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就是这么想的，只因他本来就是个随性的、天真的、热情的人，他以朋友的优秀为自己的骄傲。
只不过，在女孩子面前，或者在楚留香面前，他是断断不会这么说的。
如果他是同时当着女孩子和楚留香的面，那更要自吹自擂，把楚留香比得一文不值才行。
只因胡铁花是和楚留香从小一起长大的。让他正正经经地对待这个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的朋友，简直比杀了他头还要命。
楚留香当然也明白胡铁花的心思，所以胡铁花在别人面前挖苦他、打趣他的时候，他虽然不是完全不生气，但也不会计较。
胡铁花知道楚留香不会跟自己计较，也知道楚留香知道自己知道他不会跟自己计较。
这两个人，就是这么一种关系，一种看上去不太可靠，实际上却谁也无法拆散的关系。
◇ ◆ ◇
胡铁花已下了船，跟着一个青衣仆从走上怪石嶙峋的岸边。
他没有看见楚留香，也没有看见花满楼。就连原随云、高亚男、金灵芝等等这些人，也都像消失不见了一般。
只因丁枫已告诉他们，要成为蝙蝠岛真正的客人，就要遵守蝙蝠岛的规矩。而这规矩的第一条，就是派人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接上岛去，谁和谁也不能结伴同行。
若是在平时，胡铁花一定不会管这种莫名其妙的规矩，他想去哪里，和谁同行，谁也管不了。
但这里是蝙蝠岛。
胡铁花并不怕蝙蝠岛。就算这里有刀山，有油锅，他也不会有丝毫畏惧。然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要考虑楚留香和花满楼。
而且，他也记挂着高亚男，甚至金灵芝。
他不想让任何人遇到危险。
胡铁花跟着那个青衣仆，向岛的深处走去。
这是一座荒凉得几乎寸草不生的孤岛。站在岸边的时候，他看不见海面上还有其他的岛屿，而走进岛来，他也没有看到任何动物、任何树木。
他的脚下只有粗砺的沙石，而远处能望见的，也只有光秃秃的石山。
这难道就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人间仙境、海上销金窟？
谁能够想像，这样的地方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美丽的女人，和精妙的武功秘笈？
胡铁花觉得自己一定是上当了，上了一个大大的恶当。
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跟在那青衣仆的身后，走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岩洞。
岩洞中传来一股潮湿的、带着腥味的气息。
转了两个弯，洞口的光已射不进来，他们的前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青衣仆竟没有点起灯火，就那么走进了黑暗中。
胡铁花正想停下脚步，已听到黑暗里一个嗓音道：“胡大侠可是怕了？”
胡铁花立刻大步向前走去，仿佛前面就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上一闯。
那个声音呵呵笑了几声，又道：“胡大侠莫急，小心撞破了头。”
话音未落，胡铁花果然已撞上了岩壁。
岩壁冷冰冰、湿漉漉的，似还生着滑溜溜的青苔。胡铁花伸手摸了摸，搞不清楚这岩洞怎么突然就到了尽头。
如果前面再无道路，那个青衣仆去了哪里？而那对他说话的声音，又从何处传来？
他想再继续摸索，又听那声音道：“在下有几个问题想问胡大侠，不知胡大侠肯赐教否？”
胡铁花觉得，那声音和掌下的岩壁一样又冷又滑，带着种令人厌恶的感觉。但他从不记得听到过这样的嗓音。
于是胡铁花扬起头，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冷笑道：“可是蝙蝠公子么？”
那声音道：“不敢。那是江湖朋友相赠的僭号，请胡大侠莫再提起。”
他这样回答，就等于已承认自己就是那神秘的“蝙蝠公子”了。
胡铁花的心中，突然激动起来。
蝙蝠公子，这在幕后操纵着蝙蝠岛的一切的主人，他们此行的目标，已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能够看得见，胡铁花一定会马上冲上去，捉住这故弄玄虚的人，逼他说出做这些事的目的，质问他为何授意杀死了枯梅师太。
