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塘字正腔圆无比严肃地将这一长段嗲得让人牙酸的话读完,再也忍不住了,一脸悲痛地奔回座椅上,将脑袋以自残的冲力狠狠磕到扶手上。
让我去死!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柳筠瞟了唐塘一眼,手指微颤,看向离无言的眼神顿时冰冷:“离公子,条件可以商谈。你既肯过来,必定是有所求,但说无妨。”
离无言撇撇嘴,一脸不屑地提笔写字。
唐塘磕完了头又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朝离无言走过去,就见师父自己拿起了桌上的纸。
你看看你看看,自己拿一下不是挺方便的么!唐塘腹诽个不停,可还是忍不住好奇走过去看了一眼。
纸上写着:我才不是有所求呢,我就是来看美男子的!
这个人妖为什么半天都绕不到正事上面去呢!唐塘愤怒!
柳筠虽然脸色不好,心里倒是一点都不急,看着离无言冷冷道:“离公子这哑疾,乃人为所致吧?”
离无言脸上笑容一顿,又迅速恢复,异常甜美的冲他笑了笑。
柳筠端起茶碗,徐徐拨开水面碧叶:“你若愿将此人情况告知在下,想重开口,并非难事。”
第48章 离音宫主(二)
离无言笔端微微一颤,虽是笑容依旧,可那双顾盼生情的妙目却瞬间闪过一丝夹杂着痛楚的恨意。
柳筠将他几不可见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垂眸小啜了口茶,将杯子缓缓放下,沉默地看着他。
离无言笑靥如花,忽然将毛笔往桌上一丢,支着下巴晃起了二郎腿。
柳筠见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态度,顿时面如沉水:“此事我必不会善罢甘休,离公子还是配合一些的好!”
离无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兀自笑着,斜眼看向唐塘,腿晃了七八下之后突然抬手勾着食指朝他脸上伸去。
唐塘等他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顿时寒毛直立,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见离无言的手指在他下巴前面两寸处停下。
柳筠一手扣住离无言的腕子,冷目如霜,一阵透着寒意的低气压向四周蔓延开来,一字一顿道:“离公子对我开出的条件不满意么?还是说……你喜欢与自己过不去?”
离无言笑容顿住,目光缓缓转向柳筠,先前的妩媚之气尽收,一瞬间仿佛换了个人。
唐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直觉告诉他,现在的离无言或许才是真正的离无言,他早已从师父身上认识到何谓杀气凛然,此时的离无言,让他嗅到了某种极为相似的,令人胆寒颤栗的气息。
离无言被捏住的手腕挣了挣,完全没有挣脱半分,与柳筠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夹杂着火花四溅、寒冰崩裂的声响。
唐塘被离无言眼中突然迸发的恨意吓到,虽不知道他在恨什么,可眼下与他对峙的是师父,两人近在咫尺,互不相让,大有一番高手过招的架势。唐塘心弦一紧,虽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可还是忍不住瞪直眼警惕地盯着离无言。
云大走过来将他扯走,耳语道:“不必紧张,不碍事。”唐塘被他拉到座椅上,眼珠子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
离无言见手腕挣脱不开,眉目一敛,抬起另一只手便向柳筠颈侧攻去。柳筠微一侧身,也抬起空着的手,轻松化解他的攻势。
离无言又抬腿踢去,穿着红鞋的脚被柳筠抬出的白靴压住脚尖按在地上,动惮不得。
离无言眉梢一挑,迅速抓起面前的茶杯,茶水淌下,墨迹晕染,杯子在被握住的瞬间已四分五裂,每一片碎瓷都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朝着柳筠面门飞去。
柳筠面不改色,眼睛都没眨一下,单手轻轻一挥,数片碎瓷悉数落入手中。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离无言,手中白色粉末洋洋洒洒飘然落下,缓缓道:“离公子,从你脉象上来看,此毒中于八年前,本该是要你命的,我说的,可对?”
