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无力地躺在那里，心头却猛地收缩。
他是以护送公主的使者身份来见史天王的，现在他已失败，岂非将怀疑引到玉剑公主的头上？
那甘愿为了朝廷、为了整个计划牺牲自己的无辜的女孩子，又怎能再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
楚留香喘着气勉强笑道：“你觉得……是杜先生派我来杀你的？”
史天王道：“难道不是么？”他很快地笑了笑，又道，“当然，你一定不肯承认的。”
楚留香叹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了，是么？”
史天王着意地望了望他的脸。那张令无数少女失眠的脸上，已失去了那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变得苍白而虚弱，唇边的血迹则显得分外殷红，似带着一种残酷的、死亡的美。
史天王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想不想杀我。”
楚留香道：“你对这……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史天王摇了摇头，道：“你那一招确实拼命，却非必杀之招。我想你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楚留香咳嗽着笑道：“我现在……还不够蠢么？”
史天王道：“你什么都不肯说了？”
楚留香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费力道：“我……已没有什么……可说的……”
然后他就陷入无知觉的昏睡中。
◇ ◆ ◇
人若是死了，是不会醒的。
楚留香醒了。
他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死。史天王没有杀他，或许是还没来得及杀他。
但他顾不上考虑那些事，努力地抬起头，四处寻找着花满楼的身影。
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的肩头，帮助他坐了起来。然后他就看见花满楼含笑的脸。
“你……”
楚留香愣怔了一阵，才发现自己仍躺在那片布满砂砾的地上，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还没有再次开口，白云生已走上来笑道：“楚兄觉得怎么样了？”
楚留香苦笑一声，在花满楼的扶持下站直了身体，缓缓道：“史天王打算如何处治我？”
白云生似乎顿了一下，才笑道：“将军已陪公主离开了。临行之时吩咐，大喜之日将近，见血光则不祥。”
“大喜？”楚留香的目光一闪，道，“莫非史天王还打算完婚？”
白云生笑得像个毫无城府的人，挥挥手道：“与公主完婚一直是将军的愿望，现下婚礼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岂有更改之理！”
花满楼似已知道楚留香的疑问，微笑道：“如今史天王的婚事是头等大事，他自然没有心思与我们计较太多。”
白云生又道：“将军说，楚香帅从不杀人，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他也不愿作气量狭小之人。”
楚留香笑了两声，沉吟着没有开口。
他答应杜先生加入蜂王计划的时候，其实已下定决心，决不违背自己的原则。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是一种不识大局的行为，但在楚留香而言，却是一生坚持的底线。
而在看到七个史天王时，他几乎已断定计划会以失败告终。楚留香和花满楼的能力再强，也无法同时与七个功力相当的高手为敌。不论是当场一击致命，还是出手制住史天王，都是毫无可能的事。
因此他们的出手，只是为了完成对杜先生的诺言，而楚留香的“不解释”，则是希望将玉剑公主从被怀疑的境地中解放出来。
史天王了解杜先生，所以他决不相信杜先生会心甘情愿地把公主嫁给他。楚留香的行动有可能是杜先生的安排，也有可能不是，就算楚留香拼命辩解，这种怀疑总是无法消除的。
但楚留香在最后关头选择的出手方式，和他骄傲的态度，终于让史天王相信，这些事是出自他个人的意愿。毕竟“楚留香”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独立和自由。
何况，史天王现在仍然需要这桩婚姻，正如朝廷也需要。最后势必对立的双方，都还没有准备好兵戎相见。
所以公主会出嫁，史天王会完婚，这场政治联姻会如常举行。而楚留香和花满楼的行动，则像是完全没有发生过。
这已是他们如今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却也是最坏的结果。
然而花满楼还是淡淡地微笑着，扶住了楚留香的身体，好像他们只是来这个海岛上散步的。
白云生看着他们，突然露出有些古怪的神情，道：“将军有令，楚兄和花公子若要离岛，任何人都不可阻拦。”
楚留香笑道：“史天王……真是太周到了。”
就算不看白云生的样子，他也知道，史天王一定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们。
当他们走到海滩上的时候，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岸边有船，似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但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这条船就像一片小小的木叶，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惊涛骇浪吞噬。
而且，船上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史天王确实准备得十分周到。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海上一个小小的荒岛。史天王已离开，白云生自也不会待得太久，如果楚留香他们不走，又如何活得下去？
然而，就算楚留香身上没有伤，还能像以前那样熟练自如地操纵船只，就算这只小船能经得起海上的风浪，他们又怎能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安然回到大陆上？
史天王没有动手杀他们，但他们已没有生路。
白云生似乎饶有兴味地望着楚留香他们，笑道：“楚兄，花公子，后会有期。”
