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道：“可是……可是……”
楚留香道：“我明白，你是想说，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以生死相胁，更是给了我充分的理由。我完全可以和你……或者杀了你，但我不想那么做。”
女人木然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你是个人。”
女人似乎并没有听懂，漠然重复道：“人？”
楚留香道：“你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我不愿杀人，也不愿用你的身体、或者我的身体去做交易。”
说着，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女人突然在他身后发出压抑的悲泣。她哭得那么凄惨，仿佛已被楚留香的话从麻木中唤醒，感受到那非人所能承受的痛苦。
楚留香叹了口气，转回身轻轻抚摸着女人的头发。但他很快又收回手来，下定决心般地再次转身。
他当然很同情这可怜的女人，他虽是闻名江湖的风流浪子，却一直有着一颗最温柔、最悲悯的心。
他同情受到不公正待遇、无法摆脱生活的困苦的人，也憎恶这世上造成不公和苦难的一切。
他现在也可以带这女人走，至少逃离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但他不能那么做。
只因还有更多的人生活在黑暗中，而营造这黑暗世界的人，正是蝙蝠岛的主人，蝙蝠公子。
从这一刻起，楚留香已决定和蝙蝠公子为敌。
在他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突然道：“你……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楚留香没有回头，只是笑了笑，道：“谢谢你。不过，你什么都不要做。”
女人道：“但我至少可以为你带路，必要的时候，还可以……”
楚留香温和而坚定地打断她，道：“答应我，不要去冒险，好么？”
女人道：“你不要我去冒险？”
楚留香道：“是。我要你在这里好好地待着……也许不会那么好，但你要再忍耐一阵，要等……等到我来接你。”
女人颤声道：“你……你要来接我？”
楚留香道：“是，不单是你，在这里的所有人，我会接你们一起出去，永远离开这黑暗的地方。”
女人忽然沉默了，只有仔细聆听，才能听到她像是激动、又像是悲伤的喘息声。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给过她这样的希望。她也从不敢这样希望。
日复一日的黑暗与冷漠，除了出卖肉体、沉浸于欲望便无事可做，她的心也已渐渐被这黑暗吞噬，变得浑浑噩噩。
她连“死”都无力去死，只因她已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的。
然而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有痛苦，也还有梦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对女人来说，却像转世重生一般漫长。
然后她听到楚留香温柔地道：“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 ◆ ◇
楚留香又已走入了那无边的黑暗。
在这以岩洞巧妙构建起来的地下城堡中，其实始终没有一点亮光。但当他还在那个房间里的时候，就觉得黑暗也被缩小了，是可以触摸得到的。
也许是因为，有人陪在身边，他就会觉得不那么孤独。
哪怕只是一个在黑暗中出卖身体的女人。
“我没有名字。如果你喜欢，就叫我东三娘，因为我住的是东边第三间屋子。”
楚留香临走的时候，女人这么对他说。这让他心里又感到一阵颤抖。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离开那间屋子，她就连名字也没有意义。
楚留香第一次知道，人可以变得这样悲惨，生命也可以变得这么微贱。
他并没有敷衍女人，他已决定将她和其他人一起救出这里。但他必须先找到他的朋友们。
“你说的那个机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层的北边是库房，我们住在南边，而中间则是一个很大的大厅，蝙蝠公子会在那里召集上岛的客人。”
东三娘听了楚留香叙述的经历后，这样告诉他。
“这一层？”楚留香忍不住问，“这里一共有几层？”
东三娘犹豫了一阵，道：“这里是第二层，我听说下面还有第三层，但从来没去过，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楚留香猜想，那神秘的“第三层”，说不定就是用来关押闯入者的地方。
如果胡铁花和花满楼坠入了机关，很可能已被带到第三层。
他一边想，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他已走到了北边的部分。
如果第三层真和他想像的一样，是秘密的禁地，那么通道就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南边。北边既然是库房，除了守卫之外，应该没有外人擅入。
在黑暗中躲避着守卫的楚留香，就像一缕飘忽不定的清风，令人抓不住、摸不着，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猛烈的掌风竟劈面向他袭来！
