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身形一动,已扑了上去。
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在面前自杀。就算那人前一刻还是敌人,也不可能。
花满楼比他只稍差了半步。
“铛啷”一声,长刀落。
楚留香还未碰到麻衣人的手,刀已落地。
麻衣人愕然抬头,突然又叫了一声。
之前他的叫声中带着愤恨,但这时却充满了敬畏,也充满了希望。
随着这一声叫,所有的麻衣人都抬头仰望,然后齐齐向同一个方向拜倒,五体投地,虔诚无比。
在那个方向,朝阳正从地平线喷薄而出,将天边染成一片灿烂的金红色。
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正站在这炫目的背景中,庄严肃穆。
麻衣人整齐地顶礼膜拜,口中唱颂着古怪的词句,楚留香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身影的面貌背着光,仔细看时竟不是人脸,而是一张雪白的面具。
然而,戴着面具的,一定是人。
是人,又不是人。
看那些麻衣人的神态,分明在把这戴面具的人当作至高无上的神来景仰,来供奉。
楚留香一时也沉浸在这气氛中,没有开口。
花满楼则在他身边静静地微笑起来。
等麻衣人们拜罢,那面具人便道:“尔等为何而来?”
为首的麻衣人伏地道:“吾等听闻天照大御神在中原降世,特来恭迎。”
楚留香突然醒悟。
他一下子明白了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这些麻衣人和当初在蝙蝠岛上见到的那些东瀛人,果然是一路。他们远渡重洋前来寻找的,正是他们所笃信的神祇:天照大御神。
这些人应该就是张洁洁曾经提过的神道教徒了。
第二,是原随云为何可以冒充他们口中的“月读命”。既然他们认为天照大御神已降世,天照与月读同为神道教的神祇,更是姐弟,那么月读也同时转世并不足为奇。
更何况原随云正具有那种阴柔、冷暗、孤高的气质,和传说中的月读完全吻合。
相比之下,花满楼更加温暖和明亮,是以神道教徒们见到他,虽也有疑惑,但终究不能认可。
月读是阴暗之神,而花满楼则属于光明。
最后,楚留香已确定了眼前这位“天照大御神”的身份。
“他”的语气虽庄严,但“他”的口音却十足是个妙龄女郎,而且还是个熟悉的女孩子。
张洁洁。
张洁洁也是神道教的人,她正是教中认定的天照大御神的化身。
这就难怪她会如此了解神道教,而见了神道教徒却又忙不迭地避开。
她本来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更是个活泼好奇的女孩子,一定不会甘心被“神”的身份所困。她在江湖上行走,多半是偷偷跑出来的。
这么做或许很不负责任,但谁又能责怪这样一个年轻人?
谁有权力来决定她的命运?
就算是神也不能。
楚留香想通这些事的时候,戴着面具的张洁洁却以一种十足威严的语气继续说着话。
“既为迎接吾而来,为何擅涉世俗,受他人驱使?”
麻衣首领叩首道:“只因……只因吾等听闻,月读命转世为人所害……”
张洁洁猛然打断他道:“月读并未转世,尔等勿听奸邪之言,助其为虐。不妨早归总坛。”
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把原随云冒充月读之事带过,但对于虔诚的神道教徒来说,又如何不信?
当下麻衣人们又再叩首,张洁洁却缓缓走上前,握住那意图切腹之人的手腕,拔去了一枚金针,而后低语几句。
楚留香突然好奇起来,偷偷拉着花满楼道:“她说什么?”
花满楼笑了笑,道:“不该听的事,我从来都听不到。”
◇ ◆ ◇
麻衣人们走了。他们走得就和来得一样莫名其妙。而被打昏的樱子还躺在地上,没人朝她看上一眼。
但楚留香的心里总算轻松了些。
张洁洁已摘下面具,向他们走过来。
她这次穿的是一件很宽大的袍子,和那些教众的服饰颇有些相似。但她的脸还是那么活泼可人,她的眉眼还是笑得弯弯的。
她先对着花满楼道:“怎么我还没说话,你就笑了?”
花满楼显然早就认出了她,却并未开口。
楚留香摸着鼻子,替花满楼道:“他听出了你的呼吸声。”
张洁洁讶然道:“呼吸声?”
每个人的呼吸声,其实都是不同的。一般说来,男人比女人粗重些,内功深的人一呼一吸的间隔也比普通人长一些。
但通过呼吸声分辨出不同的人,该要多么敏锐的耳音?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你是天照大御神转世?”
张洁洁既然以这个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说明不再隐瞒这件事。
所以张洁洁很爽快地摇头道:“不是转世,是化身。”
楚留香咳嗽一声,道:“这有什么区别么?”
张洁洁笑嘻嘻地道:“当然有。如果我是天照大神的转世,我就不是我,只是天照大神。但我还是我,只不过在戴上面具的时候,替她说说话而已。”
她的语气果然和戴着面具、对麻衣人说话的时候不同了。她还是花满楼熟悉的那个她。
花满楼点头道:“但这样的身份,对你来说也很沉重了。”
张洁洁难得地收敛了笑容,道:“其实……我并没有不想要这个身份,只因我从未想过可以‘不要’。”
这让花满楼和楚留香都有些惊讶。像张洁洁这样的女孩子,又怎会对这种禁锢自己的身份毫不反抗?