楚留香竟也笑了笑，道：“不错，后会有期。”
然后他用力握了一下花满楼的手，两人并肩走上小船。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船戏（无误
虽然很可能没什么人在意不过还是解释一下，为什么孙小红知道这段剧情而花花不知道……因为这里的孙小红是生活在“有花花的楚留香剧情”后世的……
也就是说，花花穿越的一瞬间出现了两个平行世界，一个是他和陆小凤听着楚留香的故事长大、然后他莫名消失的世界，另一个是他参与了老楚整个传奇故事的世界，所以这个世界后来发生的事花花都无法预测。
至于“这个世界”以后应该也会有陆小凤，说不定也会有花花，但那就是不认识楚留香的花花了……
第七十五章 笑尽英雄
楚留香仰面躺在甲板上，一眼不眨地望着遥远深邃的墨色夜空。那里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组成的海洋，就像他们身下的海洋一样无边无际。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低地叹息一声。
花满楼侧卧在他身边，似已睡着了，但就在楚留香叹气之后，立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道：“怎么？”
楚留香笑了笑，却马上咳嗽起来，喉咙中又尝到了血腥的味道。直到花满楼用手掌抵住他胸口，助他调息一阵，呼吸才平稳下来。
花满楼那素来恬静的脸上已充满了忧色，不断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我……”他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不再像平时那么安祥。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抬起手拉住花满楼，缓缓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着什么急？”
花满楼沉默片刻，便叹了口气，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无能。”
这句话似令他们周围的空气也沉重起来。楚留香仍然望着头顶的星空，悠远地道：“你可知道我们头上有多少星星？”
花满楼怔了怔，道：“不知道。”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想数给你听的，但刚刚我才发现，恐怕一辈子也数不清。”
花满楼没有回答。
楚留香继续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何况这世界如此大，我们却如此渺小。”
花满楼反握住楚留香的手，低声道：“我一直以为，就算眼睛看不见，只要努力，也能够做到别人能做的事。可我现在……没有你，连这条船我都控制不了……”
楚留香笑道：“我跟着我那条船上最有经验的水手，足足学了半年，才能一个人掌舵、升帆，你若在两天之内就学会开船，我不如跳海算了！”
花满楼沉吟着，喃喃道：“但我……我无法帮你更多……”
楚留香摇了摇头，道：“不要担心，我们还有明天，不是么？”
有明天，就有希望。
楚留香和花满楼，都是相信希望的人。
不知是不是被楚留香的话安抚，花满楼终于平静下来，重新躺在楚留香的身畔，不一会便已入睡。
◇ ◆ ◇
“明天”很快就到了，而且是个好天气。
好天气，对楚留香和花满楼来说，也是要命的天气。
整整三天，他们都没有一滴水入口了。
楚留香费力地转过头，看着躺在身边的花满楼。在看到那双苍白开裂的嘴唇时，心里就忍不住揪紧了。他慢慢凑过去，含住花满楼的唇瓣，想用唾液润湿一些，却发现自己口中也干燥得如同砂砾。
花满楼轻轻地笑了一声，舔舔楚留香的舌尖，道：“你知道……我想起一句什么话？”
楚留香眨眨眼，道：“涸辙之鲋？”
花满楼感受着那晒在身上的强烈的阳光，笑道：“你说……等我们被人发现的时候……会不会就像两条被晒干的鱼？”
楚留香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咳嗽。但他的声音枯燥而且无力，跟一条离开水的鱼在喘气也没什么两样。
花满楼突然有些难过。他知道楚留香并不怕死，事实上，他们几乎是必死无疑，但这样的失败未免太不适合楚留香了。
他想了想，突然开口道：“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没有等楚留香发问，他就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石田斋说过的话？”
楚留香喘着气道：“那种人的话……你也相信……”
花满楼笑道：“有些事他并不需要撒谎……他曾经说过，豹姬原本是他的姬妾，却被史天王抢走了。”
楚留香道：“嗯？”
他似乎不大明白花满楼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不禁沉吟着。
花满楼又道：“但豹姬对史天王的忠心，我们都已看到了。”
楚留香道：“嗯。”
豹姬拦住公主座船的事，他也曾多次回想过。与其说那是一个女人试图清除威胁自己的敌人，倒不如说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不计毁誉地为主人铲除可能的隐患。
只因她知道朝廷必定信不过史天王，知道这场婚姻必定是一种怀柔的政治手段，所以她不但反对史天王和公主成亲，也坚决地反对偏向于朝廷?5 屏Φ陌自粕Ｋ惫鳎卑自粕牟皇亲约海鞘诽焱酢?br /> 花满楼道：“你有没有联想起什么人？”
楚留香想了想，道：“樱子？”
樱子是石田斋的属下，也许还是他的女人，但首先是他的属下。樱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忠于石田斋一个人的。
花满楼道：“不错。我想，豹姬和樱子的身份，也许非常相似。”
楚留香的目光突然一亮，道：“豹姬是东瀛人……东瀛忍者？”
花满楼道：“我相信，史天王手下的忍者，还不仅仅是豹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不像在卖关子，而是让楚留香能慢慢地思考他所说的话。
楚留香果然在思考。尽管内伤和饥渴已令他的体力十分虚弱，但他的头脑竟越发地清晰起来。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史天王那六个替身。他知道，花满楼指的就是这六个人。
