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不禁摸了摸鼻子,才道:“我从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所以收了你,我就要给你姐姐找钱,这实在太麻烦了。而我又偏偏最怕麻烦。”
说完,他的人一下子就不见了。
◇ ◆ ◇
跟在楚留香身后的,是花满楼和张洁洁。他们事先并没有商量过,却像有着充分的默契。
跑了一阵,张洁洁突然笑道:“人家大姑娘送上门来,你为什么要拒绝她?”
楚留香慢慢停下脚步,摇头道:“你莫非没有看到她鞋底藏的那把小刀?”
张洁洁顿了顿,才露出惊讶的神色道:“刀?难道她要杀你?”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你一直趴在桌上,我以为你早看见了。你不是还踢桌子提醒我么?”
张洁洁好像一时噎住了,抬眼望着天道:“我提醒你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不知怎么又好像生气了,一副不讲理的样子。花满楼笑了笑,道:“原来,真有一位穿红裙子的姑娘。”
楚留香意外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她穿着红裙子?”
花满楼道:“如果艾青穿的是蓝裙子,那艾虹就该穿着红裙子了。”他忽然停住,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向着张洁洁道,“这姐妹二人,你其实是认识的。所以听那店主说的话,你才一点也没有疑心,是么?”
张洁洁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大声道:“你还在怀疑我!好吧,我不跟着你们,我走就是了!”
她真的走了,花满楼没有追。楚留香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花满楼,也没有追。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有些性急了?”
楚留香挽起他的手,摇头道:“若她真想对付我们,自然还会回来的。”
花满楼犹豫道:“可我……我总觉得她并无恶意。我只是想知道,她究竟隐瞒了些什么……如果她肯解释……”
楚留香笑道:“看来你已把她当成朋友了。”
◇ ◆ ◇
直到楚留香他们来到最近的镇子上,张洁洁也没有回来。然而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楚留香看了看有些沉默的花满楼,道:“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她?”
花满楼呼出一口气,微笑道:“不光是她。我还在想,那位艾虹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你好像也没给我讲,你是怎么被关进箱子里的。”
楚留香忍不住搔了搔鼻梁,道:“那位艾虹姑娘,她如果肯替我们付面钱和酒钱,我跟她的账就算是两清了。至于我……”
◇ ◆ ◇
“我回去找花满楼。”楚留香说。
焦林的嘴唇动了动,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在这里待着,没人能来找你的麻烦。”楚留香又说。
这次焦林就叹了口气,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对自己的性命本没有那么看重,但香帅的好意我也是感激的。”
楚留香望着他:“你似乎还想说什么。”
焦林的脸上浮现起惭愧的神色,但他依然开口道:“我想求香帅一件事。”
说着,他从怀中贴身的地方掏出一块丝帕。白色的丝帕,因为日久年深已开始泛黄。
“这是我身边唯一一件属于我女儿的东西。”他说,“十八年来,我从未见过她一面。”
楚留香有点疑惑地摸着鼻子,道:“你的女儿被人拐走了?你想让我找到她?”
焦林摇头道:“她和她的母亲在一起。”
楚留香道:“她母亲不让你见她?”
焦林是个杀手,一个随时都可能把命送掉的杀手。
无论什么样的女孩子,有这样一个父亲,总称不上是很光彩的事。
焦林叹道:“我没有资格见她。”
楚留香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偷偷通知她来见你?”
焦林突然很在意地看了看楚留香,好像这时才看见这个人似的。然后他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
他说:“你不是踏月留香的盗帅么?”
楚留香的手僵在了鼻子上,却瞪大了眼睛,缓缓道:“你让我把你女儿从她母亲身边偷出来?”
焦林道:“她住的地方,我一说你就能知道,但她的人你却不认识。”
楚留香无奈道:“我好像还没有答应你。”
焦林却像没有听见一般,自顾展开了那块丝帕。白丝虽已发黄,但那一弯红线绣上的眉毛弯月,还是鲜艳得像刚开的花,也像刚流出来的血。
“她的胸口上,有这样一个胎记。只要你看到,立刻就能认出来的。”
第六十一章 樱花染血
花满楼感到好笑,但又有些焦虑。
他问楚留香:“莫非你真要去看人家大姑娘的胸口?”
焦林的女儿胸口上有个新月形的胎记,不看一眼是无法确定的。
楚留香却笑了一下,温柔地道:“你若不想让我看,我就不看。”
花满楼的脸立刻红了,却皱眉道:“你既已答应焦林,替他找到他的女儿,怎能反悔?”
楚留香悠然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反悔了?”
花满楼道:“可你……”
楚留香道:“他既告诉了我地点,我又如何找不到人?他说出胎记的事,无非是想证明,他确实是那姑娘的父亲而已。”
焦林自称与女儿分别了十八年,所以他必须拿出一些证据,才能让别人相信他。
一个大姑娘身上隐秘地方的胎记,自然是最好的证据。
花满楼恍然笑道:“他女儿住在哪里?”
楚留香道:“玉剑山庄。”
花满楼道:“玉剑山庄?”