枯梅师太被杀的时候，蝙蝠公子当然不在船上，但暗中布置这些事的显然是丁枫，而丁枫也一定是受蝙蝠公子的指使。
胡铁花想到高亚男那泫然欲泣的神情，就对蝙蝠公子感到分外的愤怒。
然而面对着一片黑暗，他的怒火却无处可以发泄。
莫非蝙蝠公子已知道了他们的来意，才将他们一个一个地诱到这封闭的岩洞中来？
胡铁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那么，阁下就是蝙蝠岛的主人了？”
那声音道：“正是。”
胡铁花道：“既是主人，为何以这样的方式待客？”
那声音仿似犹豫道：“胡大侠……当真是来做客的么？”
胡铁花道：“不是。”
那声音奇道：“不是？”
胡铁花大笑道：“我若早知道什么蝙蝠岛是这般鬼样子，打死我也不会来的！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酒，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无趣的地方！”
那声音也笑道：“香草美人，醇醪佳酿，岛上应有尽有，胡大侠大可放心。”
胡铁花道：“这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自然是你编什么就有什么。”
那声音道：“胡大侠若诚心前来，这些东西就都不会假。但若……”
胡铁花打断那声音道：“你怀疑什么？难道我是特意来找你麻烦的？”
那声音缓缓道：“胡大侠……是楚香帅的好朋友。”
胡铁花故意作出听不懂他言外之意的样子，只道：“不错，我和老楚是过命的交情。”
那声音继续道：“因此，楚香帅要做的事，胡大侠只会帮忙，决不会阻止和反对的，是么？”
胡铁花道：“那是当然！”
那声音忽然变得飘忽而冰冷，一字字道：“楚留香自命侠义，最好多管闲事，连‘水母’阴姬的神水宫，他也要去闯上一闯。你们上蝙蝠岛，焉知不是来找我的麻烦？”
胡铁花顿了一顿，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狭小的岩洞里，竟发出阵阵轰鸣。
那声音冷冷道：“你已无话可说，便是笑也掩饰不了的。”
胡铁花哈哈笑道：“我笑你是不是一直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岛上，所以什么事都不知道？”
那声音道：“我有什么不知？”
胡铁花道：“你只知楚留香爱多管闲事，却不知他现在连自己的事都已焦头烂额了，哪还有那些闲情逸致！”
那声音道：“哦？堂堂盗帅楚留香，也会如此狼狈？”
胡铁花叹道：“他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全拜他这盗帅的名号所赐！”
那声音似停顿了一下，才道：“愿闻其详。”
胡铁花道：“公子可听过这样一个传言：普天之下，没有楚留香盗不走的东西？”
那声音淡淡道：“我听过。”
他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之意，但胡铁花却并不理会，自顾继续道：“无论是什么样的名门仕宦，什么样的珍奇古玩，只要盗函一下，任你看守得多么严密，就算是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最后还是会不翼而飞。这些年来，楚留香所盗之宝数以百计，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因此江湖上人人都说他早已富可敌国了。”
那声音仿佛也被胡铁花这一番吹嘘式的话语打动，不由道：“我确也听说，楚留香拥有家赀巨万，不逊王侯。”
胡铁花咯咯笑道：“只怕公子想不到，他现在虽还未穷得揭不开锅，但也已寅吃卯粮，捉襟见肘了！”
那声音道：“怎会如此？”
胡铁花道：“只因他偷的宝贝太多，又太显眼，随便哪一件拿到外面去，就先招来一群捕快。”
那声音也忍俊不禁道：“你是说，他虽然盗来宝物，却无处销赃？”
胡铁花笑道：“这就叫，捧着金碗讨饭吃。”
那声音忽又沉吟道：“那么，各位此行的目的是？”
胡铁花道：“以公子的才智，莫非还看不出么？”
那声音呵呵笑道：“你们想将我蝙蝠岛当作销赃之地？”
胡铁花道：“楚留香绝少求助于人。我们此行，不是要请公子帮忙，而是要与公子合作。”
那声音道：“合作？”