楚留香全身登时收紧，脚步一滑，就像踏在一片冰面上一般，眨眼间便向后退出一丈有余。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在无声无息间向他出手？
若是蝙蝠岛的守卫，又怎会有这么浑厚的内力，这么敏捷的身手？
楚留香连脚跟都没有落定，掌风再至！
出掌之人就像能在黑暗中看到他的身形，一掌斜斜切向他胸膛。
楚留香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有再退。
片刻之间，对方已接连攻出十一掌，楚留香也退避了十一次，没有一次能够挡格反击。
这固然是因为对方第一招就占了先手，不容他反客为主，但楚留香心里清楚，自己出招的动作，也始终比对方慢了半拍。
只因他要听到对方掌风来处，想到这一招的动作，才能够加以应对。而对方却好像连想都不用想。
对方的招式十分精妙，从掌风也可以听出功力深厚，已达一流高手之境，但真正具有威胁的，还是那从未失却的先手，和对整个局面的控制。
楚留香背后的衣衫，已尽被汗湿。他觉得自己拼尽全力，还是无法摆脱对方的压制，而对方的出招，却一掌比一掌更凌厉。
他是不是已必败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认为，东三娘这段剧情，体现的不止是楚留香的温柔和慈悲，也是古龙的博大情怀，以天下人为己任的情怀。
所以这一章给了东三娘很长的篇幅。
原著里鼻烟壶那一段，我一直看作是蝙蝠传奇的华彩乐章，我本来想把那段情节加进来，哪怕是重述一遍。但目前看来不宜再加了，所谓过犹不及，用力过度也会有反作用。
但是我仍然推荐没有看过原著的朋友去看一看，《蝙蝠传奇》的第17、18两章。
这是我喜欢楚留香、喜欢古龙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下面是传送门：
第17回 人间地狱
第三十八章 在黑暗中前行
这个人究竟是谁？
蝙蝠岛上，竟然会有这样的高手？
他是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一边想，一边向后退去，猛然间，他的背心已撞上冰冷的石壁。
退无可退。
对方的一掌，已强劲地切向他的心脏部位。
这精妙而狠辣的一招，即便在有光亮的地方，一般人也无法躲开。
楚留香呢？他能不能躲开？
一掌击出，却直直打在了石壁上。
对方似乎也吃了一惊，收掌而立，似在聆听着四周的动静。
楚留香猛地明白了什么。
他当然没有被这一掌打到，而是在掌风袭体的一瞬间，纵身上跃，整个人都贴在了岩洞的顶上。
这时他才发现，这岩洞的洞顶高达丈余，若在地上发掌，无论如何已打不到上面来。
一般人在交手之际，虽也会跳纵腾挪，但始终还是要站在地面上的。所谓力由地生，下盘稳固了，才能使得出力来。
但楚留香却不假思索地跳上了洞顶。他的双手、甚至双脚都紧紧攀在岩石上，如果对方再行发招，他也毫无还手之力。
他岂非已将自己置于不胜之地？
然而对方却因此停手了。
只因在这黑暗之中，一般人纵然可以探知周围地形，但洞顶的情况却无从知晓。站在地上的人既无法打到上面来，也不敢像楚留香一样，飞身跃上。
楚留香在这高处已占了地利之便，对方若上来，他便可以先行出手，反客为主。
他虽不胜，却也不会败。
同时，他已接着之前的念头继续想下去。
从落下那机关开始，他就再没有见过一点亮光。在这错综复杂的山洞里，始终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纯粹的黑暗。
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蝙蝠公子的要求？
如果是这样，那么任何人点起任何光亮，都将是被禁止的。
而一旦点起光亮，就意味着这个人是敌人。
楚留香就是因为如此，才一直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那么，和自己交手的这个人又是什么人？
如果他是蝙蝠岛的人，甚至就是蝙蝠公子，他为什么不出声？为什么不叫人来？
莫非他也在躲避着岛上的人？
他的武功招数，为何会让楚留香觉得有些许熟悉？
楚留香已来不及再想下去。在对方沉吟着，似要做出决定之前，他短促地低声道：“花满楼？”
地上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一种不可置信的声音道：“是楚香帅？”
这不是花满楼的嗓音，但也不是陌生人的。
楚留香轻盈地跳下地来，带着些失望、也带着些惊喜笑道：“原公子怎么也到了此处？”
原随云。
这个人不是花满楼，而是原随云。
想到之前的交手，楚留香不禁暗暗感叹，这无争山庄的少年庄主的功力，竟已超越江湖一流高手的境地。
无论是花满楼，还是原随云，都不需要获得光亮，便可以在这一片黑暗中如常出手。
这种完全的、纯粹的黑暗，给楚留香他们带来的是不便，是阻碍，但对于原随云这样的人，这不便和阻碍却并不存在。
这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一种便利。
因此他才能制敌于机先，让楚留香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原随云却淡淡道：“幸好楚香帅轻功超群，应变神速，否则我岂非已铸下大错？”
他似乎并不想表示遗憾，但那语气中的感慨与不甘，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像他这样年轻、武功又高绝的人，是不可能不自傲的。
楚留香却打破了这种骄傲。
就算他和楚留香并不是敌人，他也不会太高兴。
所以楚留香没有说什么“原公子手下留情”之类的话。对这种骄傲的人来说，罔顾事实的谦逊只是对他的侮辱。
