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从未见过如此逼真的画法,不由眉梢微微一挑,抬眼朝唐塘看去,又垂眼看了看石桌上的画:“那你继续。”
谢兰止连忙点头,乐滋滋地掳了掳袖子继续干活,果然再添寥寥数笔,很快便完工,得意地拍了拍手,抬头道:“好了!”
流云垂眸看着纸上栩栩如生的人,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谢兰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喂!”
流云睫毛轻扇了两下,抬起头淡淡“嗯”了一声,走过去将毯子轻轻盖在唐塘身上,看到他眼圈一周浓浓的青黑色,不由愣住。
云三走过去:“师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流云抬起头淡淡道:“没什么,让查的事已经安排好了么?”
“是。一切已安排妥当,挑选的人手都各自出去了。”
流云点点头:“等四儿醒了,让他过来练功。”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好。”云三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再一次出现受到刺激无法回神的表情。
此时站在这儿的是云三和谢兰止,而不是大小福,不然俩人早就把头凑一块儿嘀嘀咕咕去了。云三极力将脸色恢复平静,这才回头去看谢兰止的大作。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谢兰止画的正是唐塘躺在那儿睡觉的模样,完完全全就是将人用模子刻上去一般,逼真得让人不敢直视。水墨画都讲究的是个“意”字,从来没有这样写实的,云三饶是见多识广也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画法,顿时惊为天作。
“妙哉!妙哉!”云三一脸激动,“想不到还可以如此作画!兰止兄真是独具匠心!”边说边举起纸来细细打量,赞叹不已。
谢兰止被他这么一夸,心里好不得意,撑开折扇笑出一脸灿烂的神采。哼!没见过吧?新鲜吧?会舞剑了不起啊?少见多怪!
云三这一激动,把唐塘给惊醒了,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昏昏沉沉的脑子舒服了不少,这才睁开眼:“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啊?”
“兰止兄刚才作了一幅画,生动极了!”云三笑着将画拿过来拎在他面前,“你看,画的是你。”
唐塘抬起脖子看了一眼,非常配合地赞叹了一下:“好逼真啊!真厉害!”转头就趴在那儿暗地里冲谢兰止使眼色:呸!不就是素描么!老子见多了!你也就在这儿忽悠忽悠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
谢兰止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懂他的眼神,依旧得意非凡,冲着他挑眉梢抛媚眼,扇子摇得更欢了。
唐塘被他那媚眼飞得差点趴地上大吐一场,抬腿做了个踹他的姿势。这一抬不由愣住:“唉?谁那么好心啊?还知道给小爷盖毯子!”
“师父!”
“你师父!”
两人异口同声。
唐塘表情凝住:“谁?”
云三看着画故作漫不经心道:“师父刚刚来过了,说等你醒了让你去练功。”虽是一脸淡定,眼珠子却不由自主从画后面瞟过去。
唐塘眨了眨眼,突然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迅速将滑下去的毯子捞住,点点头道:“哦!马上去!”
说着匆匆忙忙抱着毯子奔进了屋子,一进去迅速将毯子往边上一扔,人跟虚脱了似的靠在墙上,抬起两只手狠狠在脸上连拍好几下,好不容易把涌到脸上的血液给拍回去,嘴角却控制不住翘起来,连忙又捧着脸搓了搓,乱七八糟地忙活一通,总算恢复正常。
唐塘面色镇定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把夺过云三手中的画,冲谢兰止挥了挥:“谢了啊!”
“唉?这是兰止兄画给我的,你抢过去做什么?”云三伸手去夺,被唐塘一个纵身绕到躺椅后面避开。
“这上面画的是我,这画当然就是我的!”唐塘挥了挥手中的纸冲他得意一笑,“你想要,让他再给你画一幅呗!”
云三突然扭头,一脸期盼地看着谢兰止。
谢兰止看到他这种眼神就想到那把剑,警惕地往后退开一大步,连连点头:“我画我画我一定画!刚才就想画你来着,你一直在动,我只好画他了!”
云三惊奇道:“原来我不能动啊?”
