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完本[民国耽美]—— by:水如天儿
水如天儿  发于:2017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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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说:“我走了啊?”商细蕊鼻子里哼出一声气儿。电话里,程美心的意思不大好。程凤台越是不安,越是留恋眼前的这一幕。商细蕊在一点昏黄的灯光里睡得眉目静好,非常温驯,程凤台摸了摸他的脑袋就走了。商细蕊听程凤台碰上了门,过了会儿,汽车发动的声音辗过人耳朵,重新归于沉寂。商细蕊睁开一条眼缝,翻了个身,心里把程美心恨得慌——他有点睡不着了,可是他还有蝴蝶没逮着。
这一夜,整个北平城也没能做成一个囫囵的美梦。到了天快发亮的时分,西南角上忽然炮火齐鸣,炸得比火烧爆仗铺还猛。商细蕊翻身起来,很警惕地朝窗外张望,凤乙大哭,奶娘抱着凤乙,以及赵妈小来,不顾男女之别,不顾衣衫不整,全跑到他卧房里待着,巴巴地瞅着他,仿佛在等他的一声令下。
商细蕊朝窗外观察了一阵,想到了平阳,张大帅,曹司令,他是见识过的,大炮一响,爹娘白养,多厚的城墙也能给轰出个大窟窿,人就直接炸成灰了。
商细蕊慢慢转过头,目瞪口呆似的:“打仗了。”

☆、105

一〇五

直到时近中午,程凤台回来了,满脸的疲惫和忧闷,摘下凉帽,叹出一声郁闷长气,喝一杯冰啤酒定定心神。商细蕊坐在茶几上,两只脚踩住程凤台的膝盖,面对面望着他。程凤台刚要说话,看见赵妈奶娘小来,老中小三个女人,抱着凤乙,穿着整齐,头发梳得溜光紧扎,手上还挽着几只大包袱。
程凤台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妈说:“是商老板的主意。万一城里进了兵,我们女人跑不快,不如先躲进地下室,吃几天干粮,避避风头。”赵妈拍拍包袱:“这不,我连夜烙的煎饼,煮的鸡蛋。”
程凤台看着商细蕊:“你还挺有经验。”
商细蕊一抬下巴:“那是!小爷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程凤台笑笑,对女人们说:“你们放心,这里是使馆街,真打仗了,也犯不到这儿来。”他一把握住商细蕊的脚,说道:“你跟我回房间。”
商细蕊一呆,马上臊得怪叫起来:“大白天的回啥房间!有话说,有屁放!都快打仗了,你还有心思干这事儿?!”
程凤台愣了,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半晌回过味来,气得捉住他两腿往地下一撂,拍拍裤子上的脏脚印:“和你已经没什么可说了!心太脏了!”程凤台站起来,女人们仍旧瞅着他出神,程凤台朝她们一摆手:“别看我啊,该干嘛干嘛去,天塌不下来。”
话是这样说,回到卧室,程凤台坐在床边抽烟,头发拨得乱乱的,眼睛被烟雾熏得半眯着,气息萧瑟。这一夜奔波马不停蹄,水米不曾粘牙,赵妈给下了一碗面条来,程凤台一边吃,一边让商细蕊关紧房门,和他谈起昨夜的原委。
昨夜的曹公馆,程凤台到那里的时候,大门口停靠三四辆汽车,百多个大兵荷枪实弹,严阵以待,不用说,就知道要出大事了。程凤台眉头一紧,望着那些士兵若有所思。一名副官小跑来请他:“程二爷快进去吧,司令和夫人都等急了!”程凤台三步跨上台阶,副官替他推开门,通报了一声。奇怪的是宅内灯火幽明,前后不见仆人踪迹。程美心画着一个浓妆,红嘴唇,尖眉毛,全套的首饰,穿一件薄纱拼镶旗袍,两个小少爷穿小西装系领结,一家子好像要去照相馆拍全家福一样,在那与曹司令话别。
商细蕊听到这里,自作聪明地说:“曹司令肯定是要出城迎敌了,这下我们没怕的了!”
程凤台筷子一停,默了一默,吃下最后一口面条:“真是这样,就好了!”