但张洁洁很快地给他们讲了自己的事,在初升的朝阳中,讲了神道教的太阳神、天照大御神的事。
◇ ◆ ◇
张洁洁所在的族群,虽然生活在中原,但很久很久以前,是从东瀛迁徏到这里的,他们正是最正宗的神道教徒。
这些教徒仍然遵循着最古老的教义,并在每一代中选出一个纯洁的女孩子,担任圣女之职,将其培养成为天照大御神的化身。
“转世”的是神祇本尊,而“化身”只是神祇在需要指示信众时、在人间的代言人,所以张洁洁虽然是圣女,也还保持着自己的本真天性。
然而,圣女既然是天照大御神的化身,就有责任引领族人,不可以擅离职守,更不能随意离开族群生活的地方。
为了避免圣女因为向往外界而失职,每一任的女孩子都受到严格的教导。这样的教导是深入到她们血脉中去的,她们从一出生就是“圣女”,根本没想过自己不是“圣女”的可能。
但在张洁洁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她想到了这种“可能”。
鸟儿向往着天空,人也向往着自由,这正是生命的本性。
纵然本性可以被压制在强大的外力之下,但终有一天会再度萌发。
楚留香却还有些事不明白。他问张洁洁:“如果你一直没有想过不当圣女,又为何会跑出来呢?”
张洁洁淡淡道:“只因我母亲想帮我找个夫婿。”
作者有话要说:
1 灵犀一指(据说这个名字是后人安的)是陆小凤教给花满楼的,但指法应该不会只有一招吧。古龙书中亦有“弹指神通”功夫,详见《武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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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王冷冷道:“很好,你们都是义气男儿,但本王却要瞧瞧你们这义气能维持到几时。”
他突然一拍手掌。
灯光中,只见七八点金星飞了进来,带进一种奇异的、尖锐的“嗡嗡”声,听得人身子发麻。
沈浪失声道:“不好,金蚕毒蜂。”
……(略)
只见沈浪中指轻轻弹了几弹,“哧!哧!”几声尖锐的风声响过,剩下的几只金蚕蜂便立刻笔直跌了下去。
快活王冷笑道:“好个‘弹指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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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莫导之前排的时间表,沈浪在楚留香之后,李寻欢之前(当然也在陆小凤之前),“弹指神通”没准能传下去。
PS:提醒大家一下,按目前剧情时间,沈小浪大概三岁了,白飞飞已出生,王怜花酝酿中……至于有什么用,你们猜?
2 之前一直说原随云更像月读而花满楼不像,估计花花的粉丝很不平吧?但“像月读”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褒扬就是了。
天照和月读对应的是日与月,光明与黑暗,所以月读的气质是阴性的,甚至是“邪恶”的。
神道教所信奉的“神”,只看实力,并不确定是正面意义,特别厉害的妖魔鬼怪一样是“神”。
所以花花和月读绝对不相似。
第六十五章 玉手勾人魂
楚留香怔了怔,道:“你不是圣女么?怎么还能有夫婿?”
张洁洁道:“圣女也不是当一辈子,我若有了夫婿,就不是圣女了。”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只因张洁洁这一族,代代都会选出纯洁的女孩子担任圣女,而已成婚的圣女就会卸任,过普通人的生活。
“但那只是他们认为的‘普通人的生活’。”张洁洁道,“我们长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不与外界接触,就算成婚也只是搬个家,一男一女住在一起而已。”
花满楼神情动了动,忍不住道:“难道你们就没想过要走出来?”
被禁锢在一方狭小的天地中,是花满楼最无法忍受的事。他虽目不能视,却比任何人都向往广阔的世界。
张洁洁摇头道:“我们本来就是异族,而且……他们离开尘世太久,已不敢再出来了。正因为如此,适龄的男女只能在族中通婚,现在剩下的人也不多了。”
楚留香道:“所以你母亲才想到让你出来,在外面选一位夫婿?”
一个家族若想人丁兴旺、长盛不衰,就要“开枝散叶”,不断地吸纳外面的人进来。就像江南万福万寿园金家,连媳妇和女婿也都是这个大家族的一份助力。
但按照张洁洁所说,她的家族显然正在迅速衰退。
张洁洁却又摇了摇头,道:“我母亲侍奉过上一任圣女,知道圣女的日子不好过,想尽快为我定亲。我不肯,就……”
这个一向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脸上似也红了红,神情中与其说是羞涩,不如说是尴尬,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楚留香一笑,道:“你是逃婚出来的?”
张洁洁突然仰起脸,甩了甩头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当圣女和成亲,我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她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好像在对着天空、对着那一轮初升的红日吐露心中的烦闷。谁又能想到,这个平时都高高兴兴、偶尔喜欢恶作剧的女孩子,也有这样沉重的心情?