“那当然!”谢兰止点头。
“没问题!那我不动就是了!”云三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谢兰止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子,觉得自己无限苦逼,狠狠瞪了唐塘一眼。
唐塘跟挥手绢儿似的将那幅画又挥了一遍,笑嘻嘻跑开了。
接近师父的小院门口时,唐塘突然停下脚步,深吸两大口气才恢复正常心跳。
流云正躺在躺椅上休息,听到他脚步声便睁眼看过来。
唐塘火速冲到他面前,因为脑补了师父给他盖毯子的温馨画面,心里简直有七八只爪子在挠,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画展开,趁机把自己乐得有些忘形的脸挡住:“师父你看!是不是挺像的?”
流云早已见过画了,此时自然不会过于吃惊,只是目光还是忍不住定在了画上:“你把脸遮着,我怎知像不像?”
“……”唐塘躲在后面偷偷抹了把脸,把画挪开露出脸来,笑容总算是收敛了不少,“那现在看像不像?”
流云从石椅上站起来,低头看他,唐塘一下子觉得一道阴影压了下来,想拉开距离减轻点身高上的压力,可又实在是舍不得挪开半步,只好硬着头皮顶着:“师……师父,像……不像?”
四周一片寂静,等了半天却听不到声音,唐塘疑惑地抬起头,突然撞进师父深深地目光,墨玉般的瞳孔将自己映入其中,两只瞳孔,两个小小的自己。
第二卷 师父温柔之一往而深
第45章 师父磨墨
唐塘喉咙发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小人,脑中能用来思考的神经一根一根地抽离,正神思恍惚间,突然感觉手上一松,抽离的脑神经又一根根塞了回去。
流云将画拿过去,垂眸看了一眼,又重新看向唐塘,瞳孔中的光泽有如碧波荡漾。
唐塘看得头晕目眩,觉得自己再这样傻不愣的对视下去,真的会丢人丢到姥姥家,接着便见师父双唇微启,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吐出一个字:“像。”
全部注意力被引到眼前的唇上,唐塘一口气倏地顿住,闭了闭眼才缓过劲儿来,强作镇定地点头:“嗯嗯,我也觉得挺像的。”内心却在咆哮:我靠!师父是不是故意的!半天就挤出来一个字!
“夜里没睡好?”
“嗯?”唐塘突然听到这句话有些心惊肉跳,脸色摆得更加镇定,舌头却没控制好,“还……还可以。”
流云目光凝注在他眼周两圈极为明显的黑影上,不置可否。
唐塘心虚不已,转移话题道:“师父,今天上午就练功啊?那我现在开始?”
“下午练。”流云说着,自然而然地拉过他的手,转身向屋子走去。
唐塘一下子惊呆了,死死瞪着两只交握的手,恨不得将眼珠子黏上去,好不容易将视线转开,又不停地朝师父的侧脸上瞟。
师父面色如常,可唐塘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息都是暖的,他扭头看看外面的阳光,如坠梦中,眼睛明亮了好几个级别,嘴角也忍不住弯起来,自认为不着痕迹地将手紧了紧。
流云感觉到手中的动静,扭头看了他一眼。
唐塘虽然微垂着头,可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心里一慌又连忙将手松开。
流云指尖的力道微微收了收,没让他松开,牵着他一直走到桌前。
唐塘差点一头撞在书架上,半天没回过神。
这是啥情况啊这是?这可不是山洞里那种阴冷潮湿的环境,师父为什么还要拉着我?
唐塘晕乎乎的揣摩着,也不知道师父这是对他有好感了呢,还是彻彻底底拿自己当长辈拿他当小孩儿了,心里忽喜忽悲,跟电梯似的上上下下地吊着。
流云将手中的画摊在一旁,又取了笔墨纸砚摆在桌子中间,回过头看着兀自发呆的唐塘:“你上回说的溜冰鞋,会画么?画出来去找工匠做。正好湖里也快结冰了,过两天便可以玩了。”
“唉?溜冰鞋?”唐塘惊讶抬头。
“嗯,不是说喜欢玩么?”
