,露出一点白色的纱布来。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描金的腰牌来,上面写着岳奔云的官职名讳,拎着上面绑的绳子一晃一晃的:“在下全须全尾地脱险,托赖岳大人啊。”
岳奔云懒得理他,面朝里,闭目沉思。
若檀六真是行刺肃王的贼人,那他又是为谁效力。他夜闯琼林宴,本可密不告人,又何必凑到自己这里来,胡说个窃花的名头。他若想拖自己下水,那日在琼林苑的假山石洞里,他只需要将他轻轻打晕盗走腰牌,岳奔云自然有嘴说不清,少不得要被安个勾结刺客的名头,被御史的口水淹死。
这样巴巴地凑过来,总不会是为了好玩,底下有什么心思,一时竟猜他不出。
一举一动,檀六总是老神在在,如一条滑不溜手的鱼,一次次从捞鱼的人手中滑走,三两下摆尾就消失在水里。
脑袋上还疼着,凭什么自己死鱼一样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檀六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岳奔云越想越气,右手摸索着,摸到一个脑袋大小的木凉枕,转手就朝檀六那头扔过去。
木枕虽不重,但岳奔云趴着不好使力,去势并不猛,按照檀六的身手,完全能避开。
只见檀六下意识地一偏头要躲开,又止住了,那木枕重重地擦过额角,重重地落地。檀六的额头立马就红了,估计过两天就要青肿起来了。
檀六虚张声势地揉了揉,揉得更红了,嘴里不住呼痛:“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岳奔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喊疼,倒像是撒娇卖痴,一副风月场里和窑姐红倌调笑的做派,心里头不屑,冷哼一声,闭目不动。
见他阖目不言,剑眉微蹙,嘴唇却与英气的面容不符,略显丰润,紧紧抿着,檀六站起来,理了理衣衫皱褶,施施然道:“我想约岳大人四月上旬摩云寺桃花禅一聚。”
岳奔云不知他意欲何为,也不想理他。
“城外北山上有摩云寺,寺后有峭壁千寻,有小楼背向而筑,名桃花禅。”
“……”
“人间大地春归,芳菲尽散,赏山寺桃花最为好。”
“……”
“太好了,那我们不见不散。”
听他自说自话,岳奔云忍不住要睁开眼骂他,待睁开眼时候,屋内又没人了。只有家里的老仆,敲了门,颤颤巍巍地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
岳奔云在床上趴了快有一旬日,每日里檀六总是偷偷摸上门来,每日打扮总是不同。有时是鹤发白眉的老翁,有时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不一而足。
檀六每日上门来,除了饶一杯桌上的茶喝,还不厌其烦地说摩云寺桃花禅。岳奔云开头还开口赶他,到后来干脆闭口不言闭目不看,权当听曲。
等岳奔云一拆了脑袋上的白纱布,圣人立马诏他入宫。岳奔云郑重其事地换上御赐的大红贮丝麒麟服入宫去。
等岳奔云到了宫里的时候,圣人倚坐在长乐宫西暖阁里,藏在琉璃珠子串成的帘子后面,面目影影绰绰,龙涎香在博山炉里点着,烟气袅袅上声,香气馥郁。
他不禁想起他第一次面圣的时候,殿里也点着这个香,他是个初入宫禁的懵懵懂懂的小少年。
他从发配伊犁的路上被赦回,想找回父母家人尸骨安葬,但雍王逆案的罪犯都已处决,尸骨扔到了城外荒坟,浅浅地埋着,早就被野狗扒出来啃得面目全非,不知道谁是谁。抄家抄走的物件悉数归还,但经过层层盘剥,值钱的值得纪念的物品早已被偷梁换柱,无处追索。
开始还时常伤心地哭,后来长期独居,他也不哭了,只是练武读书,每到年里,总有宫里派来的宦官上门,有时候是几句嘉勉的话,有时候是些赏赐。
到后来,他中了武举,圣人召见他。
他不过将将跪下,圣人却急急地掀了帘来扶他,端详他良久,叹了一句:“甚肖乃父!”
他当时就湿了眼眶。
“你先下去。”
这是圣人跟侍立在身旁的靳宽讲的。靳宽做了个揖便掀了帘子走出来,和岳奔云打了个照面,点头示意,便下去了,暖阁内只余下他跟圣人,连个打扇递茶的宫人都没有。
岳奔云跪下请罪:“请陛下治臣护卫不力之罪。”
圣人似是不以为意,在帘后摆摆手,让他起来。岳奔云仍旧不起,将与檀六相遇沉香阁,檀六妄言窃花,还有那日琼林苑假山石洞中遇见檀六负伤,自己腰牌被盗之事说出。两人近日相见,还有之间谈话就隐去了不提。
圣人听罢,沉吟良久,指节一下一下扣在檀木小几上,一声一声闷闷的。良久方道:“王弟因母后冥寿入京祭祀,如今遇刺,虽未受伤,但受了惊,身体不好,盘桓宫中。”
岳奔云又要告罪,圣人款款说道:“王弟引来檀六刺杀,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些心怀不轨的人。朕听闻王弟入京后曾去过沉香阁,你又说檀六于沉香阁出没,如此,你替朕去瞧瞧,将功折罪罢。”
岳奔云沉吟:“那是否要缉拿檀六?”
