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虹站起身，怔怔地看着楚留香，就像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然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道：“一个外来的人……男人……怎么可能履行仪式？”
楚留香用力点着头。这一切事都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他已想不出该做什么，只是直觉感到艾虹是在帮自己摆脱一些尴尬的事。
但那巫婆般的老妪冷冷道：“你不相信占卜的指示？”
她仿似比艾虹姐妹要有权威得多，所以艾虹虽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却没再开口。那老妪继续道：“天宇受卖之舞，便由这个人来跳。”
楚留香一下子咳嗽起来，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不说话了。于是他咳嗽着道：“你……你还没有问我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闯入你们的禁地……”
那老妪在黑色的兜帽下露出一双锐利而寒冷的目光，缓缓道：“这自然是神的意旨，你是受到天照大御神的召唤而来！”
楚留香不禁噎住了。花满楼却发出一声轻笑，道：“看来，你要跟这位老婆婆好好谈一下了。”
他的声音非常非常低，只有楚留香一个人能听到。其实就算大声说出来，别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应。这句话实在太平常，太无奇。
但楚留香的神情立刻动了动。
他发现自己已失去了主动，正在跟着那老妪的话思考。只因那老妪的言辞和决定实在太令人惊讶，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现在只想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然而花满楼这么一提醒，楚留香才想起，那老妪、还有艾青艾虹姐妹，她们又有什么目的呢？
那老妪的决定，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握住花满楼的手。
他也轻声道：“我简直不敢想像，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 ◆ ◇
那黑衣巫婆般的老妪盯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我认识你。”
此时他们已不在那神殿中，而是由艾虹带路，来到一间僻静的石室。
在这山洞中，到处都有这样的石室，其间以长长的隧道连通，那些教徒似乎就住在这里面。
石室只有一扇门，没有窗，粗糙的墙壁上嵌着灯台，室内摆着床几桌案。比起神殿中那个宝座来，这些器物显得那么简陋，那么寒酸。
但无论是那老妪，还是艾青艾虹姐妹，看着这些东西的眼神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已习惯了。
楚留香不禁有些同情她们。
这些人长年待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生活得如此简朴清苦，但他们却毫无抱怨，甚至毫无察觉，只是一昧虔诚地膜拜着他们的“神”。
他们究竟是为了信仰甘愿奉献，还是根本不知道人生原本可以有的样子？
张洁洁为什么可以出去？她是不是已忍受不了这里的一切？
想到张洁洁的时候，楚留香的目光闪了闪。他已想到了一些什么，但那是太缥缈的一缕思绪，他必须努力在脑海里抓住它，梳理它。所以他只是顺着那老妪的话道：“哦？”
那老妪继续道：“你是风流的浪子，也是多情的情圣，你的名声在江湖中传得很广。”
楚留香道：“哦。”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更不知这巫婆般的老妪究竟想干什么。
她是认出了楚留香，还是早就知道楚留香要来呢？
莫非是艾青提前向她通风报信，她才召集起教众，演出了这样一场闹剧？
老妪仍然用那种平淡刻板的声音道：“你来这里，为的是一个女孩子。”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回答了，却在开口之前看了一眼旁边的艾青和艾虹，才道：“你怎么知道？”
这虽然是一句反问，却也是一句肯定。
只是，他并没有承认自己找的是哪一个女孩子。
那老妪却没有去看艾青和艾虹，又道：“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值得你为她付出。然而，我不确定你是否准备好接受考验。”
她的嗓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神秘之中带着一丝.诱惑。楚留香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喜欢张洁洁的话，很难不被她的话所引诱。
楚留香当然喜欢张洁洁，他喜欢所有可爱的女孩子。只不过这种喜欢，显然和老妪想像的不同。
楚留香有些猜到这老妪是谁了。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道：“考验？”
老妪果然很快地接道：“你可知道，她是本教的圣女，是不可以同凡人结婚的？”
楚留香道：“她现在在哪里？”
那老妪道：“在天岩户中。”
楚留香道：“天岩户？”
那老妪道：“就在那神殿宝座的背后。”
楚留香回想起那宝座背后，只有一面厚重的石壁。难道张洁洁就在那里？她是自己躲进去的，还是被人关押在那儿的？
那老妪看着楚留香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很满意，继续道：“圣女回到总坛后，就走进了那里的石室闭关。在我们的传说中，天照大御神也是这样躲进了天岩户，从此世界上就失去了太阳的普照。因此，天宇受卖命跳起舞蹈，吸引天照大御神走出了天岩户。”
楚留香道：“给我的考验，就是跳这支舞，让圣女走出来？”