楚留香自己摸了摸鼻子，轻笑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原随云似乎满意于这个回答，这才接着楚留香之前的话道：“楚兄也是落入那机关，才来到这里的么？”
不知不觉间，他对楚留香的称呼也亲密了些。
楚留香心里一动，道：“机关？”
原随云叹道：“我上岛之后，便想打听楚兄的去向，又怕引人怀疑，只得听从他们安排。不久后有人带我出房，说是上岛的客人都会如此招待，不想竟是个陷阱！”
楚留香沉吟道：“这么说，原公子也是落入那深洞之中了么？”
原随云轻笑一声，道：“原来楚兄也是。”
楚留香不禁随着他笑了起来。他们身处这步步危机的险地，竟能如此相遇，彼此都生出一些亲切的感情，也忘却了之前的不悦。
楚留香又道：66 “那洞底下究竟有什么？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原随云道：“我实在也不知那洞有多深，底下是什么，只因我身在半空，已被一张大网网住。”
楚留香想像着那情景，笑道：“这倒是个好机关。”
原随云也笑了笑，道：“看来你是没落入那网中，才会说这种风凉话。”
楚留香道：“不敢，不敢。我若不是看你好端端地在这儿，又怎么会说？”
原随云轻轻叹了口气，续道：“我一落进网中，那网立刻收了回去，有人过来隔网点了我穴道，便吩咐人送到牢房中去。”
楚留香道：“牢房？”
原随云似已晓得他要问什么，简短地道：“就在这下面一层。”
楚留香呼了口气。如果原随云落入的是和他们同样的圈套，那么胡铁花和花满楼，现在恐怕也应在下层的牢房中。
而且，从原随云的经历来看，蝙蝠公子虽然识破了他们，却还没有下杀手。
楚留香暗暗期盼着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胡铁花和花满楼此时都没有生命危险。
然后他问：“你既在下面一层，为何又能上来？”
原随云笑道：“你可知道人被点穴的时候，还能运一下气？”
楚留香点头道：“我知道。”
他忽然明白原随云要说什么了。
而原随云还是耐心地道：“尽管运这一下气，并不能阻止穴道被封，但此时真气已凝聚在穴道附近，想要冲穴也会很容易。”
他的话说得很随便，很轻松，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能把困难的事说得这样随便和轻松，其实就是一种夸耀。只不过感受到这种夸耀的，一定是旁边的人。
楚留香不由笑了起来，道：“所以你就乘人不备，冲开穴道跑了出来？”
原随云也笑道：“幸好抬我的那四个，都是些蠢笨的人。”
楚留香突然摸了摸鼻子。
他摸鼻子的含义很多，这一次，他是强行咽下了想说的话。
他想起去大漠寻找石观音的时候，花满楼被无花擒住，也是这样自行冲开了穴道。花满楼事后当然对他详详细细地讲述了那一切。
然而，比起原随云那淡然背后的骄傲来，花满楼的语气要更平静，更温和。
楚留香不自觉地将这两个具有同样的缺陷、却又同样优秀的人作了比较。
能同时认识他们两个的人，恐怕没有不去比较的。但也许有人欣赏花满楼的温雅恬淡，也会有人更欣赏原随云的骄傲与谪仙风姿。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大不相同的两个人。
楚留香又想起和花满楼初识的时候，花满楼对他轻视那些朱砂门的弟子十分不满，并因此劝告过他。
只因花满楼是一个尊重他人、认为任何人都应该平等相待的人。哪怕是对出身最微贱的人，他也一样会保持亲和友善的态度。
而原随云的骄傲，作为无争山庄庄主、和他自己的骄傲，已渗透到他的骨子里。
楚留香虽不大喜欢这样的骄傲，但这毕竟不是原随云的错处。
因此楚留香顿了顿，便道：“你可知道那牢房中还有没有其他人？”
原随云道：“不知道。”他突然醒悟，急急道，“你怎么没和花兄他们同行？莫非他们……”
楚留香叹了口气，缓缓道：“恐怕还要劳烦你带路了。”
◇ ◆ ◇
两个人并肩走在黑暗中。
或许是他们运气好，也或许是原随云选择的路，恰好避开了守卫，他们没有遇到任何人。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尽量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像要将自己融入这黑暗里。
对于原随云来说，黑暗本不是黑暗，只因他自小就生活在黑暗中，黑暗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在黑暗中行走得十分自如，像鱼儿游在水里。楚留香跟着他。
他们已从一道长长的台阶，下到了下面一层。
这就是东三娘口中的“第三层”。神秘的第三层。
为了防止意外的失散，他们甚至手拉着手。
原随云似乎不觉得什么，但楚留香却有些不自在。
他已习惯拉起的这双手是花满楼的，当他和花满楼走在一起时，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现在，他的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
他说不清这种不安来自哪里，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花满楼，找到胡铁花，还有其他同船而来的人。
在这个岛上，一定还有说不出、甚至想不到的危险。
就像是回应他的想法般，原随云突然止步，低低地惊呼一声。
“小心！”
随着这句话，风声再起！
挥拳的风声。
这风声竟是扑向原随云的。
在这黑暗中的任何响动，都会变成被攻击的目标。
原随云身形轻盈地一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