“不必,免得打草惊蛇。你留意一下,这檀六究竟是何许人。”
岳奔云领旨而去。
他到家时候,檀六又早早地等在他家院子里,自带酒水,自斟自饮。
春已近暮,梨花开盛了又将谢,风一吹便如落雪一般,偶有几瓣,落入檀六杯中,他也不嫌,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四月初十,岳大人有空否。”
想到圣人的交代,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岳奔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见他答应得爽快,檀六也一句不问,只是深深地看他一眼,仿佛早有所料,举起酒杯致意,又饮一杯。
岳奔云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干脆利落地关上房门。
半晌又打开门,扔出来一个瓶子,滑过一道弧线,直直地落入檀六怀里。檀六舍了酒杯,拿起来一看,原是那天他探病带来的那个玉壶春瓶。
“幸好没砸坏!这个更贵些,要一百两。”
回应他的,是岳奔云再一次重重关上的门。
第七章 乔装
肃王被圣人留在了宫中休养,没有了男主人,他在京中的府邸也沉寂了下来,每日里闭门谢客的。只有偶尔几次,一个穿宝蓝色襕衫的中年人从角门出入,偷偷摸摸的,情状可疑。这中年人每每从王府出来,十有八九在晚间要到沉香阁去。
岳奔云查过肃王自永州赴京的随行人员名册,这人是肃王身边的一个参军,名唤章怀。
一日黄昏时分,章怀从王府角门出,在街上闲逛了大半个时辰,便直往沉香阁去。
沉香阁早已亮起了灯,小厮龟奴在门口迎来送往,里头依稀传来咿咿呀呀的曲乐之声。岳奔云眼见得章怀从门口进去,熟练地塞了赏钱给守门的小厮,便被迎了进去。
本朝虽有官员不许嫖妓之律,但不过是明面上说着,嫖妓宿娼仍旧是官场上常见的戏码,岳奔云是御前的人,怕里头遇上熟人,于是绕过正门,到了侧边的小巷里,躬身一跃,三两下摸着墙头翻了进去。
他循着亮处推门,里头的嬉闹奏乐之声如潮水般涌来。到处都是脂粉的暖香,高台之上挂着红幔,小眉隐在幔帐之后,弹着琵琶唱着伤春之词。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岳奔云放眼看去,见章怀被小厮领着上了二楼,他忙抬脚跟去,眼见着章怀进了一间房。他看了看左右无人,便凑到门边去偷听,然而周围嘈杂,只听得里头有喁喁人声,却听不清说的是甚。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正在岳奔云无计可施之时,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他忙转身看去,只见一行人从远处走来,当先一个作商人打扮,肥头大耳,着锦衣,手指岳奔云,语带惊疑。
岳奔云低着头,脑子疯狂转动想着说辞,身后的房间内有脚步声,怕是里头的人听见动静要出来查看,那章怀说不定曾陪同肃王宫中走动,认得自己,恐徒生波折。他一时想不出脱身之辞,随从侍奉的龟奴眼见就要喊人过来将他带走。
忽然从那锦衣商人背后走出一个人来,摇着折扇,上来就要拉岳奔云。
“小云啊,你不是说要去解手吗,怎的迷路到这儿来了。”
岳奔云怔住了,之间那人上前来,不由分说就将岳奔云的手牵起来就往自己身边带,边拉还边朝那个半信半疑的人说:“王大哥,这是我府上的小厮,随我来的。”
那王大哥看了两人半天,盯着交握的手,露出了然的笑:“原来是谭老弟的人。”
岳奔云怕被人认出,一直埋着头不说话,那人手大,岳奔云的整个手都被他团在里头,热烘烘的。只听那人礼貌地点头,道声失陪,就拉着岳奔云走开去,身后,那个“王大哥”推门进了章怀所在的房间。
两人走开后,绕了几圈,找了个空房间拐了进去。
一进得门,岳奔云赶紧把檀六的手甩开:“怎么又是你!”
檀六的脸似是经过少少修饰,眉眼都和平日略有不同,但还是让岳奔云认得出来。只见他摇着折扇,上下打量岳奔云:“岳大人来嫖妓?”
你才来嫖妓。
岳奔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认识房里的人?”
檀六寻了个圆凳坐下,一派坦然:“不认识。我是约了人来谈生意的。”
岳奔云将信将疑:“谈生意?”
檀六挑眉:“怎么,我还不能做点正经营生?”
岳奔云又问:“那王大哥是什么人?”
檀六有问必答:“王安,在京郊有几个马场,是个马贩。”
“你要买马?”
“不,我贩丝绸。”
“那……”岳奔云惊觉自己被檀六带偏了,忙扯回话题,“你方才说我是你带来的,那你把我带进去那间房内。”
“你要进去,也不是不行……”檀六上下打量岳奔云,笑得促狭,“王安认定了你是我房里的人,只是岳大人一脸正气,怎么也不像是以色侍人的人啊。”
岳奔云咂摸了半晌才听懂了他的话,一张俊脸泛红,强自镇定道:“他刚才不也没看出端倪!”
“你方才一直低着头,他乍看之下自然看不出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岳奔云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软了,忙瞪起眼睛,“你若是办不好,甭管你做的是什么生意,我都让你的货出不了京都城门。”
檀六噗嗤一笑,连连摆手:“好好好,我答应便是。只是要冒犯岳大人,在岳大人脸上略略修饰一番。”
岳奔云见他答应,也就放下心来,按着檀六的指示,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任由他在自己脸上捣鼓。
不过半柱香时间,还没等岳奔云反应过来,檀六便说好了。他睁开眼,往放在一旁的的镜匣里瞧。
御前行走本来就对相貌姿仪要求甚高,岳奔云今年才十七,长年练武,身姿挺拔,五官俊秀英挺,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微微吊起,目若点漆,只有两瓣唇略显柔和,唇珠圆润,微微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