那老妪道：“圣女是天照大御神的化身，能履行这个仪式的人，等于得到了天照大御神的认可，你们才可以在一起，永不分离。”
楚留香点了点头，突然绽开一个欣悦的笑容。他笑得像是一个面对难题的人终于找到了答案。
然后，他的目光从那老妪、艾青和艾虹的身上依次扫过，终于落在了身边的花满楼的身上。花满楼似是察觉了这种目光，便也转过脸报之一笑。
所有的人都听到楚留香清清楚楚地说：“我明白了。”
花满楼笑道：“我想，我也大约明白了。”
那老妪就像根本没看见花满楼这个人似的，仍望着楚留香道：“你既已明白，那么……”
楚留香温和而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笑道：“但是，我并不想追求圣女，也从未想过和她在一起。”
那老妪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声音枯哑道：“你……你……”
楚留香淡淡道：“就算我喜欢张洁洁，我也不愿意被人当作傻瓜……当傻瓜这种事，有一次就已经很够了。”
花满楼忍不住握住了楚留香的手。他知道楚留香又想起了蜂王计划，那段被人利用的经历，伤害的不仅是楚留香的自尊，还有他的信心。
花满楼开始怀疑，自己让楚留香来神道教的提议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会适得其反？
然而楚留香的手指却温暖而稳定，他的声音也是一样：“我想，你就是张洁洁的母亲了，是么？”
◇ ◆ ◇
张洁洁在与楚留香和花满楼分手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们，她的母亲想让她结婚，从而摆脱掉圣女的身份。但张洁洁觉得，这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出来，走进另一个牢笼。
楚留香望着那黑袍的老妪，心中并没有多少气愤，更多的是一种同情和无奈。他缓缓道：“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给你的女儿选择夫婿？为什么不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那老妪的神情还是那么冰冷，但她的目光已不再漠然和神秘，狠狠地盯着楚留香嘶声道：“你难道不喜欢她？你不是来找她的么？”
楚留香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许多种，男女之间也并非你想像的那样。张洁洁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是我们的好朋友，值得我们付出这种关心。”
那老妪立刻暴发出一阵冷笑。她的样子已完全像个疯人，咯咯笑道：“男人！男人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信！你不过是怕了，才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撇清！你……”
她的声音突然噎住了，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艾青和艾虹在她身后对视了一眼，默默上前扶住她。但那老妪又甩开她们，风一般地冲出了石室。
楚留香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张洁洁的口中，她的母亲是个为她着想的人。尽管这世上的父母总是有一种误会，觉得自己认为好的东西，也一定适合自己的孩子，但那也是出于对孩子的爱。张洁洁明白这一点，所以从来没有说过她母亲的坏话。
可是在楚留香眼里，她的母亲分明是个偏执得可怕的人，为了让女儿留在身边，竟不惜使用阴谋来达到目的。
艾虹似看出了楚留香的反感，低声道：“你……你不要怪她，她为了洁洁，的确付出了很多……”
楚留香的目光却停在她一边空荡荡的袖管上，淡淡道：“我想，付出最多的，恐怕是你吧？”
（待续）
第七十八章 天宇受卖之舞（下）
艾虹的嗓音也突然顿住了，半天才讷讷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楚留香叹道：“你的手……我现在才知道，你和你姐姐，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接近我的，是么？”
艾虹的脸腾地涨红了，艾青也已说不出话来。楚留香知道自己猜的没有错，但这并不能让他高兴一些。这本是一个简陋的计谋，只有长期深居简出、不与外界接触的人，才会认为这计谋有用。但在这计谋背后，却藏着扭曲的灵魂。
像是要给谁解释一般，楚留香继续道：“张洁洁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她不愿接受别人为她安排好的生活，就跑了出去。她的母亲为了让她安心回来这里，就决定为她找个夫婿。
“这个人一定得是她自己喜欢的，因为她母亲已发现，她绝不肯像平常世俗的女孩子一样，盲娶哑嫁，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不了解的人的。”
艾虹怔怔地听着，忍不住叹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她的选择没有错。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楚留香打断她道：“莫非你们不知道，她并没有那么喜欢我？”
艾青摇了摇头，替她妹妹答道：“我们说的不是洁洁，而是洁洁的母亲。是她亲自选定了你作洁洁的夫婿。这个计划，在洁洁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
楚留香突然愣住了。他一直以为艾青的行动，是从张洁洁出现在万福万寿园开始的，就算当时自己和张洁洁还没有正式见面，但他还是相信，自己是在那里的人中最合适的人选。
在旁人看来，这种自信未免显得有些狂妄，但谁让他是楚留香，江湖中最风流、也最多情的人！
然而艾青却说，张洁洁的母亲早已选定了他当女婿。这个决定，早在这计谋中的任何人见到楚留香之前就已作出了。
