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忍不住道:“那你为何不出去呢?”
那老妪嘶声道:“出去?男人都是这么说的……出去,出去有什么好?……该死的男人!……”
楚留香摇了摇头,知道这个话题又已无法再谈下去。那老妪似把他当成了背叛的丈夫,一双干枯的手伸到半空,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活活撕碎,生生吞下肚去。
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艾虹突然鼓起勇气道:“那么,洁洁……不,圣女她……”
那老妪猛地缓过神来,瞪着楚留香道:“她是为了你才把自己关起来的,你难道什么都不肯为她做?”
楚留香道:“为了我?”
那老妪道:“如果不是为了你,她为何拒绝我给她安排的夫婿,为何要走入天岩户内?”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许只是因为,她已不愿再受你的控制。”
那老妪厉声道:“我是她的母亲!她听我的话是天经地义!”
楚留香没有再和她争论,只因他知道,在这偏激的老女人心中,任何法则都由她自己制定,别人只能听从,不能反抗。
花满楼却静静地插话道:“但她也是天照大御神的化身,是你们教中至高无上的圣女。”
那老妪冷笑道:“只有外面那些愚蠢的人才会相信,一个普通人会成为神的代言人。”
花满楼又道:“因此,你才告诉他们,必须要举行那个仪式。在他们看来,不是一个女儿在反抗她的母亲,而是天照大御神不再眷顾她的属民。”
那老妪突然噎住了,仿佛被谁一把抓住了喉咙。
花满楼虽未真正捏住她的脖子,却准确地指出了问题的要害。
那老妪一直都生活在这隐世的教派中,她也是这个小天地中真正的暴君。所以她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安排张洁洁的人生,可以凭一个想当然的计谋就让艾虹砍掉自己的一只手。但她忘记了,教众相信的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护法巫女的身份,当她失去这个身份的时候,她就什么都不是。
所以她想要控制张洁洁,就必须躲在这个身份之下,但张洁洁在教中的身份,却远比她更有权威。
如何能让张洁洁走出天岩户,又能继续控制她,这对于那老妪来说是个两难的问题。
正因如此,她才寄希望于楚留香,希望张洁洁能同意这件婚事。
然而张洁洁怎么可能同意呢?
屋里的人都沉默下来,似已意识到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过了很久,艾虹突然抬起头,望着楚留香道:“你能不能去履行那个仪式?”
楚留香吃了一惊,道:“你也希望我履行那个仪式?”
艾虹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洁洁成婚,但这是唯一能唤出她的办法。”
楚留香想了很久,目光渐渐变得温柔。他看着艾虹道:“你为什么会让我这么做?”
艾虹缓缓道:“只因我断手之后,只有两个人表示过关心。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她。”
◇ ◆ ◇
那黑衣老妪又已离开石室。无论如何,她还是神道教的护法巫女,在结局确定之前,她仍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威。而此刻正有一群惶恐的教众在等待着她的指引。
楚留香则留在屋里,跟艾虹学习那支“天宇受卖之舞”。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下来的。这整件事都太荒诞,就算跟不在场的人说起,也没有人会相信。
然而,当他点头答应的那一刻,艾虹和艾青就一起露出感激的微笑。女孩子那种真挚的笑容是那么美丽,让他一下子又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值得的。
也没有一个人在嘲笑他。艾虹姐妹从一出生就生活在教中,虽然她们也到外面去过,但在她们心中,仍然笃信着自己的神明。所以她们演示起舞蹈的时候,是那样认真和虔诚。
但楚留香还是不能不觉得尴尬。只因这本是一支女人跳的舞蹈。在履行仪式的时候,他还必须穿上特制的舞衣。
那红色的轻纱舞衣,若披在身材曼妙的女孩子身上,一定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但楚留香看着那身衣服,头上就开始冒汗。
他忍不住问艾虹:“你们既然会跳,为什么不由你们来跳?”
艾虹道:“因为占卜指定的是你这个外来人。”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但那占卜……”
艾青道:“那占卜虽出自护法巫女之口,但大家都相信那是神的旨意。”
花满楼也笑道:“想在教众面前戳穿护法巫女的伎俩,实在很困难,但对于轻功卓绝的楚香帅来说,跳一支舞却容易得很。你何不选这容易的方法呢?”
楚留香恨恨地瞟了他一眼,道:“你既说容易,自己为何不来跳?”
花满楼道:“我什么都能学,就是没法子学跳舞。这件事只好偏劳你了。”
楚留香道:“你就那么确定我愿意?”
花满楼温柔地微笑道:“你答应别人的事,还从来没有反悔过,不是么?”