曹司令为了松懈南京政府的戒心,一向把大部队远驻在山东与江苏的交界,由曹贵修带领着,自己告病歇在北平。日本方面认真一动手,北平难保,他光杆司令唯有连夜潜逃一条出路,这也是兵家常事。但是在昨天之前,程凤台从来不知道曹司令居然与日本人有所接触,接触到哪一步,不好说,单看要把妻儿留在北平,也就让人心惊了。程凤台听见姐夫要撇下姐姐走,脸色大变,当场就要提出反对意见。曹司令抢先一步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怀里一带,拍胳膊拍背的,是个男人之间亲密作别的姿态。
曹司令在程凤台耳边轻轻说:“这里地头不干净,别多问。”然后捧住他的肩头,把他摇了一摇,大声说道:“小凤儿,你姐姐和两个外甥我托付给你了,若有闪失,唯你是问!”程凤台没说话,只是震惊,转眼去看程美心。程美心淡定得很,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派头雍容。曹司令戴着雪白的手套,伸出一根食指在程凤台面前点了点:“你要记住,战事一起,最贱的就是人命,最贵的也是人命。这些年走脚贩货弄来的那点家财,不必死守,保住自己和亲人的性命第一要紧!散尽家财也没有可惜的!不要财迷心窍了!”
程凤台不由得脊梁骨一挺,点头说:“姐夫放心,散财保命的道理我懂。”
曹司令应该还有许多话要交代,碍于眼下的情形无法细说,而这几句话里,又似乎含着许多深意,程凤台来不及细究。副官在旁催促一句,曹司令抓紧把书房的钥匙和保险柜密码交给程凤台,让他连夜“处理”。程凤台心领神会了。曹司令压了压帽檐,目光沉沉扫过程美心和孩子,转身出了门。程美心带着两个孩子一言不发,亦步亦趋,直到曹司令坐进汽车里,车子发动起来,缓缓地启程了。程美心忽然飞奔几步扑上去,一只胳膊伸进车窗里,朝曹司令没头没脑地一捞,曹司令同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车也没有停,笔直开走了。程凤台喊了一声姐姐扶住程美心。程美心身子发沉发软,牙关咬紧,眼睛里含了晶莹的两汪泪,像是在忍着疼。程凤台难受极了,低头一看,程美心五根手指牢牢地蜷起攥住一只白手套,是曹司令的。可见方才那一握手,两人是多么的情切啊!
饶是商细蕊与程美心一向不合,在生离死别面前,此刻也说不出幸灾乐祸的话来,不得不承认说:“我早就看出来,你姐姐和曹司令是有真感情的,你姐姐只对他有良心。”
“我也是头一回看见姐姐这样……这样的……”程凤台找不准词汇来形容,只觉得非常痛心和感慨。当年程美心遇到曹司令的时候,名声已经很不好了,稍有家世的男人都不会考虑娶她为妻。她跟随曹司令南征北战,路上把肚中的孩子也累掉了,并且坐下病来,不能生育。她本来就是个权财至上的人格,此后更加专注于捞私房钱和周转人际,手腕子翻来覆去,辣生生的。程凤台过去一直认为,她对曹司令的温柔维护也是有着很重的功利心在里面。经过昨天一看,他姐姐和他想的根本不一样,他姐姐竟然也是真心爱着曹司令的,单凭这一点人心,这个姐姐在程凤台心里,瞬间就两样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曹司令走后,程美心眨眨眼睛,迅速抿干泪水,同程凤台去书房焚烧信件资料与账簿,有吃不准该留不该留的,姐弟俩为防止窃听器,全靠手势与眼神交流意见。书房中另有一个暗格,机关设计得神奇,两个人四只手费了许多工夫才打开。里面不知存了什么要命的文件,程美心也不拆看,直接一股脑儿的扔到火盆里,亲眼盯着它化为灰烬。事情结束,天色泛出点亮光,剩下的只有些金银珠宝了。程美心掂了两根金条放到程凤台手里说:“今晚辛苦你了。”程凤台没说话,暗暗把金条压到一本摊开的日历上面。程美心看到了,也没有说话。
姐弟俩忙活一宿,要散散身上的烟气,并肩携手在清晨的花园中散步耳语。刚才眼睛扫过那么些绝密资料,程凤台之前的猜测,此刻基本落实。程凤台打量着程美心的脸色,用家乡话刺探说:“姐夫和南京那边向来矛盾多,情分薄,这回不要是投靠日本人了吧?”
程美心眼睛笔直朝向前方,喉咙里低低说出一句:“政治上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少想!”