唐塘刚刚还纠结萎顿的脸色瞬间变得透亮,喜滋滋地扑到桌前,眉飞色舞道:“可以用木头做!不过要磨得很光滑!”
“好,那你画吧。”
“嗯!”唐塘从来没觉得毛笔是如此的亲切,师父是如此的温柔,心里美得简直要冒泡了!大喇喇地摆好姿势,撸撸袖子一把抓起墨锭,左三圈右三圈……研墨研得超有节奏感,就差哼着歌扭扭屁股来做套健身操了。
流云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倾身将他的手按住,低声道:“这墨是新的,没见到有棱有角的么?按你这力道再磨一会儿该把砚台磨坏了。”
唐塘手一颤,明显感觉到身后贴近的温度和气息,连带着全身的热度噌噌噌一路飙升,悲愤的闭上眼缓了下呼吸。师父!你又勾引我!
“好了,还是我来吧。”流云将他的手轻轻拉开,自己捏住墨锭的尾端缓缓研磨起来。
唐塘将手垂下拢入袖中,痴痴地看着师父手上的动作。师父左手轻拂雪白的衣袖,右手捏住描绘着朗月疏竹图案的墨锭不轻不重缓缓而动,姿势极为雅致,修长的手指光洁如玉、指节分明,此时此刻的师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气质儒雅的书生。
唐塘偷偷摸了摸被碰过的手背,回味着师父掌心的薄茧覆盖上来的触感,下意识将呼吸放轻,生怕将这一瞬间的宁静美好给惊走。
师父手心的薄茧一定是常年使剑磨出来的,虽然是闻名天下的神医,但是唐塘知道,师父也杀人,而且杀起来毫不含糊。
他很难想象师父以前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直觉告诉他应该不会太开心,至少在他印象里,从未见师父笑过,如此刻这般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已经罕见到极致。
唐塘偷偷在手背上掐了一下,感觉挺痛的,这才相信不是在梦里,不由松了口气。
流云看了眼一旁画中的唐塘,漫声道:“我看谢公子似乎也用不惯毛笔,那你们是如何写字的?用他手中那样的炭块么?”
沉默虽然被打破,可这种略显随意的轻声慢语却显得四周更加宁静。唐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师父在跟他说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很少用毛笔,都是用其他的代替,种类繁多,铅笔圆珠笔水笔钢笔……反正不会有人用那么大的炭块。二不拉几的……”
流云没听懂二不拉几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想谢兰止不着四六的表现,再加上唐塘的语气,也能猜出大概的意思。
他将墨锭放下,手收回:“可以了,你画吧。”
唐塘点点头抓起毛笔,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顿时乍响惊天大雷,精神为之一震:刚才、师父他老人家、竟然、给、我、磨、墨、了!!!这是神一样的待遇吧!有没有人享受过啊?!
唐塘激动得恨不得无风而抖,顿时觉得手中的毛笔以及这桌上的一切都无敌可爱,忍不住伸出爪子去摸了摸砚台,喃喃道:“这形状、这色泽、这花纹,真漂亮啊!嘿嘿……”爪子收回,毛笔伸出去,蘸了蘸墨,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画起来。
在这里要做溜冰鞋自然不可能要求多高的技术含量,能在冰上滑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虽然脑子里的图案挺简单的,可真要付诸笔端还是有些难度,唐塘抓着毛笔抖抖索索,横线竖线粗细不均,圆圈不是合不拢就是不够圆,等大功告成时,已经累得满头满脸的汗。
他看着歪歪扭扭但是已将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的画,颇为自豪,心里暗哼:画家了不起啊?我这种结合实际需求的才是真正的艺术!艺术离不开生活!离开了生活就是二逼!
不远处云三的院子里,谢兰止画着画着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再一次45度仰望天空,艺术家气息瞬间暴涨,忧郁满腔:悲了个催的!不会是要感冒了吧!
唐塘将自己的大作摆到师父面前,得意道:“就是这样了!就当是个小马车好了,有轱辘有轮子还有车板子,是不是很容易看懂?”