离无言看着大摊墨迹上逐渐堆高的白色粉末,眼中的恨意缓缓敛去,粉末落尽时,突然收了全身力道,靠在了椅背上,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柳筠将手收回,缓缓道:“元宝,离公子的纸脏了、茶也泼了,去取新的过来。”
“是。”元宝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唐塘见他们松了手脚,顿时松了口气。精神一松懈下来,又眼巴巴地看起了师父身后临时空下来的位置。
离无言将手腕甩了又甩、揉了又揉,朝柳筠投去嗔怪的一瞥,神似在说:你把人家手腕捏疼了。
柳筠完全无视他的做作姿态,淡淡的视线一扫而过,朝唐塘看去。
唐塘正郁闷地盯着他身后的位置,突然跟他目光对上,愣了一下,随即耳根一热,匆忙低头,先前的所有委屈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
唐塘盯着袖口的暗纹发呆,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椅子扶手,脑中闪过师父先前发怒的场景,突然天灵盖一冲,似乎冒出了什么若隐若现的想法,可又一时半刻抓不住。
“四儿,过来。”柳筠目光一直落在唐塘身上。
“啊?”唐塘抬头,愣了一下才注意到元宝已经回来了,离无言正以吊儿郎当的姿势歪靠在椅背上写字,连忙站起来“哦”了一声乖乖走过去。
唐塘走到离无言桌旁站定,却找不到先前那种委屈的感觉了。
柳筠伸手将他拉过去,见他一脸茫然,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捏了捏,惹得他耳根再次发烫。
师父坐在椅子上,唐塘头一回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站在他面前,虽然有些不习惯,却多了几分对视的勇气。见师父正盯着自己额头看,眼神透着温柔,唐塘突然全身一暖,心跳有些失了频率。
柳筠手指轻捏两下后松开:“替离公子念一下。”
“噢!”唐塘心情一好,觉得念一下也没什么,甚至还因为这样靠师父更近,心里添了几丝喜悦。
离无言早已将柳筠的动作看在眼里,丢下毛笔对着唐塘笑得更加妩媚,仿佛先前杀意四起的离无言从不曾存在。
唐塘知道师父不生气了,顿时变得心怀宽广,完全无视离无言的各种表情姿态,拿起纸来轻轻一抖。
“流云公子不仅医术了得,功夫更是深不可测,胜我岂止百倍,真是令人惊叹。我服啦!以后可不敢跟你打了。不过我很好奇,流云公子似乎是在十二年前突然现身江湖的,不知在那之前,你人在何方?师从何处?”
柳筠淡淡道:“我的事不必讨论,更不需要告知于你。离公子,方才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
离无言歪在椅子上,眉眼含笑,视线却不知落在何处。
柳筠看着他:“既然那人是你离音宫的叛徒,你为何袒护于他?我们将他抓住,对你而言也该有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我已附送了一项好处,你还有何不满意?”
离无言写道:“那个叛徒我当然是巴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偷学我的乐谱,还学得半斤八两丢我的人,如今又以我的名义在外面招摇撞骗,将他扔进油锅里烫皮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柳筠道:“那你为何迟迟不肯答应?”
离无言单手托腮、面露愁容,提笔道:“唉……你给的好处我不稀罕,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可以换。”
柳筠微微一愣,敛眉道:“那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原以为你是希望将自己治好的。”
离无言摇摇头无声而叹,继续写:“你这个朋友我倒是愿意交一交。那我不妨跟你说句实话,这病,我不想治。治好了,我便活不成了。”
唐塘念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明白什么意思。
柳筠正要喝茶,闻言手一顿,碗里的茶水晃了两下,差点泼出来。他将碗放下,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
“老天无眼,世人无心。这天下命途多舛的又何止你一人,端看你要如何活了。”柳筠手指微微收紧,神色平静地看着门外,“若想借着仇恨支撑下去,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其中滋味,你不是已经尝过了么。好受么?”
唐塘心头一跳,抬起头愣愣的看着师父,不知怎么了,看着师父无波无澜的眼神,胸口突然揪痛起来,仿佛有一只手在心尖儿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痛得眼泪差点涌出。
离无言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悬笔半天,唇角轻卷,眼中却再次凝聚恨意。
柳筠见离无言写完却半天没有声音,抬起眼睛看向唐塘,见他目光直直地瞪着自己,眼眶却有些发红,不由一愣:“四儿……”
“……啊?”唐塘眨眼回神,“师父,怎么了?”