胡铁花淡淡道：“蝙蝠岛上的奇珍异宝，武功绝学，也很难说是正路得来的吧？”
那声音道：“正路？何为正路？在我眼中，路只有两种，走得通的和走不通的。”
胡铁花点头道：“公子说得有理。因此对于珍宝，公子也是只看价值，不在乎它从何而来的了？”
那声音顿了顿，才又笑起来道：“原来胡大侠也是看重实际，不计虚名的豁达之人！”
胡铁花道：“老楚是我好朋友，我当然不能看着他受穷。只可惜我自己却穷得叮当响，半个子儿也帮不上他的，只好按着他的主意，陪他到这里来。”
那声音道：“这么说，花公子……”
胡铁花道：“小花当然也和我一样，听楚留香的。”
那声音忽然叹道：“不愧是楚香帅，才有胡大侠和花公子这般忠心耿耿的朋友！”
胡铁花却道：“公子问完了没有？”
那声音道：“胡大侠可是有急事？”
胡铁花打了个呵欠，道：“若是问完了，就赶紧让我出去。我现在嘴里简直淡出鸟来，公子又不肯尽地主之谊，我只能回船上去看看，若还有酒剩下，也好解解渴。”
那声音忙笑道：“胡大侠和楚留香既是我岛上贵客，我岂有怠慢之理？”
这句话刚刚说完，胡铁花突然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一盏接一盏的灯火，从岩壁上次第亮起，照彻了整个岩洞。那些灯台都巧妙地嵌在石壁凹陷下去的地方，形成一条长长的光带。
原来这个岩洞还很深、很长，只是胡铁花在黑暗之中，根本无法看到延伸下去的路。
在灯光之下，他也已发现，身周再没有第二个人，而旁边的岩壁上也都平平的无法躲藏。那个带他进洞的青衣仆正从远处走回来，向他做了个“请随我来”的手势。
胡铁花挠着头跟了上去，蓦地目光一闪，从眼角处看到了一样东西。
他终于知道刚才蝙蝠公子是怎么和自己对话的了。
◇ ◆ ◇
岩洞的尽头是一排石室，从外面看，只有简简单单的一扇门，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秘奥。
那青衣仆不知在什么地方揿了一下，一道门就开了。胡铁花愣了愣，忽然大步迈进门去，一把握住了楚留香的手。
直到那扇门在他背后重新关起，胡铁花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而他握住楚留香的掌心，也已沁出汗水。
楚留香望着他笑了笑，道：“看起来，你也过关了。”
胡铁花没有马上开口回答，却在屋内四下搜寻着。
与门外的简陋不同，这屋子里面布置得十分精美雅致，连山洞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气味，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花满楼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微微含笑面对着胡铁花的方向，但胡铁花却似顾不上和他打个招呼。
楚留香忽然又笑了笑，道：“别找了，这里没有。”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在没见到楚留香的时候，他心里别提有多么着急，多么担心，这时候见到了，却立刻又觉得楚留香这个人简直烦得要命。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既然通过那铜管与我们说话，就说明我们彼此都可以听到对方。他虽想听我们的动静，难道不怕我们将他也听了去？”
胡铁花想了想，突然像泄了气一样，“扑通”跌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扶着头喃喃道：“你这家伙一定不是人！怎么我觉得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事，在你口中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简单？”
花满楼忍不住笑道：“胡兄只怕是关心则乱。”
胡铁花哼了一声，道：“我关心他个大头鬼！我这么一个坦诚直率的人，一辈子说的谎话加在一起也没有刚才多！当时我真想告诉蝙蝠公子，楚留香就是来找他麻烦的！”
楚留香摸着鼻子，慢慢走到桌前端起一只杯子，笑道：“你若那么说了，岂非就喝不到这里的好酒了？”
话音未落，那酒杯已被胡铁花一把抢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令人恐惧的黑暗