楚留香困惑地摸着鼻子，不那么自信地道：“为什么？那位老……老太太怎会选中我？”
一直在旁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花满楼，终于笑了一声，缓缓道：“楚香帅英俊潇洒，又温柔多情，是每个女孩子梦中完美的情人。那位老太太当然也……”
楚留香咳嗽道：“你莫要再说风凉话了！若说起江湖中的少年才俊，难道花公子不在待选之列？”
花满楼笑道：“我除了比你年轻些，只怕什么也不及你。何况那位老太太是不会选一个……”
他话还未说完，楚留香已气得掩住了他的口，恨恨道：“你敢说！”
花满楼没有想到楚留香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忍不住一笑，心里却流过一股热意。
楚留香确是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比他自己还要在乎。
艾青似也听懂了花满楼要说的是什么，摇头道：“其实，只要能让洁洁喜欢，任何的……缺憾，她母亲都不会在意的。只不过花公子确实不在待选之人当中。”
楚留香奇怪地道：“为什么？”
艾青道：“只因花公子从未跟哪个女孩子有过什么传闻，他实在不像能被女人吸引的那种人……”
楚留香愣住了。花满楼已笑得弯下了腰，拍着他后背道：“看来，我这‘花公子’虽和‘花花公子’只有一字之差，麻烦却少得多了！”
楚留香摸着鼻子，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但艾青又道：“选中楚香帅，倒不是这个原因。”她看到楚留香和花满楼惊讶的神情，就没有等他们开口，继续道，“我们曾听洁洁的母亲说，楚香帅替她报了一个仇……”
楚留香又奇怪了。他这一生中感到奇怪的时候，只怕也没有这一时三刻多。只因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替那素昧平生的老妪报仇。
也许有人会在无意中杀死别人的仇人，但楚留香从未杀过人。
艾虹却也接上来道：“不错，护法巫女……就是洁洁的母亲，平生最恨的人就是石观音。”
楚留香恍然大悟。他已不必问，张洁洁的母亲和石观音有什么仇。
石观音的一生都活得像一个强横霸道的女王，她不但爱争权夺势，也爱抢男人，尤其是抢别的女人的男人。
张洁洁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她的母亲，却没有一次提到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显然也不在这里。
他是不是跟随石观音去了那大漠里？是不是已消失在大漠里？
楚留香知道，女人和男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男人若被爱人背叛，除了伤心难过，也会恨他的爱人，但女人却相反。比起恨那负心的情郎，女人更恨的，是勾引她情郎背叛的“狐狸精”。
张洁洁的母亲有多恨石观音，大概就有多赞赏为她铲除这个狐狸精的楚留香。
这样的眷顾，楚留香实在无法消受。
他沉默了一阵，下定决心般道：“你们想不想离开这里？”
艾青和艾虹都吃了一惊，仿佛听到的是一声炸雷。艾虹结结巴巴地道：“这是什……什么意思？”
楚留香笑了起来。他的笑有一种温暖的力量，让看到的人都会觉得安心。他缓缓道：“你们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应该生活在多姿多彩的人世间。”
艾青道：“你想带我们走？”
楚留香道：“你们出去这一次，应该也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并不可怕，而且比这里要美好得多。”
艾青的目光就闪了闪，随即低下头去。她并不是擅长掩饰内心情绪的女孩子，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她已对这个提议心动。
但艾虹还是踟蹰道：“但是……护法巫女，还有洁洁……”
楚留香道：“张洁洁一定也希望离开的。”
艾虹却猛地抬头望着他，迅速地道：“不，你不知道，她是自己躲进天岩户内的。她恐怕再也不会出来了！”
◇ ◆ ◇
楚留香感到非常挫败。在他之前的奇遇中，几乎每一次他都可以拨开重重迷雾，揭开事情的真相。他一直对自己的智慧很有信心。然而眼前这并不复杂的局面，却一再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以为张洁洁是被她母亲关了起来。在和那老妪的对话中，楚留香已发现，那是个偏执而强硬的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
所以她会想到设这样一个计谋，用婚姻来拴住张洁洁。
也所以她才会选中楚留香，这个替她洗清了丈夫背叛的耻辱的人。
不能说她不爱自己的女儿，但这种爱里带了太多的自私，太多的自以为是。世上有许多父母，就是用“爱”的借口来干涉儿女的人生，进而控制他们的。
楚留香觉得，这样一个人，在发现计谋失败之后，索性采取强硬的手段把女儿留在身边，实在是很自然的事。
但艾虹却告诉他，张洁洁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
幸好他没有疑问太久，很快就有人来替他解答了。
解答这个疑问的人，竟还是张洁洁的母亲，神道教的护法巫女。
看到这巫婆一样的黑衣老妪回来，艾青和艾虹立刻吓得低下了头，身体抖得好像风中的树叶。
虽然楚留香不知道，但她们知道，刚才她们所说的话有多么大逆不道。如果被护法巫女听见了，她们就会受到极为残酷的惩罚。
那老妪却像根本没看见她们，只盯着楚留香道：“你已走不了了。你必须履行那个仪式！”
楚留香这才想起她之前在神殿中说过的话，无奈地摸着鼻子道：“那岂非是你要留住我才故意说的？你虽是护法巫女，却并不相信你们的神祇，只是把这当作一?7 止ぞ撸皇敲矗俊?br /> 黑衣老妪的神情还是没有变，眼中却射出怨毒的光芒，咯咯笑道：“那又怎么样？我为圣教付出了一生，天照大神自然该给予我应得的！我，我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来安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