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民国耽美]—— by:水如天儿
水如天儿  发于:2017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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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屋子里,人手一支香烟,熏得蚊子也不敢来。商细蕊避着烟味靠窗站,几个戏迷向商细蕊展示收集到的香烟牌,他们抽烟抽的肺叶子都黑了,仍是各有所缺,商细蕊一摊手:“对不住各位,我也没有全套的。”安贝勒凑过来,在那套近乎说:“过两天我城外园子里的花就开了,花苞子有这么大!颜色也正!你几时再唱天女散花?我全给你绞来。”原来这商细蕊唱戏,道具花用的全是真的。台下戏迷得到一朵两朵,别在鬓发衣领,是一种很时兴的雅趣。商细蕊嘴角笑笑,不哼不哈。安贝勒知道他前几次□□了周香芸,商细蕊不乐意了,但是在安贝勒的解读中,商细蕊的不乐意,隐约有种争风吃醋似的意味。顿时骨头发轻,皮肉发痒,就要讲两句不三不四的话出来,说:“要不是你被程凤台霸占了不肯亲近我,我能去找周香芸?那孩子有什么趣味!我还是将就的呢!”商细蕊瞪大眼睛环顾四周怕人听见了,压低嗓子,咬着牙缝说:“二爷没有霸占我,我们是你情我愿的,贝勒爷可别说这样的话了!”安贝勒很不相信:“曹司令早撒丫子跑个没影儿了,他现在就是座跑了菩萨的空庙!你还顾忌他什么!论模样,论财势,我能比他次到哪儿去?说破大天也就差几岁年轻而已!男人还在乎年纪?”商细蕊正色道:“话到这步,您恕我不敬。您比二爷就差那么点风流!”安贝勒听了,吹胡子瞪眼的不服气。他自认学问德行经济社稷,哪样都还有进步的空间,唯独风流,当可称是独步天下我一人,满世界数去,没有他没摘过的名花。
商细蕊把话说开了:“在小周子这件事上,您就得承认您欠格调!您想亲近小周子,没什么不可以的。靠名声,靠魅力,投其所好,软磨硬泡,那都行!您有钱有权,多的是法子让他心甘情愿跟您好。现在这样,赛过是庙会上偷皮夹子,趁人不备,掳着一回是一回。还上门堵人,牛不喝水强按头,这哪里能叫风流?”这得叫下流!商细蕊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
安贝勒被商细蕊一顿鄙夷,脸色一变,恼羞成怒。如果眼前站的这个不是商细蕊,换成别的不管什么人,他准要他脑袋哗哗淌血!因为是商细蕊,他是爱到极处犯了怂,冷笑一声:“好好好,他风流,他别风流过了头!我和周香芸办着事,有他在外面一声高一声低叫门的!想夹三儿啊是怎么的?商老板别后院失火,看走眼了人!”两个人互相怒瞪了一眼,安贝勒拂袖走开了。商细蕊到程凤台的沙发扶手上斜斜一坐,心里也有点郁闷,试问这号高衙内式的混账玩意儿,哪个好汉能忍住不动手呢!商细蕊的拳头直犯痒痒!
程凤台正与人谈得尽兴,见他来了,附身往烟缸里掐熄了香烟,拿抽烟的手搭在他膝盖上。商细蕊看着程凤台笑吟吟的侧脸,耳朵发脚,说话时起伏的喉结,鼻尖上微微的汗,他心情就慢慢地平复了,又变回柔软迟钝的样子。范涟与薛千山交情好,因此在人家的场面里,无所顾忌,高谈阔论:“大家说对不对?我是吃过日本人苦头的!这群饿狼进了北平,还能有走的一天?我看难了!咱们这好山好水的,地里头种啥活啥,飞禽走兽,应有尽有。他们在这过两天好日子,譬如老鼠掉进白米缸!大炮也轰不走了!”
钮白文结巴着问:“不是……不是我说,东山省都被他们占了,挺大块地方,还不够?”
范涟打量安贝勒走开了,便说:“占着北边管什么用!当初满人为什么南下?看中的就是鱼米之乡,风平浪静!日本人贪着呢!”
薛千山翘着二郎腿,往烟斗里嘬燃了烟丝,眼睛在烟雾后面眯起来盯着杜七,沉默微笑。杜七低头参观玻璃橱里薛千山收藏的烟斗,罔若不觉,摇头说:“钮爷不懂地理,日本窄长的一条,全他妈嵌在地震带上,一点儿没糟践,换你不得害怕吗?太平年间每天还要震三震,哪天老天爷一跺脚,全成了水鬼了!”
