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怕死,也未必是要贪恋生命,仅仅是想起了这些事而已,他就感到十分悲哀,诚然,这些事,这些遗憾,感慨,这些他受过的伤害,这间他待过的牢房,这片他嗅到的、来自山城的潮湿气味,所有的一切,都正好代表着张起灵一个人。
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吴邪叹了口气,很轻很轻,他一叹气,喉咙深处冒出来一股血腥味,沤得他难过得要命。
“喂——”
一道女声从他斜对面的牢房里传出来,紧接着,他的背后、牢房间的走道内,响起一阵军靴踢踏地面的脚步声。
“干什么?怎么又是你?”
“你管是谁呢——把这个给那个牢房里的,去。”
“你——”
那个特务瞪大眼睛,不知是喜是怒地望着跟前的女子。女子也一样,叉腰看向他,举着字条的手上笼着玉钏子。
隔着牢门,空气里静默了良久,牢房里陡然传出一阵哄笑声,于吴邪听起来,尖尖细细的,似乎都是女孩子们的声音。
这里也是关了女犯人的,不过她们跟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吴邪咳了两声,饥饿、缺水和伤口让他发起烧来了,他几乎动不了,只好挨在墙边恢复体力。
这回他没能挨多久,背后“砰砰砰”传来敲门的声音。
“起来!”
吴邪阖着眼睛,听出来了,这是今天早上才把他架到审讯室去的人。
“哼。”他心说,甭管来的是谁,他这回都必须得休息一下。
“这、这位小兄弟已、已经睡、睡着了,您有、有何、何贵干?”坐在西边的青年发话了,他平日里总是大着舌头,吴邪听得出他的语调。
“嗬,解子扬,你行啊,刚吃了多少下?这就醒了?看来是打得不够。”
“你他、他娘的少、少给、给老子屁、屁话,手、手上是、是什么?”
站在牢房门口的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像嫌弃似的把纸团丢到他腿上。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解子扬扯动腰身(他的肩背早就被打烂了,比吴邪肿得更高)往外头恶狠狠地“呸”了一声。
“王、王八羔子,狗、狗眼看、看人低……”
他骂完,才把纸团拾回来,还没打开,就听见西北边的牢房里有个高亮的女声喊道:“结巴子!你自个儿别打开!”
“嘁,小、小丫、丫头片、片子,谁、谁稀罕看、看你、你的情、情书……”
那女声顿了顿,复道:“别瞎说!把东西给他!”
解子扬也烦了,仰头结巴着道:“你、你甭、甭急啊!人、人正、正……”他一面“正”,一边挪到东边的墙根底下去看吴邪。
吴邪的脸上,血渍都干透了,面庞五官一律瞧不清楚,乍看起来跟他自个儿也没什么两样。解子扬一边看,心里直嘀咕,那霍秀秀被捕前曾经是十里洋场最有名的歌女,怎么还能看得上这小子?他打量了吴邪良久,才想起还有正事来,琢磨着对方这么久都没醒,莫不是死了?拿手背过去一靠:好,还没死。
他想下手把对方摇醒,考虑了半天都想不出怎么摇比较好,吴邪身上瞧着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肩膀上的皮肉早就绽得发紫了,踌躇良久,他蹲下来晃了晃吴邪的手。
这里的人大多都睡不死,不然就是被折磨得昏迷过去,吴邪属于后一种。他晃了二十几下,吴邪才算醒过来,迷糊地见到是个熟面孔,问道:“还要审吗?”
“不是。”解子扬说着,把纸团塞到吴邪手里,“你、你看、看吧,人、人家给、给你的……”
吴邪垂下脑袋,看见手里多了一团脏兮兮的纸,看起来是从报纸边上撕下来的。他把纸团展开,上面画了一个人,人瘦瘦高高的,五官都很愁苦。
这幅画的底下配了一行字:“像不像你?”
他盯着这张纸条发了会儿呆,就听见解子扬在一旁喃喃地道:“哟,还、还真、真不、不是情、情书……”
他话音方落,先前的女声又响起来:“结巴子,你是不是偷看了?”
“你、你恁小、小心眼儿……”解子扬接道,说完扭头朝着吴邪,又晃晃他的手,“同、同志,你、你别误、误会,她、她那意、意思是,你、你这样,是、是不是,不、不太、太好……你、你得、得振作呀……有……有、有那、那什么……什么……信、信念……”他好不容易讲完,又重复了一次:“信念!”
信念?吴邪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瞥了一眼窗外。高窗以外,只有灰白色的天际。
“信念?”他看着字条,低语道。
“信念……能放我出去吗?”