“嗯。”流云点点头,执起笔道,“不过这是要给工匠看的,最好还是画得清楚一些。”说完蘸了蘸墨,在唐塘悲愤的目光中依葫芦画瓢又作了一幅。
唐塘等他画完时,心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想着师父这么能干,喜上眉梢自豪不已,连肺活量都提高不少,提起画纸呼呼两大口气就将墨迹吹干。
流云侧头看着他笑眯起来的眼睛和卷起的唇角,眼眸一黯,倾身靠了过去。
“师父,你画得……”唐塘兴奋地扭过头,看到突然靠近的俊脸,猛地收了声。
两人同时顿住,时间仿佛凝固在周围的空气中。
流云眸中微微一闪,瞬间恢复清明,将视线撇开,看到唐塘突然红上来的耳根,心里的某一方寸顿时柔软,曲起手指在他脸侧贴近耳根的地方轻轻蹭了蹭,感受到一片滚烫的热度:“我画得怎么了?”
“画……画得……”唐塘垂眼压抑了一下颤抖的呼吸,“很好……”
流云手指没有再动,静静地停在那儿,目光落在他的唇上:“我并不会作画。”
“比……比我好!”唐塘艰难地闭了闭眼,可还是控制不住血液朝脸上涌去,腿都有些软了,心里一慌突然提高音量吼道,“至少毛笔用得比我好!”
流云被他吼得有些无奈,将手指拿开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转身在桌上重新铺开一张纸,提起毛笔道:“那我写几个字给你看看。”
“……好。”唐塘下意识回答,人却还在发愣。等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差点一头磕在桌边儿上,肠子都悔青了。
没出息!简直是太没出息了!不管是不是错觉,先亲上去再说啊!有贼心没贼胆说的就是我啊啊啊!!!太特么丢现代人的脸了!!!
唐塘气鼓鼓地瞪着桌子,好像那桌上正摆着自己刚刚从肚子里掏出来的芝麻大点的胆子,目光无比愤恨,正想着要不要把悔青的肠子也拖出来洗洗时,师父突然将纸推到他面前。
“唉?”唐塘瞬间化身奥特曼,眼睛瞪成两颗硕大的鸭蛋,惊悚道,“这……这个……师父怎么会的?!”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过都不是汉字,而是汉语拼音,不光有单个的字母,还有声母、韵母,长的短的一大堆玩意儿……
唐塘不可置信地将桌上的纸举到眼前,揉了揉眼凑近了几分仔仔细细地瞧,又狠狠眨了眨眼,还是有点惊悚,嘴巴半天都合不上。
流云将他脑袋推开,夺了纸放到桌上,指着上面的字问:“这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唐塘愣了一会儿,突然目露凶光狠狠一拍桌,“东来!!!我再三警告不许给人看!他竟然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流云按住蹦起来的茶碗,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东来伺候你自然是尽心尽力,但是却少了几分心眼,容易误事。以后但凡有极为要紧之事,都不可交给他办。”
唐塘余怒未消:“哼!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这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唐塘偷瞄了他一下,突然眯着眼笑起来:“嘿嘿……原来师父也有不知道而又想知道的事……嘿嘿嘿……”话刚说完脑门上就被敲了一下。
唐塘捂着额头,突然笑容一收,疑惑道,“师父,这些你看了多少遍?”
“一遍。”
“靠!”唐塘郁闷得想捶桌,心里极度不平衡,“怎么可以看一遍就能记住!”
“过目不忘而已。”
而已,还而已……
唐塘此时心情极为复杂,幸亏师父不是他从小到大听到的父母口中那个“别人家孩子”,不然他会自卑得羞愤而死;但同时他又产生了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这可不是别人家孩子,这是他师父啊!
流云见他一会儿怒一会儿笑的,手指在纸上轻轻点了点:“问你话呢。”
“哦!”唐塘笑嘻嘻的,“其实说不说对师父也没什么差别,这是给东来认字用的,师父都是识字的人了,用不上这玩意儿。”
“认字用的?”
“这个叫字母拼音,就是告诉他字要怎么念。所有的字都可以用这些拼音标注出来,不同的组合发出不同的音,这样我没时间教他的时候,只要给他做好标记,他就能自己认字了。”
流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家乡的人,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