商细蕊在这里接嘴说:“所以日本人打过来,就等于是水鬼要找替身!”
大家都笑起来:“商老板又俏皮!”杜七也笑了:“就是这么说的!”
薛千山挥舞烟斗,说道:“我不管他们为什么来,我就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兵荒马乱的,哪年算个完呢!咱们在座各位都是有身家的人,攒上这份产业不容易,输不起!躲过了军阀躲过了税,别最后像黄家那样,栽在小日本手里,便宜了外人!那多憋屈!”
在座各位也是这么想的,只有杜七是个活神仙,随心所欲,性命可抛,马上讥讽他:“怕啦?怕了就带着小老婆麻溜跑啊!薛二爷的内眷之众,正好能组成一支突击小分队!”
杜七说话向来容易犯冲,众人不觉得奇怪。薛千山默了默,觑着杜七笑道:“我这支小分队,现在还缺一个带队的。队长几时到位了,我几时跑。”
大家都笑他三心二意,新娘子听见要生气了。杜七板起面孔咬了咬牙,把玻璃柜子啪地扣上。此后薛千山说一句,杜七顶一句,钮白文都觉得他俩意思不对了,打岔说:“七公子好些位叔伯兄弟在衙门里当差,您给我们透个消息,衙门里怎么说的?还能像庚子年那会儿,花点钱,把他们哄走吗?”
杜七道:“衙门——别提衙门了!可怜那些当兵的!拿命往里硬填!范二爷家里也有当官的,你问问他,衙门什么打算!”
范涟直摇脑袋:“我家当官的都是管经济的,战争时局,还是要问程二爷。”他贼笑道:“你们别看他闷声不响,其实越打仗,他越高兴。为什么高兴,我不说。”
程凤台正歪着头与商细蕊说话,忽然被点名,装傻道:“问我呐?问我什么来着?”大家眼睛一齐盯住他,他做的军械买卖,众人是心知肚明,就要看他发表什么高见。以程凤台的城府,当然不会在公开场合发表这种断头要命的言论,拍拍大腿,笑道:“我就说一句话,再过半个钟头街上该宵禁了,咱们都得挤洞房里过一宿了!我是不在意啊!就怕薛二爷不答应!”大家知道他不愿意谈这些,也不追问,说笑一回就散场了。程凤台走在后面猛然勒住范涟的脖子,恶狠狠问他:“你告诉我,为什么越打仗我越高兴?恩?我贱骨头是吧?”范涟被勒得直翻白眼:“我贱骨头!是我贱骨头!哎呦姐夫!”
商细蕊看着他俩打架觉得好玩儿,笑呵呵的,三人穿过花园假山,有一个纤弱的声音压低了喊:“班主,班主……商老板!”商细蕊平时,并不算个耳聪目明的机灵人,这时也大咧咧地走过了。倒是程凤台听见了,松开范涟一扭头,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假山底下,是二月红。二月红满身绫罗,遍戴金银,比在水云楼的时候白胖了许多,是个大姑娘了。商细蕊一看见她,就掉下脸子,皱起眉头,站那一动不动。程凤台看这情形,二月红是有话要单独说,便向商细蕊低语一声,与范涟先去取车了。商细蕊仍然不动。二月红见到他,想到他打人的狠劲,心里怕得很,咬住下嘴唇鼓足了勇气上前来说:“班主,您一向可好?”商细蕊轻飘飘说:“还行吧。姨奶奶有何贵干?”二月红低着头默默不过几秒钟,商细蕊马上就不耐烦地脚步一动,二月红慌里慌张把手里一只手绢包递给商细蕊:“这里是我攒的一些体己,求班主替我带给腊月红,求班主……多多照顾他。”后面有老妈子在那喊她了,她不顾所以,把手绢包往商细蕊怀里一塞,扭头就走。商细蕊这个时候为了避人耳目,也只有飞快地把手绢包捏在手里,施施然往前走了。坐到程凤台车子上,他是不用管手下人的隐私,直接打开手绢包,里面一卷钞票,一只男式手表,一双皮手套。程凤台眼睛斜过来一眼,哟一声:“二月红孝敬你的?还挺有良心!”商细蕊把手绢包一裹:“不是给我的。”薛千山新娶姨太太,二月红却在这惦记着小师弟。薛千山这种没有根基的暴发户,家里是什么式样,商细蕊也是知道。薛千山虽不会苛待二月红,可是从婆婆到老妈子,上下几双眼睛盯住人,首饰有丫头每天清点,月例也有专人收纳支配,无异于坐监牢。二月红两年里攒下这点钱是很不容易的,要传递出来,更是冒着受训斥、传谣言的风险。商细蕊有点低落,有点委屈。为什么别人家的师姐能够对师弟这样在意,如果老天爷不是补给他一个同样好的程凤台,他可就要嫉妒死了!