胡铁花一口就干了杯里的酒，才问道：“那蝙蝠公子，跟你们也说过话了？”
楚留香点头道：“是。我想他把我们分开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我们的回答是否一样，有没有破绽。”
胡铁花哼道：“这厮还真是小心！那你们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楚留香道：“没有，我和花满楼都是直接被带到这里来的。”
胡铁花索性抄起酒壶，对着壶嘴灌了半壶酒，满足地叹了口气。他刚要说话，房门又已开了。
花满楼站起身来，淡淡笑道：“丁公子。”
他虽目不能视，却是第一个听出了门口丁枫的脚步声的。
丁枫咳嗽一声，走进来道：“花公子真是敏捷！”
胡铁花却瞪着他道：“你又来做什么？难道还对我们有所怀疑不成？”
丁枫忙笑道：“不敢！我家公子与三位一见如故，现在三位已是我蝙蝠岛的贵客，我自然要替蝙蝠公子好好招待，岂敢怠慢！”
他已换了身翠色的衣袍，在灯下更显得面如冠玉，目似秋波，他的笑容也仍然那么好看，那么亲切。
可是胡铁花却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一个下毒害死勾子长，又用暗算的手段杀了枯梅师太，逼得华真真跳海的人，为什么还可以露出这么优雅的笑容？
若非想到楚留香的计划，胡铁花早已上前，一拳打扁了这张装腔作势的脸。
丁枫似也看出胡铁花的反感，又咳嗽一声，转向楚留香道：“三位请随我来。”
胡铁花猛地灌下半壶残酒，大声道：“又要去哪里？”
丁枫仍不敢看他，只望着楚留香笑道：“我家公子想与三位当面一会，不知香帅肯赏光否？”
◇ ◆ ◇
楚留香他们又跟着丁枫，走在曲折幽深的岩洞中，越走越是心惊。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山腹之中，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通道，仿佛蛛网一般四通八达，却令初来者毫无头绪。
楚留香忍不住道：“这山腹难道完全是空的？”
丁枫转头笑道：“差不多。我家公子初来之时，便发现这座石山内洞穴密布，而且多有连通，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开凿成现在这个样子。”
楚留香点点头，叹道：“蝙蝠公子真是大手笔！”
丁枫道：“我家公子如此精心布置，就是想让上岛的客人留连忘返。”
他的语气很平静，也很随便，但胡铁花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突然之间，又想起另一个闷在肚子里许久的问题来，便抢着道：“和我们同船的其他客人，都去了哪里？”
丁枫顿了顿，才笑道：“胡大侠想问的，莫非是高亚男高姑娘？”
胡铁花的脸红了红，却大声道：“不错！你们……你们若对她……”
丁枫道：“胡大侠尽管放心，我已派人送高姑娘回去了。”
胡铁花道：“回去？回哪里去？”
丁枫道：“她是从登州府上船的，我们的船回去的时候会到威海卫，就请高姑娘在那里下船。”
胡铁花道：“你们当真会把她送回去？”
丁枫笑道：“虽然高姑娘对蝙蝠岛有些敌意，但我们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只望今后相安无事就好。”
他口中说得好听，胡铁花却只哼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那么金……”
话音未落，蓦地眼前一黑，岩洞中所有的灯火竟齐齐熄灭！
胡铁花一惊，想也不想，猛地向丁枫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铁拳瞬间已挥出。
黑暗中风声一起，又是一落。
丁枫喘息着笑道：“胡大侠这是何意？”
胡铁花怒道：“你问我是何意，我还要问你呢！”
丁枫道：“胡大侠莫急，这是我家公子特意为贵客安排的一个惊喜，别无他意。”
胡铁花还没开口，却听到旁边楚留香的声音笑道：“蝙蝠公子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一听到这声音，胡铁花立刻舒了一口气，忍不住道：“老臭虫，小花，你们都没事么？”
花满楼也笑道：“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