在以前的冒险中，他们和东瀛忍者已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而花满楼那种独特的感知力正是忍者的克星。因此，花满楼可以说是最熟悉忍者的人，他的感觉一定不会有错。
同时，楚留香也一下子明白，花满楼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他们两个都是渴求真相的人。失败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不明原因的失败总会让他们觉得不甘心，觉得有所缺憾。
另一方面，花满楼深知他的性格，知道这次失败带给他多么大的打击。就算他们已做好准备共同赴死，花满楼也不愿他带着沉重和自责的心情离去。
楚留香的策略本身并没有错。如果那些替身只是史天王的替身，他们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就可能受到挑拨。但他们偏偏是豹姬培养的忍者。
和豹姬、和樱子一样，和楚留香他们遇到的忍者都一样，那些替身完全忠于自己的主人。他们并不作为人、而是作为主人的工具存在。
因此，楚留香的计策才会完全没有作用。
想通了这些，对于他们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意义，但楚留香却意外地高兴了。他努力抱紧了花满楼的肩膀，低声道：“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花满楼感觉到他的嘴唇磨擦在自己耳边，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感，在温暖之中还带着一丝莫名的痒，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喷薄而出。
楚留香的喘息也变得粗重起来，附在花满楼的耳畔喃喃道：“我知道……我这次做的事很愚蠢……我简直不能接受自己这么蠢，这么无能……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后悔……”
花满楼的身体颤了颤，就反手也抱住了楚留香，转头吻住他干裂的双唇。他们的动作那么流畅，那么自然，仿佛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而楚留香尚未出口的那些话，就融化在这深深的一吻中。
过了很久，花满楼才稍稍离开一些，低而清晰地道：“我也不后悔。”
两个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熬不到“明天”的来临。对这样的结局，他们也有不甘，也有不舍，但他们却不悔。
英雄末路，总是令人悲伤，但谁又会认为他们此时是悲情的？
◇ ◆ ◇
太阳已落了下去，那酷刑般的暴晒刚刚结束，就又变成了刺骨的寒冷。但相拥的两人都觉得心头燃烧着一团火，令他们什么也感觉不到，好像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只有对方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的双唇紧紧相接，不断吸吮着，索求着。他们的身体也彼此紧贴，摩擦……
人在最疲劳的时候，也是欲望最蓬勃的时候。
他们已无所顾忌。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和天空，此刻完全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楚留香和花满楼，这一对在江湖中充满了传奇的好友和情人，就这样迎向生命的终结。
◇ ◆ ◇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听故事的人问，“楚留香总不会就这样死了？”
“楚留香也是人。是人，就一定会死的。”
“但是……”
“但是，没有人知道楚留香是什么时候死的。”孙小红笑吟吟地接着道，“他的故事一直流传在江湖上，而人们也常常声称发现了他的踪迹。在与史天王的一战中，楚留香也许死了，也许幸运地活下来，但没有人知道真相。”
“我还是相信楚留香会活着。”听故事的人说，“他打败了石观音，打败了水母阴姬，他甚至能从那可怕的蝙蝠岛上安然归来。这一次他一定也会想出好办法，平安地活下去的。”
孙小红点点头，喟叹般地笑道：“是啊，我也相信这一点。”
◇ ◆ ◇
花满楼醒来了。
和楚留香一样，他在醒过来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死。
这实在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花满楼没有来得及想太多。他没有去想自己身在何处，又是谁救了自己，就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他感觉有些吃力，说明他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也就是说，他刚刚被救回来没有多久。
但花满楼仍然无暇顾及这些。他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
他在寻找那个熟悉的呼吸声，那种刻骨铭心的气味。
但他没有找到。屋里一片寂静，显然只有他一个人，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药汤的味道。
药味和远远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然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花满楼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朝向门开的方向，试探地道：“大哥？”
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感激，却又带着些不为人知的惭愧。
楚邦直笑吟吟地走过来，把药碗放在他手上，温和地道：“什么都不要问。”
花满楼也笑了。他虽然只和面前的人见过两次，却有一种毫无来由的信任之感。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口把那碗药灌了下去。
直到楚邦直带着他走出屋子的时候，花满楼才发现，这里仍然是一个海岛。岛上的气氛平和安宁，辽远的天空中有海鸟不时鸣叫，比起他们在船上经历的狂风，这里的海风也显得那么温暖轻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