程凤台开着车,猛然一个急刹,前方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捶着引擎盖叽里咕噜骂街,喊八嘎,显然是喝大了。日占之后,北平城里这样的日本侨民忽然就多起来,也或许不是数量变多,只是气焰高涨,显得瞩目。常常有日本男人喝醉了酒在街上无端滋事,受欺负的中国人唯有含冤忍辱,这就是当亡国奴的滋味。程凤台骂了一句脏话,把手刹一退,说:“商老板坐好了!”然后狠踩了一脚油门,朝着日本人就要撞过去!那日本人只是借酒撒疯,没有醉到怎样,身子一偏,被汽车带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酒瓶子碎了一地。
等人影甩不见了,商细蕊道:“刚才那一下撞着了吗?”
程凤台拿出那种流氓调子:“撞死活该!谁见着是我撞的了?”
他们也不知道是否算是替北平城出了一口气,但是心里一点快意都没有。
☆、106
一〇六

这年夏天开始,全北平都过着提心吊胆的艰难日子。短短一个多月里,城中的大小店铺,十成之中竟已关张两成。路上行人神色紧张,沿街百业荒芜,三伏天里居然生出寒冬才有的瑟缩气象。戏园子里也有日本人作乱的,戏到一半,士兵冲进来声称抓捕抗日分子,吆五喝六推推搡搡,把座儿挨个搜查过来,好好一场戏搅得稀烂。他们闹完一走了之,戏园子可有好几天缓不过劲来,各行各业被揉搓得说不出的苦。
这时候梨园界有一种声音,最先是由在上海的俞青发出的。就在北平沦陷后不久,上海抵抗失败,全面落入日本人统治之中。俞青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脾气,对唱戏全然出于情怀,不是谋生吃饭的态度,眼下国家告急,同胞危矣,还要她每天涂脂抹粉,仍旧欢欢喜喜地上台去做戏,给大家看个高兴,那是万万不能够。她的浪漫情怀一下就收起了,很快变卖头面和珠宝,只身跑到香港去。唱戏的身份,到了香港,一文不值,俞青一边还慷慨资助着一个□□报社,日子逐渐过得很清寒了。她的品格和骨气,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开始只有少数几个好朋友知道她的下落。她的经理人风尘仆仆熟门熟路直奔水云楼,对商细蕊痛心地说:“俞老板糊涂啊,那么好品相的点翠头面,还有这猫眼石的,急着三钿不值两钿就要卖,我说这事哪能着急呢?一着急,价钱辣辣往下压!就想带来给您商老板看一看,您是识货的行家,何况还有一份交情在里面,绝不能亏了俞老板!”接着便把俞青往下的打算说了,听得商细蕊暗自咂舌不已,心说俞青不愧是给将军耳刮子的女人,好大的气性,不免也有些敬佩她,当场就要钱货两讫,全部买下。还是程凤台比较有社会经验,越是手忙脚乱,越是要留心防备,怕这经理人靠不住,让商细蕊打个电话与俞青交接。电话一通,商细蕊先喊:“哇!俞青啊!你不唱戏了,以后要做什么呀!”俞青没想到经理人会替她求到商细蕊面前去,好像她是仗着交情杀熟来的,非常尴尬,不想多说,有意的岔开话题。商细蕊是个傻的,一岔也就被岔开了,两人东拉西扯好多话,互相说着战时的遭遇,句句说不到正点子上。最后是程凤台忍不住了,勾勾手指,商细蕊意犹未尽地把话筒交给他,程凤台笑道:“俞老板,好久不见,我是程凤台。您那些头面商老板看见了,爱得什么似的,还不好意思跟你开口要!我替他说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就舍了他吧!”一边约定了日子将款子汇入俞青原来的花旗账户。俞青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程凤台不待她想出反悔的说辞,就把电话挂了。
商细蕊说:“你前几天还说现在只有黄金可靠,我们为什么不给俞青金条?”
程凤台吃惊地看着他:“这个时世,你要俞青一个单身女子带着金条去香港?这路上不是要她的小命吗?”