看着花满楼那明亮的神情,楚留香的心中似涌起一股热流。他不想那么快就表示同意,但那笑意却像会传染一样,蔓延到他的脸上。又望了一眼那红得耀眼的纱衣,楚留香无奈地摇头道:“这和我们来之前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花满楼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道:“你曾告诉过我,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左右的。所以在我们能够帮忙的时候,就不要计较太多了。”
◇ ◆ ◇
楚留香和花满楼又并肩走在山路上。
他们已离开了神道教的总坛,无论是艾青艾虹,还是张洁洁,都没有来送行。但他们并不抱怨什么。
只因他们知道,这些女孩子年纪虽轻,却担负着很重要的责任。
对她们的族人的责任。
“我不会再受别人的摆布,也不会逃避。我要告诉我的族人,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要消除他们的恐惧,让他们能真正选择适合自己的人生。”
在楚留香的舞蹈中走出天岩户的张洁洁,这么对他说道。这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在短短的时间内已成长起来,脸上带着坚毅和自信的神情。
楚留香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可笑,因为有人真正接受到了他的帮助。
张洁洁似还有很多话,但也都没有说。
她不说,楚留香和花满楼也是懂的。
当她看到从东瀛来寻找自己的教徒受到别人的蒙蔽,白白地去送命的时候,她就感受到自己作为圣女的责任。而当她回到总坛,发现艾青和艾虹的出现,都是她母亲一厢情愿的安排,而艾虹更因此失去了一只手的时候,她感到的是愤怒。
张洁洁是个纯真如璞玉一般的女孩子,在她与楚留香和花满楼相处的过程中,便已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他们尊重生命、厌恶伤害与杀戮的观念。
她不是傻瓜,只是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听从母亲的安排。当她意识到这种安排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的时候,她就决定对抗。
她是神道教的圣女,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如果她的母亲可以利用权谋,将教众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么她也能。
这也许是张洁洁走入天岩户时就已想清楚的。她和她的母亲一样熟知神道教的一切传说和教规,却又不盲目地迷信。所以,她想借此来强化自己的地位。而她的母亲要唤她出来,就只有一种选择。
用呼唤天照大御神的仪式将张洁洁唤出天岩户,就代表承认了她的地位和权威。她可以进一步神化自己,让习惯了膜拜与服从的教众从她母亲的控制之下解脱出来。
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控制,但张洁洁的“控制”,目的却是“自由”。
楚留香和花满楼都相信她能做到。
“只不过,”花满楼带着些调侃地笑道,“我这个建议本是为了让你散散心,却又害你被人利用了一次。”
楚留香的手又摸到鼻子上去了。花满楼的话,他当然早就已想到,但他却没有感到气愤和失落,反而有一种平和的感觉,慢慢地从心里浮上来。
他终于缓缓开口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只要我们还能感受到快乐,被人利用一两次,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卷 ·终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一种特别囧的方式结束了桃花传奇2333333333333
看过阴阳师电影的读者当然知道跳舞这个梗是如何照搬过来的,然而这和手游阴阳师没有关系。早在我决定把张洁洁设定成天照的时候,老楚就注定要穿女装跳舞了……
想了想还是没有点明张洁洁的父亲是谁,虽然我怀疑是石驼……我家J导说“那两个人的质量怎么可能生出洁小喵这么可爱的女儿?”……但不可否认石驼跟张洁洁的妈还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总之这一单元写得很不顺,更新也很慢,对各位一直不离不弃的小天使说一声抱歉。
我是个没有写长篇经验的人,这个文纯属“自己许的愿跪着也要还愿”,能不能到100万还要听天由命。
下一卷也就是完结卷大概会在12月1日开始更新。这个文拖过了一年我不想再拖过两年,至迟明年清明节前会完篇的。不过后面原创剧情居多,没有古大大原著加持,可能bug会很多,大家可以选择追还是不追。
另有一个十二国记背景的单元,应该叫做AU吧(反正我对这类名词一直不大懂),是之前回复评论的时候突然想到的,可以当作番外,正文完结后写。
我估计我还会死在古装同人这一亩三分地很久,专栏里有大家感兴趣的坑请不吝关注!
兰花之卷·最后一案
第一章 被通缉的人
楚留香从楼窗跳进来的时候,花满楼正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酒不是什么极品好酒,但也绝不差,倒在酒杯里的时候,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金黄色的光泽。
酒壶和酒杯都是澄净的天青色,和花满楼身上的衣服相映成趣。看到这一幕宁静而美妙的情景的楚留香突然有点发怔,似怕打扰了这宛若画中之人。
花满楼却毫不惊讶地笑起来,提壶在另一只酒杯里也斟满了酒,道:“我正愁没人陪我,你回来得刚刚好。”
桌上放着两只酒杯。
楚留香不由摸了摸鼻子,哼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回来。”
楚留香道:“那你在等谁?”
话一出口的时候,他自己也发现,竟又带着些蛮不讲理的醋意。
楚留香觉得,自己认识花满楼以后,就变成了一个醋坛子。
花满楼却似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口吻,微笑道:“我在等一个小偷。”
楚留香道:“哦。”
一丝笑意偷偷爬上了他的嘴角。明知道花满楼看不见,楚留香还是继续摸着鼻子,用手遮起那忍不住的笑容。
花满楼继续道:“小偷和普通人不一样。别人来我这百花楼,都是从大门进来走楼梯的,可小偷偏偏喜欢跳我的楼窗。”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准备了两个杯子?”