楚留香道:“你可能没有听说过。那是个很神秘的地方,在江湖上并不出名,却也不是寻常人可以进得去的。”
花满楼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那里住着一位公主,朝廷钦封的公主。”
花满楼讶然道:“焦林的女儿是一位公主?那他……”
楚留香打断他道:“他的身份,当然不便去见现在的女儿。”
花满楼道:“所以他就找你帮忙?那你有没有见到这位公主?”
楚留香道:“还没有。只因有人先我一步,把这位公主偷了出来。”
花满楼更加惊讶地笑道:“还有谁能比你更擅长‘偷’这个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笑道:“我就当你在夸我。”
花满楼道:“我当然是在夸你。”
◇ ◆ ◇
夜已深,客栈里的人们早已回房安歇了,前面的大堂就显得空空荡荡的。
楚留香和花满楼是这大堂里唯一一桌客人,就连客栈的伙计也已偷偷找了个角落打盹去了。
一个身影就在这时走进大门,走到楚留香他们的桌前。
楚留香就像没看见那个粉色的身影一般,望着花满楼道:“你可知道偷走那位公主的是谁?”
花满楼道:“是谁?”
楚留香道:“就是那位花二十万两银子买走箱子的樱子姑娘。那口箱子就是她用来偷公主的。”
花满楼也仿佛没有听到身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只是笑道:“那怎么箱子里的人变成了你?莫非是你把公主又偷回去了?”
楚留香摇头道:“本来我是把公主偷回去的。但我只离开了一阵,箱子里就没有人了,反而搭上了我朋友的一条命。”
花满楼的神情渐渐变得肃然,道:“你把箱子托给你的朋友照看?”
楚留香道:“正是。我想去看看,这位樱子姑娘究竟有什么目的,一定要把一位公主装在箱子里偷走。”
桌旁的人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如果你一定想知道,不妨随我一起来。”
楚留香仍然像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又开口道:“我回去的时候,只见到了薛穿心。”
花满楼道:“你认为是薛穿心杀了你的朋友,又掳走了公主?”
楚留香道:“箱子还在,所以公主是被别人带走了。”
花满楼道:“是樱子姑娘?这么说,她和薛穿心是一路的?”
楚留香道:“这件事,只有亲口问她才能知道了,是么?”
桌旁的人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到现在才能插得上话,又大声道:“我没有带走公主,我也在找她。信不信由你!”
但她的话就好像仲春夜里的微风,吹过人耳边的时候,几乎不被别人察觉。楚留香和花满楼还是坐在那里,谁也没有理她一理。
花满楼忽然笑道:“说起来,这位樱子姑娘的话,多半是不可信的。”
楚留香道:“哦?她对你说了什么?”
花满楼道:“她告诉我说,你已经死了。”
楚留香一下子也笑了,道:“她说谎还真像吃白菜一样容易!”
花满楼道:“所以,她若对你说,要你跟她走,你想不想去?”
楚留香道:“不去,当然不去!现在她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了。”
花满楼道:“你这人还真记仇。”
楚留香道:“谁让你一点都不担心我!这笔账我已算到了她的头上。”
站在桌旁的可不正是他们口中的樱子姑娘!只是她姣好的脸上,一阵发青,一阵发白,倒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在闹肚子一般。
楚留香终于慢慢地转过头来。
樱子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了,连忙定了定神,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但这微笑马上又凝结在了脸上。
楚留香眼望着门口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门口的人还没说话,先发出一阵笑声。
清脆得像小鸟一样的笑声。
樱子的脸更青了。
张洁洁笑着走过来,一点也不客气地坐在桌前,就和之前在小面摊上坐的位置一样。
然后她瞟着僵立的樱子道:“有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可以不来看?”
花满楼一直仔细聆听着她的脚步声,直到她坐到桌旁,才叹了口气,笑道:“你回来了。”
张洁洁似乎顿了顿,道:“我回来了……但我还在生气哩!”
花满楼道:“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你不想说的事,我也不该那么质问。”
他的话很简单,但他的神情分明是真诚的。张洁洁望着他的脸,突然有些出神,半天才轻叹道:“为什么不该?换了我是你,也会怀疑的。”
花满楼微笑道:“但我们是朋友。”
张洁洁愣住了,但笑容已开始从她的眼中、她的嘴角绽放,从她的心中绽放。
人与人的感情,有时就是那么奇怪。分明还没有彼此了解,但已认定了对方这个朋友。
张洁洁一双明亮的眼睛,又已笑得弯起来,整张脸都好像焕发出光芒。她笑眯眯地道:“好,我不走了!就算你们赶我走,我也不走!”
楚留香只得摸了摸鼻子。
◇ ◆ ◇
樱子还站在桌子旁,站得笔直。没有人请她坐下来,她也就不坐。
张洁洁一高兴,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楚留香和花满楼连回答她都来不及,更顾不上来管樱子。
樱子就听着张洁洁问楚留香:“是薛穿心把你装到箱子里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做到的?难道他的武功比你还好?”