商细蕊一想,才察觉自己的不周到。难怪俞青过去收包银也全是走银行的,他过去还嫌女人家麻烦,现在回想,俞青大概也是这样一层出于安全的考虑。当下很是赞赏地摸了一把程凤台的下巴,没有程凤台,他对生活的琐碎可就找不着北了。
转过天与杜七碰面,商细蕊把俞青的事情和杜七说了。杜七一向就很看得起俞青,此时更加肃然起敬,让商细蕊研墨,用他一笔好字给俞青写了一封信,大致是鼓励她的志气,赞许她的作为,要她有困难就开口,杜七绝不推辞,附信一张支票,一首即兴的五言诗,把俞青夸得英烈一般,郑重地盖了杜七的私章。商细蕊这时候插嘴说:“嗬!你要俞青一个单身女子带着支票去香港!你这是要她的小命啊!”
杜七怀疑商细蕊根本没闹明白兑支票是怎么一回事,横他一眼并不搭理,只说:“俞青这一封箱,要愧死梨园行中多少须眉!”他号称是戏奴,拜唐明皇做祖师爷的,面对家国大事,这时候也暴露出读书人的芯子。商细蕊无动于衷。杜七打趣似的说:“你这些年攒了不少钱,要不也学学俞青的榜样?”商细蕊使了个大表情,眉毛都飞起来了,没有想到杜七会有这种荒谬提议:“我唱不唱戏,和国家打不打仗有关系?要有关系,不唱倒也值了!”杜七手指点着商细蕊:“都要亡国了!你在那唱戏高乐,欢声笑语……”商细蕊截住他的话:“我那是乐吗?我那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赶明儿就只唱《荒山泪》、《二堂舍子》,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杜七笑道:“我是无话可说。你这么平白无事还招骂的人,如今有俞青在那比着,好自为之吧!”
杜七也是一张乌鸦嘴,说完这话到了初秋,商细蕊立刻有祸事临头。一名少女看了夜戏散场,回家路上被两个日本兵拖到死胡同里侮辱了,姑娘过不去这坎,扭头就上了吊,活活把她娘心疼疯了。这件事情归根究底是日本人造的孽,旁人空余悲愤,无可奈何。坏就坏在姑娘临死时,绾了头发换整齐衣裳,把商细蕊的一张票根一张相片好好地压在心口上,是个芳魂牵念的意思。舆论风向这样东西,也是欺软怕硬,这桩案件他们没法把日本人怎样处罚,居然转而责骂商细蕊乃至梨园界——刀口上度日了这群戏子还在唱大戏,寻开心!这下好!寻出人命来了!
有那么一回,疯老太太在记者们的簇拥下直闯水云楼后台。老太太神志不清,看见年轻男人就扑上去声泪俱下讨说法,控诉她闺女是因为迷恋商细蕊才糟了难的,问商细蕊知道不知道她闺女爱了他许多年。商细蕊怎么会知道,商细蕊连那姑娘都不曾谋面过。但是记者们就爱捕捉这样的镜头,有意把老太太推到商细蕊面前,由着老太太捶打商细蕊,想看商细蕊将对此发表点什么感想。商细蕊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早给吓懵了,目瞪口呆的,脊梁骨针扎一样冒着冷汗,心在腔子里狂跳不止,手指尖都凉了,活像这人是自己杀的!
那天程凤台回到家里,就见冷灶幽灯,一片寂静。小来坐在餐台边与赵妈缝戏服上的珠子,奶娘抱着凤乙来回踱步哄着。程凤台站在灶边吃了口宵夜,问商细蕊在哪儿,小来不响,赵妈指指楼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商老板今天脸色不好,早早的回来了,晚饭也没有吃!”
自从日本轰炸上海,程凤台的纱厂被炸掉半间,程凤台也开始忙碌起来。他早就知道,说起来是一起做事,只要他投钱,等到真的出了岔子,范涟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两手一摊两眼一翻,万事都推给他的。另外战时交通不便,程凤台还有许多自己的货物来往要忙,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回来了和商细蕊也是朝夕不相见。他听说过这回的事情,忧心地轻手轻脚上楼去,脱衣服上床,从后面搂着商细蕊。商细蕊一点儿也没睡着过,此时一骨碌翻身,和程凤台搂了个面对面,额头撞得程凤台鼻子生疼。商细蕊眼泪汪汪的叹口气出来,人小心大的可怜劲。他这回又挨了许多辱骂,这倒不算个事,他挨过的骂就多了!可是这一条人命压得他心虚气短,坐立不安。程凤台摸着他汗湿的头发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啊商老板,都怪世道不好,你可别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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