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让她从这个身份解脱出来的，就是选一位夫婿成亲，但那就意味着她要永远和她的丈夫生活在神道教的总坛里，再也无法到外面的世界来。
两个选择，对于这个向往自由的女孩子，都是一种禁锢，一种毫无希望的终结。
但为了对族人的责任，张洁洁还是决定回去，而回去就意味着放弃自我。
楚留香思忖着，道：“你还是想救她出来？可她……”
花满楼打断他道：“她不需要我们拯救。但我们是她的朋友，总该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楚留香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
花满楼握了握楚留香的手，微笑道：“我本来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认识你。”
◇ ◆ ◇
花满楼和楚留香走在山中。
楚留香看着很有信心的花满楼，不禁疑惑道：“你确定在这里可以找到张洁洁？”
花满楼笑道：“只要你的路没有找错，我就可以确定。”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我觉得你为了她，已经不在乎我了。我生气了！”
他不但这么说，还停下脚步跺了跺脚，表示生气的样子。
花满楼失笑道：“你又犯什么脾气！我什么时候不在乎你了？”
楚留香道：“你只说了个山的名字，我就带路带到这里，你还怀疑我会找错。你是不是不在乎我，只想着张洁洁？”
他的语气简直越来越委屈，但眼底却带着笑意。
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哪怕是无理取闹，也带着种独特的甜蜜。
花满楼笑道：“小孩子撒娇，自有可爱之处，但你今年已三十多了。这种肉麻当有趣，我实在消受不起，可不可以退货？”
楚留香哼了一声，道：“你敢！连八千两银子都不花的人，还说什么退货！你不怕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猛然顿住了。只因他已看见，山道上远远的走来一个蓝色的身影。那身影不但窈窕曼妙，而且熟悉。
花满楼也停止了打趣，低声道：“你看到了什么人？”
他自然已察觉有人走来，却看不见来的是谁。就算他看得见，也不认识。
这个“穿蓝裙子的姑娘”，只有楚留香认识。
楚留香笑道：“看来，你的地方没有说错，我也没有找错。”
说完，他就迎着那个蓝裙子姑娘跑过去，叫道：“艾青！你怎么在这里？”
蓝裙子的姑娘，自然就是楚留香在万福万寿园遇到的艾青，她还有个妹妹叫艾虹。
这一对姐妹，总是以特别奇怪的方式出现在楚留香他们面前，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掉。
花满楼曾经猜测，她们和张洁洁是认识的，说不定就是神道教的教徒。但却猜不透她们究竟想干什么。
听着楚留香惊喜地跑过去的声音，花满楼不禁偷偷露出笑容。他知道楚留香对付这样的女孩子确实有一套，那句话说得就好像真的只是和艾青偶遇一样。
艾青的反应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她转头就跑。
在这世上，还没有楚留香追不上的人。
楚留香一个起落，已到了艾青的面前，微笑道：“就算你欠了我五百两银子，也不用跑呀！”
艾青看看他，又看看缓步走来的花满楼，跺脚道：“你们是谁？若再要无礼，我就喊了！”
楚留香怔了怔，忍不住伸手去摸鼻子，道：“你不认得我了？我们在万福万寿园见过。”
艾青，或者那个被楚留香以为是艾青的姑娘气道：“什么万福万寿园？我从来没有去过！”
楚留香真的吃了一惊，急急道：“你没有去过万福万寿园？”
那个姑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一字字道：“我就住在这山里，已十年没有出去过了。”
说罢，她就自顾向前走去。楚留香愣在那里，不得不看着她走过自己的身旁，然后渐渐消失在山路的那一头。
花满楼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轻笑道：“你替人家放了个屁，可人家还是不想理你。”
楚留香道：“你确定她是艾青？不是我认错了人？”
花满楼道：“如果你真认错了人，那姑娘又误以为你是非礼之徒，怎么会告诉你她就住在这里？莫非她以为你不会跟踪她？”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了。”
花满楼笑道：“你不是么？”
楚留香哼了一声，却挽起他的手，和他一起往前走着，过了一会才笑道：“你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张洁洁就住在这座山里的？”
花满楼道：“你可记得张洁洁阻止那些东瀛教徒之后，曾低声对他们说过一些话？”
楚留香想了想，恍然道：“她是告诉他们，中原神道教的总坛在哪里？”
花满楼笑道：“不错。”
楚留香忍不住大笑拍手道：“古人云：非礼勿听，你却偷听别人的谈话，看来也是个非礼之徒！”
◇ ◆ ◇
艾青走得并不慢，但也绝不快，好像故意要让楚留香他们跟上来似的。
山路渐渐陡峭起来，行至高处，能看到丝丝缕缕的白雾盘绕在路旁，但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只能感受到浓浓的水汽，连衣角鞋底都打湿了。
他们已走到了云中。
云缥缈，也虚无。
山在虚无缥缈间。
楚留香和花满楼手拉着手，走在越来越崎岖的小路上，几乎已忘记了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只觉得心中无比平和，无比悠然。
就算让他们一直这样走，走上一辈子，他们也情愿。
但前面的艾青却突然消失了。
楚留香看得很清楚，那个蓝色的身影虽然远远的，但并没有离开他的视线。就在一瞬间的工夫，那蓝色已不见。
他惊讶地跑过去，发现艾青消失的地方，正是一处险峻的悬崖。崖下怪石嶙峋，像刀山，像狼牙，在云雾缭绕间分外生寒。