花满楼叹了口气,却笑道:“但你还是走出来了。”
张洁洁转头看着他,看着那张沐浴着朝阳的、温暖的脸庞,自己的眉眼也渐渐弯起来,终于道:“不错,我走出来了。”
◇ ◆ ◇
张洁洁一高兴起来,就变回了老样子,夹在楚留香和花满楼中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们要到哪儿去?”她问。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似要挡住些无奈的神色。他也知道张洁洁要一直跟着自己了,但人家既然帮过他的忙,他也不好这就赶人。
所以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去玉剑山庄,看一看公主怎么样了。”
公主被樱子偷出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如果不确认她的安全,楚留香心里必定放不下。
花满楼突然眉梢一动,道:“玉剑山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楚留香道:“你问的是……”
花满楼道:“公主即将成亲,住处总该有周密防范。”
楚留香道:“不错。我去的时候,也险些被发现踪迹。”
花满楼道:“这就奇怪了。”
楚留香顿了顿,道:“果然奇怪!”
张洁洁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道:“有什么奇怪?”
楚留香道:“按理说,玉剑山庄守卫之严密,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的。是以焦林才会托我去找公主。”
张洁洁笑眯眯地道:“是啊,苍蝇飞不进,却飞进一个老臭虫!”
花满楼也笑道:“不过你要相信,既然他这么说,能进玉剑山庄的臭虫,也就只有他这一个。”
楚留香不禁又摸了摸鼻子,喃喃道:“你这话不知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花满楼故意转过头,继续对张洁洁道:“既然如此,樱子又是怎么把公主偷出来的呢?”
张洁洁双眼瞪得圆圆的,“呀”的一声叫了起来,道:“真的!那么大一口箱子,她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来?”
花满楼道:“只有一个可能:她还有内应。”
张洁洁道:“内应是谁?”
楚留香道:“八成是薛穿心。”
花满楼道:“薛穿心?”
楚留香道:“银箭公子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响亮,但做玉剑山庄的护院还是绰绰有余。”
花满楼道:“就是他把你装进箱子里的?”
楚留香咳嗽一声,道:“是……”
张洁洁笑道:“这我就不懂了。既然他把你装进箱子,你又怎么能精精神神地自己走出来,好像刚洗过澡的是你一样?”
花满楼不等楚留香说话已笑道:“我猜,薛穿心的武功不如你?”
楚留香道:“略逊一筹。”
他好像还打算矜持一点,但这话是花满楼问的,他就实在忍不住得意的样子,语气里也带着浓浓的笑意。
张洁洁盯了他一阵,就“噗哧”一声乐起来,过了一阵才道:“那他怎么能捉到你?”
楚留香悠然道:“只因他和樱子一样,在口中含了根管子。”
张洁洁目光跳了跳,道:“暗器?”
楚留香又得意道:“要是暗器倒好了,可惜他喷出来的是一股烟。”
张洁洁道:“莫非你早有防备?还是身上带了解毒之物?”
花满楼笑道:“都不是。只因这人天生鼻子不灵,什么气味也闻不见,迷烟用在他身上,就跟用肉包子去打狗没什么两样。”
楚留香又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用手去摸鼻子,摸了半天才道:“你以后不要跟着胡铁花鬼混,说话越来越像他了!”
◇ ◆ ◇
山路弯弯,也即将走到尽头。
花满楼突然停下脚步,“咦”的一声道:“有血腥气!”
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楚留香和张洁洁的目光同时盯住了前方的一处,再也无法移开。
一只手。
一只十指纤纤如春葱,指甲上染着红色蔻丹的手,仿佛正在向他们召唤。
这本是旖旎万方之事,但现在他们只觉得浑身发冷。
只因这只手孤零零地摆在山路的转弯处,已离开了它的主人。
手的另一端,那本应是雪白藕臂的地方,血痕宛然。
一只断手,它的姿态越优美,越妩媚,就越令人感到恐怖。
张洁洁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双脚也像钉在地上一般,一步也不能移动。
楚留香叹了口气,拉着花满楼走上前去,低声道:“是一只女人的手。”
就算没有鲜红的蔻丹,那白嫩的肌肤,那纤巧的手指,都证明着这手的主人是个妙龄女子。
花满楼皱眉道:“只有一只手?”
楚留香点头道:“只有一只手。”
花满楼道:“附近会不会还有……”
楚留香道:“不会。”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好像他已知道花满楼要说什么话了。然后他解释道,“因为这只手是被人摆在这里的。”
◇ ◆ ◇
三人急奔。
他们的方向不是出山,而是入山。
他们在返回忘情馆的道上。
那只摆在他们出山路上的手,显然是刚从人身上砍下来的。手作召唤姿势,像在等待着楚留香他们从那里经过。
这是一个警告,一个威胁。
石田斋!
楚留香马上就想到了这个人,跟着就想到了忘情馆,想到了小情姑娘。
他刚刚见过的女人,石田斋用以要挟他的女人,可不就是小情!
他们一定要尽快赶回忘情馆!
然而忘情馆一片寂静。
石桥从潺潺流水上跨过,旁边开着大片的辛夷花。正因流水声响,更衬得院中毫无声响,似变为空灵之态。
楚留香要推门的手,也不禁微微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