楚留香只得回答:“他大概是不想我妨碍他们偷走公主。银箭公子的武功在江湖中算得一流高手,但也没那么容易制住我,只不过他用了一种药……”
张洁洁立刻抢着道:“什么药?迷药吗?”
花满楼却笑道:“原来你是故意要被他装进箱子的。”
张洁洁奇怪道:“你怎么知道?莫非这个老臭虫,他不怕迷药?”
花满楼道:“他确实不怕迷药。在楚留香面前用迷药,简直就和在我面前用障眼法一样,都是白费力气。”
张洁洁“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又马上“噗哧”笑出来。
还是没有人去看上樱子一眼。
樱子似乎想了想,就从桌旁走开,面对着大门跪在了大堂的地上。
她身上穿的衣服很紧,连走路都只能小步前行,但她跪坐的姿势仍然很端正,衣服也十分整齐。
她就像一位女主人正准备迎接重要的宾客,肃穆而庄严。
张洁洁的目光偷偷瞟过来,就停在她身上移不开了。
樱子却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只是从身边抽出一把刀来。
一把二尺长短的百炼钢刀,刀身狭长如剑,但单面开刃,正是唐制古风。
只因东瀛用刀,本就沿袭了唐风,东瀛武士也以佩刀为身份的象征。
但樱子拿出这把刀,又是要做什么呢?
张洁洁好奇地盯着她,竟发现她拔出刀来,便双手握柄,将刀刃反指向自己的小腹,高高举了起来。
她竟想用这种方法自杀!
然而无论是楚留香,还是花满楼和张洁洁,谁也没有逼迫过她,她为什么要自杀?
张洁洁看见刀光一闪,就惊叫着捂住了眼睛。
过了很久,只听见楚留香的声音缓缓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在问谁?
难道樱子并没有死?
张洁洁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从手指缝中望出去。只见楚留香正站在跪坐的樱子面前,一只手已牢牢地抓住樱子的手腕。
刀锋已及体,一丝殷红透过粉色的外衣弥漫开来,宛若新绣的樱花。
樱子木然道:“我完不成使命,就只有一死。”
楚留香道:“使命?”
樱子道:“我奉主人之命请你,你不跟我走,我就死。”
她的中国话其实说得很好,一点东瀛口音也听不出,但这几句话还是透出东瀛式的生硬与刚烈。
那是浸入她的骨头、她的血液中的气质,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
张洁洁忍不住道:“为什么?你的主人难道把什么使命看得比人命还重要?”
樱子道:“这是我的尊严。如果不能履行使命,就算主人可以原谅,我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耻辱。”
张洁洁根本想不通这其中的联系,只得去看楚留香。楚留香仍然盯视着一脸肃然的樱子,缓缓道:“我也不能理解这种想法。但我好像非跟你去不可了。”
◇ ◆ ◇
“我们要去哪里?”
问这句话的是张洁洁,她是三个人里最爱说话的一?8 觥?br /> 三个人,是楚留香,花满楼,张洁洁。他们都跟在樱子的身后,在夜色中走着。
樱子要请的本来只有楚留香一个人,但现在却好像并不在意。而且她还回头道:“忘情馆。”
他们要去忘情馆。
忘情馆又是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有点少,算过渡章吧……
好像很久没打架了,大家想看武戏吗?^^
第六十二章 阴谋初现
忘情馆是建在山中的一座别院,古朴典雅,颇有大唐风韵。
樱子挑着一盏灯笼,袅袅地跨过流水,越过石桥,穿过片片盛开的辛夷,走到檐廊之下。那粉色的背影,在这景色中显得分外协调。
“请进。”
樱子深深地鞠躬道。她带路至此,却站在窗下,不再进门。
楚留香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花满楼和张洁洁跟在他的身后,也没有任何迟疑。张洁洁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四下打量着。
樱子一直木然的脸上,似也露出一丝敬佩。
并不是所有人,在来到陌生的环境时,都能表现得如此坦荡。
但她马上听到楚留香的轻笑声。
“几年不来此地,没想到还是旧时风貌。”
◇ ◆ ◇
忘情馆是一家青楼,住在这里的姑娘名字就叫“情”,大家都喜欢叫她小情。
忘情馆只有小情一个人,有时候一个月也不会接待一位客人,但忘情馆一直都在。
因为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来忘情馆的,而来过的人,谁也不会忘记这段经历。
他们忘不了小情。
所以忘情馆的正厅上,就悬着这样一副对联:
何以遣此
谁能忘情
这一定是个来访的名士才子写的,也说不定是楚留香写的。
楚留香当然也没忘记小情。
“情”本就是最令人难忘的。
然而小情并不在厅上。
那副对联的正中,摆着一张曲足案,案旁两张坐榻,亦是唐式风格。
其中一张榻上,正有一位身着广袖锦袍的老者垂足而坐,手持水晶杯,杯中盛满了琥珀色的美酒。
老者看着楚留香他们走进来,慢慢举起酒杯示意。他的行动中有一种古雅的风范,也有一些疏狂的气质。
他甚至没有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