花满楼问道：“周围有没有她的脚印？”
楚留香早已弯下身四处查看，此时便站直了身体道：“没有。莫非她真的跳下去了？”
这当然不可能。没有人会活得好好的，突然就去跳崖。
花满楼想了想，道：“如果艾青真是神道教的教徒，如果他们的总坛真的在这山里……”他说得很慢，楚留香则和他一起思索着。花满楼继续道，“他们一定不会让人发现总坛的所在的，是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手突然停住了。他有些急促地道：“我们好像遇到过这样的事！”
花满楼笑道：“不错。在琅琊山。”
楚留香点头道：“在琅琊山。”
琅琊山发生过什么？
楚留香他们去追踪南宫灵，却发现山中有人隐居。那隐居的人就住在一片树林中，但没有人能轻易走进那片树林。
楚留香沉吟道：“你觉得……神道教的人，他们也将自己的总坛隐藏在自然之中？”
花满楼没有回答，却反问道：“这里是悬崖？”
楚留香道：“是悬崖。我从未见过这么险的悬崖。”
花满楼道：“按道理说，人是不会好好地从悬崖上跳下去的。”
楚留香道：“你觉得艾青真跳下去了？莫非这里不是悬崖，只是像那树林一样的障眼法？”
花满楼笑道：“我不能确定。不亲身试一试，我什么也不能确定。”
楚留香也笑着，又挽起他的手，道：“我觉得有时候你真的有点疯，比胡铁花还疯。”
花满楼道：“那你呢？”
楚留香道：“我也和你一样疯。”
他们两个还是手拉着手，一齐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 ◆ ◇
人从悬崖上跳下去，就算不死，恐怕也要摔成残废。
楚留香和花满楼却都安然无恙，连一点皮也没蹭破。
他们落在了一片白云上。
白云，只是雾气罢了，怎么能承载得了两个大活人？
楚留香在白云中跺了跺脚，笑道：“原来如此。”
他们站的地方，是一片天然的石台。而这石台又被深谷中的云雾遮盖着，因此没有人看得见。
这里距离悬崖上面也不过三丈。
这件事说穿了平淡无奇，但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又有几个敢真的跳下来呢？
像楚留香和花满楼这样大胆，这样把冒险当作乐趣的人，世上恐怕再也数不出多少来了。
石台嵌在峭壁上，石壁上有一个狭窄的山洞。
这一定就是神道教总坛的入口了。
楚留香不禁有些激动，他那种冒险的天性又在身体里蠢蠢欲动了。
他们走进山洞。
出乎意料的，山洞里并不太黑，而是每隔一段距离，就在石壁上点着一盏灯。
这里既不像蝙蝠岛的山腹内那么黑暗，地形也没有那么复杂。他们需要警惕的，只是在洞内行走的人。
对于这两个人来说，要避开寻常武林人士的耳目，简直再容易也不过了。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遇见任何人。这好像是个完全无人居住的山洞。
艾青到哪里去了？
走到岔路口，花满楼突然拉了拉楚留香。
尽管这里也有灯火，楚留香还是不假思索地跟上了他。
花满楼轻笑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你知道我在带的是什么路？”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道：“难道你不是闻到了艾青身上的香味？”
花满楼笑道：“你简直不是人，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两个人说笑的声音非常低，只因他们还在防备着周围。
周围一片寂静。
就在这寂静中，隐隐传来脚步声。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旁边没有任何出口，尽头处也不知延伸至哪里。
脚步声当然就是从那消失的尽头传来的。
楚留香他们想躲也来不及了，索性飞身跃了过去。
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多少人、甚或不是人，他们都已迎上！
他们两个人大胆，但并不莽撞，只是因为刚刚经历过史天王的事，他们的心中都郁结着一股气，在此时此地完全抒发出来。
他们想要证明，自己才是生命的主宰，任何人都无法左右他们的选择。
所以花满楼才会提出来神道教总坛，楚留香才会答应这个提议。
脚步声更近，两人蓦地同时出手！
来人连哼也没哼一声，就被点中了穴道，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有一个人。幸好只有一个人。
在灯光下，楚留香看到来人也穿着那种宽大的、完全遮住身形的麻衣，头脸也被兜帽盖得严严实实。他微笑着，温和地道：“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他刚伸出手去，却愣了一下，飞快地揭开了麻衣人的兜帽，道：“艾虹？”
兜帽下的那张脸，正是艾虹的。而她一边的袖管，果然空空荡荡。
一滴泪突然从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流下来。
楚留香最受不了的就是女孩子流泪。如果这女孩子还长得十分漂亮，就更受不了了。
所以他一下子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只是追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为难你么？”
他的态度很诚恳，好像只要人家说一句话，他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帮忙。
被史天王打败，被杜先生利用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花满楼轻声笑道：“你不解开她的穴道，让她怎么回答？”
楚留香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解开了艾虹的穴道，望向她的目光里仍然充满了热情和恳切。
