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不是柳夫人。就算已为人妇,林还玉还是保持了她的本姓。
紫英山庄的新任家主,又怎能改作他人姓氏?
但这一切都已不重要了。参加婚礼的贺客,这时也想到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不断说着千篇一律的吉祥话,让这场婚礼显得喜气洋洋,团圆美满。
花满楼就在这喧闹中转过头来,淡淡笑道:“‘九州王’沈天君、沈大侠?”
◇ ◆ ◇
九州王沈天君是一个传奇。
他的传奇并不像楚留香,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争斗与冒险。沈天君之所以被称作传奇,是因为中州沈氏那“七代中兴”的故事。
传说沈氏一族,在一百八十年前便已是中州望族,不仅在江湖中享有盛名,更有子弟是锦袍玉带、出将入相的人物,与如今的万福万寿园金氏相比,也不遑多让。
但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似乎是上天的规律。每逢沈氏一族势力盛极,必会遭遇不可想像的灾祸,家族几至倾覆。而更出奇的是,沈氏子弟那笃信“人定胜天”的决心与毅力,竟先后七次将家族从颓败中挽救,开创出另一番兴盛的局面。
沈天君正是这家族第七个令沈氏中兴的人。
而且,沈天君也不是拘泥于家族嫡系血统之人,自他执掌家族事业以来,便广招门客,吸纳江湖中的新生力量。这不但是为家族势力增添新鲜血液,那些满怀豪情壮志的年轻人,也更多了一条在江湖上出头的门路,因而对沈氏一族、尤其是沈天君其人充满了崇敬与感激。
时至今日,江湖中人都传说,沈天君一言可判生人于死,也可令死者复活,沈天君谈笑间便可散尽千金,转瞬又复重聚……
在人们心目中,沈天君几乎已不是个“人”,而是无所不能的神。
◇ ◆ ◇
现下这个“神”就坐在花满楼对面,他们中间只隔了张桌子。
桌子上有酒有菜,其他桌上的人都开始推杯换盏,新郎新娘也在一桌一桌地敬着酒。只有他们这一桌,连筷子都没有人动一下。
沈天君不举箸,别人也都不敢动。
沈天君深深地望着花满楼,开口道:“不敢当。”
他是回答花满楼的询问,但隔的时间太长,旁人听了未免觉得古怪。
花满楼仍笑道:“另外三位,都是沈大侠的朋友?”
坐在沈天君左右的还有三人,但除了一人在花满楼和关东怒对答时插过一句话,另外两人始终一言未发。
只因沈天君不愿与花满楼交谈,他们便也同时缄口,想必是沈氏门客或者属下。花满楼这一问,不过给些面子而已。
三人的气息窒了一窒,似得到沈天君首肯,才同时呼了口气。仍是那粗豪的声音道:“俺叫连天云,这是我大哥齐智,二哥李长青,俺三人乃是异姓兄弟!”
他说完这句话后又不再言,大约是沈天君治下甚严,并未允许他们报名之外再与花满楼攀谈。
但花满楼已笑道:“原来是‘天机地灵’齐先生,‘不败神剑’李先生,‘气吞斗牛’连先生。久闻三位不仅武功高绝,而且义气深厚,虽为异姓,情逾骨肉,令人好生敬羡。”
被他道出外号的三人不禁都是一愣,那李长青脸上更是微微泛红。只因他三人在江湖中虽有些名头,毕竟不是一流高手,因此才投效沈天君门下,欲借沈氏力量更进一步。李长青虽有个“不败神剑”的名号,又怎能与薛衣人这等剑道高手相提并论?更何况,眼前这年纪轻轻的俊雅公子,曾与薛衣人交手不分高下?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齐智咳嗽一声,缓缓道:“又怎比得上花公子与楚香帅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花满楼不禁笑了笑,还未答话,旁边关东怒却惊叫道:“什么?你说谁?这花……花公子认识楚留香?”