程凤台说:“怎么能不想!做生意的人,全靠上面大佬倌的脸色发财。他们跺一跺脚,查一查货,我一趟买卖少赚多少铜钿?姐夫这一走,我心里真是没底。”
程美心笑了一下:“刚答应你姐夫不会财迷心窍,现在呢,满口还是钱。”
天亮起来,几个仆人在前头忙忙碌碌,程美心脚步一顿,非常戒备地说:“走,我们去池塘边吹吹凉风。”程凤台前几个月来司令府,还没见气氛紧张到这般田地。虽然南京在曹司令身边安插监视是半公开的秘密,但是像现在,加上日本人,说不定还有□□,曹家简直是被间谍包围了。
漫步到池塘边,程凤台脱了自己的西装马甲垫在石凳上,再让程美心坐,他说:“姐姐跟我回家去住吧,我那宽敞得很,这里多不安全。”
程美心笑道:“放眼北平城,现在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回头打起仗来,你倒可以带着弟妹孩子来我这住!”
程凤台真佩服她,刚才送走丈夫,受刺激得浑身打颤,一转头又能笑得出来,好像胜券在握似的。不过话说回来,不是这样的硬气女人,也不能得到曹司令的看重。程凤台手指在桌上敲两下,严肃问她:“姐夫和日本人到底怎么回事?看姐夫那意思,是要我也留在北平陪绑了。我这豁出身家性命的,阿姐,好歹让我心里有个数吧?”
程美心睨他一目,眼风偏冷,显得那么倨傲。程凤台看见她这个表情,就知道她不会吐露真相了。程美心果然说:“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别提心吊胆的还帮不上忙!你高兴留下就留下,不高兴就带着弟妹孩子去国外躲躲。生死关头,做姐姐的不怪你。”
程凤台自嘲笑道:“我靠着姐夫发的横财,大难临头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他有一天回来了,还不得一枪崩了我?”程美心也是一笑。程凤台拍拍程美心的手背,低声道:“更何况,我们是嫡亲姐弟……除非姐姐肯跟我一起去英国。私房带不走也无所谓,我分一半财产给你安家。再往后,但凡我挣着一份,就有姐的一份!”
程美心听了一怔。她从小到大多吃多占,强行霸道,没有少欺负程凤台,遇到灾祸,这个弟弟是她头一个抓着垫背的人,想不到在存亡之际,还是程凤台血浓于水,肯为她作牺牲。程美感到些许的愧疚,不仅仅是为了没有善待过程凤台,在当年,要不是因为自己的野心,程凤台虽然未必会有大富贵,但是和赵元贞的婚事是他愿意的,两个人青梅竹马,日子安逸。哪至于像现在,家里老婆不般配,使他在外受到商细蕊的蛊惑,大好的青年,被个龌龊戏子辱没了。
程美心叹了口气,用力握牢弟弟的手放在膝上,难得显出几分柔情:“我走了,司令怎么办,更要有人疑心他,为难他了!你呢,听姐一句劝,眼前这个节坎说打仗就打仗,就别在外边贪玩了,和唱戏的拗断清爽,早早回家去。孩子的事,我来说服弟妹。”程凤台不以为意地一笑,想要糊弄过去,程美心截住他的话头:“唱戏的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不谈。你就想想,将来打仗,总要有离开的一天,回上海也好,去英国也好,他舍得丢下名声地位跟你走?为了唱那一嗓子戏,他可是连命都不要了!你能眼睁睁拖累着老婆孩子,陪他在北平耗一辈子?”
程美心的这番话,早在程凤台心里辗转思虑过八十遍了,想碎了心也没有答案,只有事到临头再做取舍。程凤台想着钱,想着家里人,想着商细蕊,想着那条他用钞票铺就的丝绸之路,心情沉重,悻悻然地就要告辞了。程美心留他在客厅里坐着,自己飞快地换衣裳,洗脸化妆,准备搭一趟顺风车。程凤台现在看谁都像特务,也不敢和仆人们说话,端了茶水点心给他,他也不吃,闷头抓起一张早报看。头版头条详细报道了昨天炮轰宛平的事情,国民军队将会全力抵抗云云。程凤台做了小十年的军火生意,中日双方的军事实力孰高孰低,他可能比许多在职的官老爷还要清楚,他对此还是很悲观的态度。
程美心薄施脂粉,换了素雅的打扮,浑身不见一点颜色,施施然下楼来挽住程凤台的手臂。他们刚走出公馆大门两步,当兵的就小跑过来要护驾。曹司令留下三十人的队伍在这保护妻儿,程凤台认得带头的是他相熟的唐班长,现在是连长了,早年还被他派去给商细蕊的新戏镇场子的那一队亲兵。程美心挥挥手不教他们跟着,对程凤台低语:“外面的人认识司令的车牌号。”一弯腰坐进汽车里,路上拿小粉镜子对脸照了又照,随后撮起手绢一角,把唇膏抹下去一层。她向来以精致的妆容示人,今天清淡下来,程凤台看着新鲜:“阿姐去哪里?”