艾虹却低下头，讷讷道：“你好像忘记了，我曾经要杀你。”
艾虹和楚留香只见过两面。就在那短短的第一面中，她想方设法地引楚留香上钩，并准备好了刺杀楚留香。
然而楚留香还是要帮她。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只因为她的一滴眼泪，楚留香就可以抛弃前嫌。
楚留香看了一眼花满楼，才笑道：“但你什么都没有做到，不是么？反而是我连累了你……”
艾虹仍然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跳跃的烛火映在她脸畔，好像她的神色也在一明一暗地变幻着。
过了一阵，她才猛地抬头，以一种坚决的口气道：“你们……我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
第七十八章 天宇受卖之舞（上）
楚留香他们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被艾虹带入了神道教的总坛。然而到了那里才知道，为什么艾虹并不担心违反教规之类的事了。
被称作“总坛”的其实是一间宽阔的石室，或者说，神殿。这里确实装潢成一座宫殿的样子，有高高的台阶，石雕的宝座，宝座上还装饰着七彩的华盖和各种形象的雕塑，仿佛是他们供奉的神祗。但比起神水宫那宏大壮丽的水下宫殿来，这神殿却像小孩子的木头房碰上了长安的大明宫，远远不够看了。
然而艾虹带他们走进这里的时候，还是很虔诚地伏倒在台阶前，拜着那空空的宝座。
楚留香和花满楼有点犹豫，不知是该随她一起动作，还是站在原地。
这神殿里是有人的，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艾虹的归来。那些人就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癔病，不断膜拜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艾虹膜拜的那个宝座的方向。但他们的表情都空空洞洞，好像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也失去了生气。
这就像是一群行尸走肉汇聚在神殿里一样，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离宝座最近的，显然是领头的一个人，穿着一身长而厚重的黑衣。虽然完全看不出那人的身形和样貌，但楚留香还是直觉地感到，那是个女人，而且年纪已不轻了。
那个老女人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宝座后面的石壁，嘶声叫道：“啊！天照大御神！啊！天照大御神！”
然后她的身体不停地抽搐起来，好像在发羊癫疯一般，同时两只干枯如鸡爪的手伸出黑袍，高高地举在空中，仿佛要捉住什么东西。
她撕裂的嗓音加上癫狂的动作，完全就像是个疯子，但跟在她身后膜拜的那些人却诚惶诚恐地伏下身，把整个人都贴到地面上，好像在聆听什么指示。
楚留香实在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一向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何况他还曾遇到过张洁洁，听她说起过神道教的事。
张洁洁虽是神道教的圣女，但从她叙述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她也并不相信那虚无中的“神”可以帮助她和她的族人。她甚至苦恼于这限囿了她自由的身份，但为了对族人的承诺，她还是回来担负起这些责任。
她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带领大家膜拜的人，并不是张洁洁？
那个活似巫婆的老女人又是谁？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楚留香又听到那个嘶哑如老鸹一般的声音叫道：“有了结果！占卜已有了结果！”
这句话说出的时候，所有拜伏在地上的人都为之一震。有人鼓起勇气问道：“是天照大御神的指示？”
楚留香看到那正是艾青，她和艾虹并排跪在一起，也是比较靠前的位置。如果这位置代表了教徒的地位，那么她们姐妹显然都是教中的重要人物。
她们究竟在做什么？艾青和艾虹先后出现在楚留香面前，是巧合还是另有图谋？这些事又和张洁洁有没有关系？
那巫婆般的老妪道：“不，占卜指示的，是那个古老的传说……古老的仪式，能将天照大御神唤出天岩户的仪式！”
艾虹也缓缓抬起头，一字字道：“是舞蹈……”
那巫婆般的老妪点头道：“是舞蹈！是天宇受卖命的舞蹈，天宇受卖之舞！”
◇ ◆ ◇
楚留香不知道什么是天宇受卖之舞，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巫婆般的老妪说完这句话，就突然转过身，直直地望着他，伸出那双干枯的手。
这一下子，所有的人都回过头，用一种夹杂着惊讶、恐惧与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和花满楼。
花满楼当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楚留香却已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他和花满楼都没有隐身术，他们的到来当然早就被那巫婆般的老妪察觉。但他们都没有料到，那老妪并没有立刻发难，只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他们身上。
他们突然就变成了神殿中的焦点。
那巫婆般的老妪竟又开口道：“占卜指示的人……履行那仪式的人，就是他！”
她那双可怕的、几乎只有嶙峋的骨头的手，就指着楚留香的脸。楚留香忍不住用手遮住了鼻子，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