齐智阴沉沉道:“何止认识!昔日人称盗帅楚留香‘雁蝶为双翼’,如今姬冰雁远居西陲,胡铁花也与万福万寿园的金小姐成婚,便只有这位花公子与楚留香‘花香满人间’了。”
他语气中充满讥刺之意,花满楼听出他对楚留香有极大成见,却不知为何如此。
关东怒却已大声道:“原来你是楚留香的朋友!哼!”说着将椅子一拖,竟似不愿与花满楼比肩而坐。
花满楼笑笑摇头。他并不生气,却觉得此行有些不顺。对楚留香不利的那些谣言似已传开,如今的江湖人士,多半都对这位我行我素的盗帅怀有不满之意,也就难给花满楼这“楚留香的朋友”好脸色了。
花满楼忍不住在心里对楚留香的影子道:“你看,都是因为你,害我到这般尴尬的境地,你该如何赔我?”
不知待此间事告一段落,到兰州与楚留香会合时,他会说些什么?
花满楼想着,唇边的笑容便更深了些。耳畔却不经意响起个低迴婉转的声音。
“花公子……花公子肯拨冗前来观礼,还玉荣幸之至。”
花满楼惊讶地站起身来。他惊的并非林还玉与他招呼,早在三年之前,他和楚留香前往慕容世家的时候,就同林还玉有过一面之缘。但这张桌旁还坐着沈天君等人,林小姐却只与花满楼寒暄,未免显得有些无礼。
花满楼顿了顿,才笑道:“林……林夫人大喜之日,我自然不能不来道贺的。”
林还玉的身旁,传来“哼”的一声。
花满楼的眉梢跳了跳。林还玉却回身嗔道:“花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你酒量再浅,也要敬上他一杯的。”
那人重重地咳嗽一声,似很不情愿,却还是走上来道:“柳上堤敬花公子。”
花满楼举杯笑道:“柳兄剑术超群,风采绝伦,与林小姐正是良配。在下还要祝二位琴瑟和谐……”
吉祥话本是人人爱听,何况是花满楼这样徇徇儒雅的人说出来的。谁知那柳上堤并不领情,也不等他说完,径自道:“多谢!”一仰头,酒已倒入喉中。
林还玉无奈一叹,半嗔半笑道:“你看你,酒量不行,便喝得慢些,花公子又不会怪罪的。”不等柳上堤回答,又转向花满楼道,“我不知道楚香帅的住处,便将请柬一并寄往花公子的百花楼,他……他怎么没来?”
这次不但柳上堤,就连桌旁的关东怒、齐智等人,也不禁哼了一声。
一位大家闺秀,在新婚之日竟去询问另外一个男人的行踪,委实太大胆了一些。
花满楼只觉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踌躇间,齐智又阴恻恻地道:“楚留香私通东瀛,刺杀平倭大将,朝廷已下了通缉令,他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到紫英山庄来?”
花满楼只得叹了口气。与他同时叹气的竟还有另一个人。
林还玉沉默片刻,方幽幽道:“这其中……定有误会……花公子若能见到他,还要劝他保重……”
她似是知道“楚留香”这名字令众人不快,索性连提都不提了。但这般“他”长“他”短的,倒更透出一种暧昧的气息。
柳上堤这次连哼也没哼,转身便走。林还玉也不阻拦,就跟在他身后离去。对桌上其他人,尤其是沈天君一行,竟连正眼也没有看。
诸人显然都心中不忿,是以他们刚刚转身,关东怒已低声笑道:“看来那楚留香可把这位林小姐的魂儿给勾走啦!说起来,楚留香素有风流之名,这江湖上为他倾心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林小姐真要迷上了他,我们这位新郎官就莫要再做什么美剑客,改做美乌龟好了!”
他虽故意压低声音,可嗓门依旧不小,简直像故意要惹事一般。同桌之人听他言辞粗俗,都皱起眉头。花满楼却突然轻叱一声,衣袖卷向他身侧!
关东怒吃了一惊,道:“你、你干什么!”定睛看时,才发现花满楼袖间卷着的,竟是一支象牙筷子。
他们这边动静大了些,相邻桌上的人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花满楼衣袖轻抖,人已弯下腰去,将那落地的筷子拾了起来,淡淡笑道:“在下眼目不便,竟将筷子碰落了,真是抱歉。”
众人见无事,便不再瞩目,只有关东怒一双眼睛仍盯在花满楼身上,恨恨道:“你搞什么鬼?”