程美心道:“何次长家认识吧?”
程凤台在后视镜里瞅她一眼:“别姐夫一走就去会情郎,我要打小报告的。”
程美心骂他一声,气得笑了:“拉倒吧!我就找姘头,也找个小青年!老何头发都秃了!一口烟熏黄板牙!”
程凤台笑笑:“要有点路呢,姐先眯会儿。”程美心啪一声盖上粉饼盒,往椅背一靠,长叹一声,合上眼睛:“难过的日子要来了!”
商细蕊听到这里,鼻子里哼哼两声:“还说她跟着曹司令南征北战呢,真没看出来!日本兵没进城,就把她吓成这个样子了!我去过多少敌占区,在日本兵眼皮底下过来过去,我怕过吗?你们姐俩太没用了!”
他对□□势一窍不通,程凤台根本不打算给他说明,点点头顺着说:“是,商老板是很有胆色。”
商细蕊接着盘问道:“这个点才回来,后来又去哪儿了?”
程凤台想起什么来,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大红喜帖。上面写着薛千山与央金喜结良缘,敬邀程凤台与商细蕊光临。商细蕊把喜帖在手掌里拍得啪啪响,笑道:“薛千山都比你胆子大!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结婚!”
程凤台冷笑了:“他哪是胆子大,他是横竖一条贱命,耍光棍呢!一早跑去范涟那求主意,怕打起仗来工厂亏钱,见了我,强撑着找面子!装宽心!”他从商细蕊手里翻开喜帖看了看,喜帖写得匆忙,字尾拖出一道墨迹子:“不过这张喜帖写得是真不错,懂事!我得给他封个大红包!”他家里的二奶奶只在娘家那边的红白事上露露面,除此之外,绝迹于社交圈。程凤台回到家才觉得自己结了婚,出了家门,就跟单身一样,独来独往。薛千山这样做事,程凤台被他微妙地讨好了。
商细蕊对此同样比较满意:“我也要封个大红包给他。”程凤台笑道:“哪有邀一对儿,一对儿分开给红包的,不是拆家了吗!”商细蕊点头哦一声:“那么他和范涟留下吗?还是要走?”程凤台道:“他们走不了,手上的生意来不及撤走,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路上照顾不到。尤其范涟,一家子四十多口人,从关外去青岛,路上死了一个叔公,一个老姨娘;从青岛到北平,又折腾死了两个叔祖母,这回说什么也不敢动了,家里长辈不答应。”
商细蕊也是随口一问,听了没有反应。程凤台趁机问他:“商老板走不走呢,换个不打仗的地方唱戏?”
商细蕊这时候忽然又成了个明白人了,说了一句大明白的话:“北平是什么地方,五朝帝都,有龙脉在!这都有一天保不住了,我看去哪儿都白搭,紧接着就是举国沦陷,没有不打仗的地方了。我还能逃到外国去?唱京戏给洋鬼子听?”商细蕊一挥手:“扯淡吧!我不走!做生意的怕丢钱,当官的怕丢命,我怕什么?日本人吃饱了撑得慌,为难我一个卖艺的?顶多额外交些税罢了!”他不知道,这番话与二奶奶是异曲同工,听得程凤台就是一愣。今天到最后程凤台回家去一趟报急,二奶奶连内房的门都没让他进,也是说了这么一番话,就把他轰走了。商细蕊和二奶奶都是在北边长大的人,历经战火,见惯了流离与死亡,昨天那点动静,吓不到他们。
事实上来说,直到日军进入北平城,北平梨园界也是按兵不动,无一出逃。薛千山照样纳妾;杜七照样吃大餐,跳舞,聚会;范金泠今年就要毕业了,忙着找裁缝做订婚用的衣裳,从国外订新款的首饰。北平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人心惶惶,物资不通,日本兵随意闯进人家门逮捕盘问市民,日本侨民在街上欺男霸女,也没有人去管。有钱人关起门来,日子还是照旧那么过,然而总是有所不同的。薛千山的婚宴上,吃过喝过,见过新娘子,要按前两次的经验,杜七准要磨刀点炮,发明许多耸人听闻的玩法来闹洞房,但是这次大家不打牌不听戏65 ,男人一群,女人一伙,在那秘密议论着什么。为了这个国家不可预测的前景,的确有许多值得商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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