柳筠看着他,轻声道:“念。”
“……哦!”唐塘匆忙低头。
纸上只写了两个字,一笔一划都是力透纸背:“好受!”
离无言一抬腿撑在了椅子上,手肘支着膝盖,一副流氓地痞无赖相,从袖口掏出一柄小铜镜,挑着黛眉媚着眼丝,纤指细捻额间的梅花,笑意盎然。
柳筠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叹道:“那便随你吧。你可以在此多住几日,何时想起了更中意的条件,我们再谈。不过,我的耐心有限!”说着,便站起了身。
离无言长腿一伸,拦住了他的去路。
柳筠顿住脚步:“怎么?离公子这么快便答应了?”
离无言挑了挑眉,提笔写道:“你若允我一个条件,我便将那人的长相画出来,将他的喜好特征写下来,将他的弱点告知于你。如何?”
柳筠重新坐下:“说吧,什么条件?”
离无言捻着耳侧发丝,蘸墨落笔,写完后斜着眉梢冲唐塘抛了个媚眼。
柳筠脸色一沉,冷冷看他。
唐塘顶着满脑门子黑线拿起纸来,看到上面的话,眼角一跳:“跟你讨一个人。”
“你要讨谁?”柳筠蹙眉,凌厉的视线朝离无言射去,“怎么个讨法?”
离无言缩着脖子摆出一副我好怕怕的模样,取过纸笔转身放到另一侧的桌上,写了半天才写完,伸出手指朝唐塘勾了勾,见唐塘瞪着他不为所动,笑吟吟的拉过他的手将纸塞给他。
唐塘虽然被他看得发毛,可总觉得这人心思诡谲难测,必定不会按常理出牌,撇了撇嘴将纸展开,视线一扫,眼珠子差点脱框摔到地上。
柳筠垂眸:“念。”
“哦……”唐塘眨了眨眼,瞟了眼一旁悠哉悠哉喝茶的云大,慢吞吞读道,“将云大公子借给我吧……”
“噗……”云大茶喷三尺,剩下一点没喷出来的全部呛进了鼻孔,捶着胸口猛一通咳嗽,风度全失。
唐塘憋着笑,赶紧跑过去替他顺气,边顺边道:“阿大,我还没念完。”
云大岔着气,艰难地挥挥手:“念吧念吧……”
“哦。”唐塘继续念:“我这人吧,向来知足常乐。这年头,如我这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好商量好打发的已经不多了。我的要求也不高,就让云大公子去我的离音宫小住三个月即可。”
“离公子真是好客,多谢抬爱!”云大冲他拱拱手,一脸想死死不成的痛苦表情。
柳筠看了一眼云大,波澜不惊道:“在下先代鹊山谢过离公子美意!只是我医谷大大小小事无巨细,从里到外都是由他打理,怕是难以脱身。离公子若不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人恐怕是不好借的。”
唐塘把纸还给离无言,斜了他一眼:“阿大可是我们的大总管,忙着呢。你要借回去干吗?”
离无言将叼在嘴里的毛笔杆子拿下来,冲云大风情万种地挑了挑眉梢。云大已经迅速恢复镇定,脸上持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重新端起茶碗,直接无视离无言飞过去的秋波。
离无言不以为意,大笔一挥,刷刷两下迅速写完,将笔重新叼在嘴里。
纸上只写了两个字,而且还写得极大,唐塘都不用拿起来,直接目光一扫就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一下眼珠子是彻底滚到桌子底下去了。他以为自己瞎了,双手盖住脸狠狠搓了一把,又将两只眼睛揉了七八遍,重新看过去还是那两个字,左右眼都快瞪成了斗鸡眼,最后把头凑过去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离无言瞧着他的表情和动作只觉得好笑,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晃来晃去,惬意无比。
柳筠看着唐塘:“写的什么?”