花满楼只一笑,不想对面沈天君缓缓道:“若非花公子出手,这支筷子只怕现下已插在你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天君与齐智三人的事迹,可参见《武林外史》。
顺说,我之前说要开虐只是让你们作好思想准备,其实没有那么快啊!大家不要那么早进入状况搞得好凄惨的样子……
明明花花还是很帅的!
第四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关东怒吓了一跳,左右张望着,想知道是谁将这支筷子掷过来的。恰在此时,邻桌也有人道:“咦?我的筷子也掉了一支!”
紫英山庄的仆人服侍何等周到,不等客人弯腰去找,就又奉上一副干净的牙筷。这边桌上齐智则冷笑道:“老兄背地里说人的闲话,新郎官不便与你斗口,但美剑客的剑岂是饶人的?”
关东怒这才明白,柳上堤听自己说新婚妻子与楚留香有瓜葛,心中不忿,随手拿起邻桌筷子,出了一招。
沈天君的目光却只盯在花满楼身上,仍是缓缓道:“柳上堤在近年来出道的年轻剑客中堪称翘楚,单这牙箸作剑,凌空一刺,便可见一斑。不想遇到真正高手,还是不堪一击。”
关东怒也道:“你……你为何多管闲事!莫非以为我对付不了那厮,还是想趁机邀好于我?”
这人初见时还觉得只是粗疏直率,谁知越说越露相,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浑人。也不知安排座位之人,怎会把他和沈天君一行放在一桌上。
花满楼脸色淡淡的,就像真的只是拣了一支筷子一般,轻声笑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何谈邀好!只是不知各位对在下的恶感,究竟从何而来?”
齐智接上来道:“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楚留香做了什么事,你难道不知?”
花满楼眉头一轩,道:“楚留香通倭,是你亲眼所见,还是有真凭实据在手?”
他早已厌烦了齐智的阴阳怪气,此时声音虽不高,但已不再客气,话中也带了锋芒。
更何况花满楼此行,本就是想查清是谁在江湖中造谣,诬蔑楚留香。“私通东瀛”和“刺杀史天王”原是两宗不同的罪名,却有人巧妙地借助朝廷那掩人耳目的通缉令,将二者混为一谈,因此造这谣言的必是心思缜密、清楚局势之人。放眼江湖,又有什么人比“九州王”沈天君说话更有分量?
单是齐智他们三人那种狐假虎威的态度,便已令花满楼生疑。
齐智的声音果然噎住片刻,跟着冷冷道:“强辞夺理,巧言诡辩,你跟楚留香果然是一丘之貉!”
花满楼道:“这么说是没有证据了?”
那关东怒突然道:“你口口声声要真凭实据,可见你们定然早已毁灭一切证据,令人无从指证。只是江湖中人人皆知此事,难不成还是诬陷他么?”
花满楼转头笑道:“阁下久居关外,连我的名字、我和楚留香的关系尚且不知,又如何知晓楚留香的事?”
关东怒一怔,吃吃道:“我、我当然是听人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
花满楼摇头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语气中充满喟叹之意,似乎并不想对关东怒解释什么,只是自己抒怀而已。随即转回头来,淡淡道,“沈大侠以为如何?”
他已知关东怒不过是道听途说,便自命正义之士,做些惠而不费的声讨罢了。这种人只能在楚留香背后跳得欢,若当面遇见,恐怕又要站到他人背后,不去当出头之鸟。
而那齐智言辞虽正气凛然,却一直在回避花满楼的问题。他不像关东怒那样直承为风闻,或许是因为还懂得些事理,也或许是他要掩饰指使他造谣之人。
能指使齐智等三人的,还能有什么人?
沈天君的神色竟也动了动,似对花满楼所吟之诗有些感触,但终究目光冷冷道:“就算通倭之事无法证实,但楚留香行刺抗倭将军,乃是朝廷通缉令中言明,你难道还能为他分辩?”