花满楼道:“我不知道那位小偷先生什么时候才回来,不过我想,他一定愿意和我对饮一杯。”
楚留香终于笑出声来。他笑着坐到花满楼对面,举起酒杯道:“花王公子喝酒,小偷先生自然要奉陪的。”
◇ ◆ ◇
酒已尽,意犹未尽。
楚留香和花满楼都不是滥饮之人,这样的微醺薄醉,正是恰到好处。
花满楼沉吟道:“你当然已见过大哥了?”
不知为什么,他在开口的时候显得有些犹豫,手指也不经意地敲击着桌面。
楚留香望着他,却笑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六哥比我大一岁?”
花满楼怔了怔,才道:“是。”
楚留香道:“我家老大和我是双胞胎,所以他也比你六哥小一岁。”
花满楼突然明白了楚留香的意思,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楚留香却不依不饶道:“当初我让你认我作哥哥,你推三阻四,一次也没叫过。你和老大才见过几面,就这么便宜他!”
花满楼发现,楚留香单独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孩子气。
因此他只是笑道:“他是你的大哥。”
楚留香道:“哼!”
花满楼道:“你看,我因为你吃了亏,你还跟我甩脸色。”
楚留香的眉梢跳了跳,立刻握住了花满楼的手。这时他才看到,花满楼的唇角有刻意压制的笑意。
然后他们同时笑出来。
他们当然都知道彼此为对方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只因他们不但相爱,而且相知,他们是爱人,也是知己。
楚留香在握住花满楼手指的时候,才想起他之前的犹豫,不由笑道:“你想问我,老大又甩了多少黑锅叫我背?”
花满楼顿了顿,叹道:“看来果然是的!”
楚留香反问道:“你已听说了?”
花满楼那种态度,就代表他知道了那些被有意放出风去的传言,所以才会为楚留香担心,才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会伤害到楚留香的话。
楚留香自然没有脆弱到受不了江湖流言的地步,但他还是为这种关心而感动。
这世上如果有什么人比楚留香自己还关心楚留香,那一定是花满楼。
所以楚留香以十分轻松的口气道:“老大说,史天王算是我杀的。”
他说得就好像自己真做了这件事也没有关系似的,只有花满楼能听出他语气背后隐藏的沉重。
已被朝廷招安、加封了天正将军、并将与玉剑公主完婚的史天王,却死于一场意外的刺杀,朝廷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件事的。
真正杀死史天王的玉剑公主,此时仍忙于整编这海上霸主庞大的队伍,而且她也是朝廷的代表,不能担负起不义的罪名。
因此这罪名还是落在了楚留香头上。
花满楼也反过手来握住楚留香的手,缓缓道:“通缉的告示已出了,你出门可要小心一些。”
楚留香笑道:“不知道老大从哪里找来的画师,把我画得比胡铁花还要难看,他们能认得出我才叫有鬼!”
花满楼也笑了笑。他知道这是楚邦直作为兄长能够表达的照拂之意,但他还是不能不担心。
他想了想,又道:“就算官府找不到你,江湖上认识你的人也不少……你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我这不是来求你收留了么!”
花满楼道:“我?”
楚留香笑吟吟地道:“你可知道,老大把我的船收回去了,我现在已无家可归了。”
花满楼不禁怔住了。他本来想的正是劝楚留香先出海一段时间。楚留香的师父铁中棠正在海岛上隐居,有他的保护,楚留香自然会更安全。但看起来已做不到了。
楚留香望着他,淡淡道:“说不定老大也怕我当真通倭,所以先下手为强。”
花满楼立刻道:“别胡说!”
楚留香笑道:“你听说的还真不少。”
如果花满楼没有听过那些流言,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你总比我更清楚。”
他没有说“大哥一定不会怀疑你”之类的话,只因他也了解,对楚邦直而言,没有不可以怀疑的人,也没有不可以牺牲的代价。
他那种人和花满楼他们,完全活在两个世界。
楚邦直不怀疑楚留香,并不因为楚留香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因为没有必要。他相信的不是亲情,而是自己的判断。
楚留香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点点头,道:“这件事确实不是他说的。”
花满楼沉吟片刻,神情就变得凝重起来,道:“可是江湖上同样有了传言……史天王当初平定倭寇有功,如今说你杀了史天王,是有人据此想当然,还是……”
如果说朝廷上放出的风声,只是让楚留香暂时担负一个虚名,那么现在江湖上的这些传言,则更像是要故意诬蔑楚留香,让他陷入泥淖之中。
这不太可能是无意之举。
楚留香却突然挥了挥手,像要赶走这沉重的气氛似的,然后长声笑道:“无论如何,我现在已是朝廷追捕的要犯,花公子不会见死不救吧?”
◇ ◆ ◇
百花楼本是楚留香一手帮花满楼建起来的,现在住在这里,就和在自己家里没什么分别。
但花满楼却要走了。
楚留香听说花满楼要走,急急抓住他衣袖,道:“你这就走?为什么不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