唐塘把纸拿起来又看了一遍,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念啊?”
“念。”
唐塘清了清嗓子,眼睛朝云大看过去:“阿大,先别喝茶了,当心再呛着。”
云大一口茶刚进嘴里,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挥挥手。
唐塘耸耸肩,嘴巴一张:“侍,寝。”
“噗……咳……哐当……”这一回茶喷了不止三尺,云大手一抖,茶碗和盖子乒乒乓乓摔在了桌上,茶叶茶水跟下雨似的从桌沿儿上淅沥沥往下挂成一片,那碗盖连着转了四五圈才停下来。
云大一手狂拍胸口闷咳不已,另一手指着离无言抖个不停:“把……把话说清楚……”
柳筠眼角一跳,跟瞧怪物似的看向离无言。他身后的元宝早就捂着嘴闷着头滑到地上去了。
唐塘难得见到云大的窘样,耸着肩哼哧哼哧笑了一通,笑完了又觉得有几分同情,转头对离无言道:“侍什么寝?你当你那儿是皇宫你是皇帝呢?”
离无言笑眯眯地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写道:“我离音宫可不就是宫么?那里可美了,比京城的皇宫美得不是一丁半点。再说,你们瞧瞧我这张脸瞧瞧我这身段,皇城里那个糟老头子能跟我比吗?”
唐塘读完了哭笑不得,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种想将离无言制成标本以供后世子子孙孙排队参观的冲动。
云大面上已经恢复了风度,可手指却死死捏着椅子扶手,再加一分力估计能直接抠下一块木头来。他瞟了眼师父,又看向离无言,眯着眼半笑不笑道:“离公子先前不是中意我四弟的么?”
唉?唐塘愤怒地瞪着云大,亏他还替他说话,转眼就被拿来当垫脚石,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云大看到师父黑得能当炭烧的脸,硬着头皮挺直了腰板。
离无言再次落笔。
“他没你好看。”唐塘读完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冲离无言竖起了大拇指,扭头对着云大笑嘻嘻道,“嗯!大实话!”
好看好看!好你屁的看!这儿还有一个更合你心意的呢,你怎么不要!
云大脸都绿了,瞥了眼师父,眼中写满不甘。
离无言似是看懂了他的心思,又补上一句:“你师父我可不敢要,就你好了。放心,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悲极生乐,怒极反笑,云大被刺激得过了头,反而瞬间就淡定下来,缓缓靠到椅背上,笑眯眯的与离无言目光对峙。
柳筠见厅内安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离无言:“好了,事情谈过了,玩笑也开过了,今日就到此为止。离公子,我给你三天时间……”说着缓缓站起身撑着桌子俯视离无言,语调渐冷,“三天之后若我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管你是一宫之主还是一派掌门,大罗神仙也好,地狱妖魔也罢,我照、杀、不、误!”
离无言目光一闪,伸出手臂再次拦住他的去路。
柳筠斜睨着他,面色微沉:“我耐心有限,最好不要再讲废话。”
离无言看向云大,见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连忙弯着眉眼回以一笑,埋头又写了些字递给唐塘。
“咱们打个商量,我亲自去替你们抓人,若一个月内将人带来,那作为交换,就请云大公子到我离音宫作客一个月。一个月可比三个月短多了,如何?”
柳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从不强迫我的徒弟做任何事,若鹊山不同意,我便不会同意。你以为没有你,我们便找不到人么?”
离无言又写:“没有我当然也能找到人,但是哪有这么快呢?我刚才说的侍寝不过开个玩笑,只是作客而已,云大公子不会是怕吧?”
“怕!怕死了!”云大毫不理会他的激将法,面不改色地点头承认,又摸着下巴道,“离音宫确实景色不错,一个月,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唐塘拉拉柳筠的衣袖,小声道:“师父,你晚饭还没吃呢,再拖下去又要胃疼了。”
“好。”柳筠对他应了一声,转头朝离无言道,“我还是那句话,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不论鹊山答不答应,我总有办法让你老实交代!
第49章 夜色深沉
柳筠给离无言撂下话,便拉着唐塘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