他的语气听上去和齐智、关东怒两人一样冰冷,但花满楼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心中疑惑更加迅速地涌了上来。
齐智也好,关东怒也好,言语中早已将花满楼和楚留香看作一伙人,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楚留香所做的事,花满楼一样有份。
但沈天君非但没有这么说,甚至还退了一步,将“通倭”这个天大的罪名放在一旁,问起史天王的事来。
难道他真的也只是听闻流言的人?难道他还真心想得到花满楼的解释?
◇ ◆ ◇
“这酒怎么这么难喝!”
胡铁花这样说道。
他和花满楼、还有金灵芝三个人正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夜已深,酒馆中只剩下他们三人,连小二都不知跑到哪里打盹去了。
金灵芝抿了一口酒,就皱起眉头来,瞪着胡铁花道:“简直太难喝了!”好像这里的酒难喝都是胡铁花的错似的。
胡铁花果然叫道:“那你瞪我做什么?”
金灵芝道:“紫英山庄有的是上好的竹叶青,方才你又不喝,非得跑到这里来喝马尿,难道不怪你?”
她尽管成了亲,说话还像做姑娘的时候一样口无遮拦,听得花满楼直发笑。
胡铁花哼道:“方才的酒虽好,人却太糟。你看那整张桌上,哪有一个能陪我喝酒的人?”
金灵芝道:“有我啊!”
胡铁花道:“小姑奶奶,那是人家的婚礼!你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像什么样子!”
他说这话的语气天经地义的,好像忘了抱怨没人陪他喝酒的就是他自己。
花满楼终于忍不住笑道:“金……胡兄怎么还是这个脾气?你也不管一管他。”
他正想叫“金姑娘”,突然意识到金灵芝已出嫁,但叫“金夫人”、“胡大嫂”又觉得别扭,只好含糊了过去。
金灵芝却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你叫我名字就是了。我才不管他,管好了他,他就被别的女人看上了。”
花满楼更加好笑,道:“有人看上胡兄,才证明他是个有魅力的人。何况他绝不会喜新厌旧的。”
胡铁花大笑道:“你看,你说这话也会心虚!她说的没错,我要是变得像老臭虫那么人见人爱,我肯定喜新厌旧,一天换一个!所以她巴不得我被全天下的女人讨厌!”
金灵芝自如道:“不错,天底下只有我不讨厌你,你不跟我在一起,还能跟谁?”
花满楼看不到他俩说话时、眉间眼角传递的情意,但只听语气也是甜蜜的。花满楼再一次觉得,胡铁花真是有福气,不但找到个爱他的女人,更找到了懂他的女人。
胡铁花这样的人,如果他心甘情愿地对你好,就会把心掏给你。但若你利用这种爱要求他、约束他,迟早会失去他的。
金灵芝的“不管他”,并不是不爱他,而是不限制他的自由,这显然令胡铁花更爱金灵芝了。
其实胡铁花虽然表面上飞扬跳脱,不拘小节,却对世事有一种直觉的洞察力,因此也能适时进退,实在没必要让他变得和那种木偶般的世家公子一样。
胡铁花一高兴起来,连酒也似不那么难喝了,左一杯右一杯,没多久就将面前的酒壶倒干了。他一回头,看见掌柜的正站在身后,便笑道:“别拿酒壶了,给我直接搬坛子来!”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蹭了一步,赔着笑道:“客官,您看天不早了,小店也该打烊了……”
胡铁花挥手道:“你给我们留下三坛酒,就都去睡吧!放心,我们不偷你的桌椅板凳!”
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很妙的笑话,赶紧哈哈大笑起来。掌柜的也苦笑道:“您……您是不是先把账结了?”
胡铁花的笑声顿了顿,然后手伸到怀里去,就没有拿出来。
金灵芝看着他的窘态,仿佛关切地道:“你是不是没带钱?”
胡铁花吃吃道:“我……我一时忘了……”
金灵芝道:“我想起来了!你出门前不是换了新衣么?钱一定放在原来那件衣服的袖袋里了。”
胡铁花这才手中空空地从怀里出来,随手挠了挠头,道:“是啊……这可怎么办……”
那掌柜的站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金灵芝,满脸纳闷,似乎在想:“丈夫没带钱,这妻子看上去也颇富贵,难道是从不管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