“能让你自由。”他对面的人悠然醒了,道。吴邪认得他:解雨臣,四四年和自己在晋西北打过照面,那会儿他差点把对方认成女的。
“自由?自由……”他吸了口气,“真的……有自由吗?”
蓦地,他想起自己在山坡上与张起灵讲过的那些话。
“当你相信的时候,它就在你的心中。”解雨臣说着,咧嘴朝他笑笑。他伤得也不轻(他们之中没有伤得轻的),右臂折着,被他自己撕开衣襟捆好了吊在脖颈里,吴邪记得,解子扬一开始还打趣他,讲他捆得跟绑猪蹄一样。
“这……”吴邪失笑道,“太唯心了……”
“简而言之,是要有信念。”
解雨臣瞧着高窗外说道。
吴邪扬起头,看见他带着血的侧脸,不禁茫然:“到底什么才是信念?”
对方摇摇头,笑道:“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知道,我们每个人的信念,可能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它一定可以,让你顶住所有的痛苦和犹豫,说‘不’……”
13
“你跟吴邪?”
“唔,对啊?”黎簇抬手看了一眼表,“我是一九六五年生的人,跟吴邪碰见的时候,我才八岁。”他讲完,一扭头把吃剩的果皮丢在街角。
“哦……我跟你一年生的。”我挠挠头。
理论上来说,我跟黎簇也算是经历过文革的人了,不过,我们那种经历都不算什么。闹起来的时候我俩才多大,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黎簇上个月刚去过重庆,他在那里采访一位作家。他干的营生跟我很类似,成天价地做些笔录。我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说,总有个人要记下来。
记下来?我又问他,记什么?
他深深抽了一口气,眼睛望着巷口被电线杆切割成数条的天际:“那个时代。年轻的人仿佛对这些不感兴趣,但那些日子,必须要被记下来。人的一生并不是你活了多久,而是你记住了多久。总有个人得留下,如果真的有,为什么这人不能是我?”
他今年二十五岁,与我一般年纪,面目俊挺,头发理得很整洁,笑起来很腼腆。激情和压抑都在他身上拐了个弯,归隐于青年人的外表以下。说来也很有趣,他明明是青年人,望着天空的目光有时却带着莫名的哀愁。
他把这一切叫做“伤疤”,它们是隐形的、看不见的,就像你的灵魂那样,藏在你窥不到的角落,但,它们就是存在。
时代改变了中国,时代改变了青年,时代改变了我们。没有改变的,或许,是藏在罅隙里的“信念”。黎簇的信念是记录,我的信念则是追寻。
我买了糍粑,跟他并肩走着。他的右肩上斜挎着一只褡裢,里面装着一摞用防水布包好的笔记本。
“说真的,你不是真的打算就这么晃来晃去吧?”黎簇推着自行车,一面走,一面“叮铃铃”地摇车铃,叫那些行人全都避开。
“就当旅游。”我接得漫不经心。二十五岁的单身男青年,干点什么都行。
“不,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只会晃吧?”他按下车龙头,很是痛心疾首地看我,“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少好素材吗?加在一起都够你写本书了。”
“别,这些事情能写个什么玩意儿出来?”我连连摆手,吴邪和张起灵的故事,别说以前,放到现在都可能不太为众人接受,我不希望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感到为难。
看着一些饱受时代创伤的人再度陷入窘境,于心何忍。
“为什么不能?”黎簇诧异地看了看我,倏而“哦”了一声:“也对,估计会有人担心它不够纯粹,不够像样,不够、不够——烟士披润(inspiring)。”
我被他逗乐了,笑了一阵,还是摇摇头:“我跟你不一样的,我把他们记在心里。”
“那有什么用?”
“吴邪他们说的,‘信念’。”
他闻言,又沉默了一阵,渐渐地舒出一口气:“很久以前……七六年以前,吴邪告诉过我一句话。”
我们已经走到了人少的地方,他推着车,漫不经心地晃着,“那会儿他还没被关牛棚呢,成天被红卫兵堵在家里头,日子枯燥得快冒烟了,只能靠翻译字典来打发时间。我那时候也是闲得慌,我们那个胡同口,就我一个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别的同龄人都被大的牵出去玩了,我一个人在家,有一天我趴在阳台上玩,恰好看见吴邪开着窗户,在我家对面朝墙打乒乓球玩。”
“我家大人不许我跟他来往,不过我毕竟年纪小,就是觉得他这人蛮好玩儿的,他估计也是太无聊了吧,就教我,那个,打乒乓球……”
“后来我跟他熟了,隔三差五就翻墙到他家里玩儿去。嗨哟,我跟你说,他家里头,说谁走资我都信,说他走资我真不信,他家里除了书啥也没有哇,他家的墙上——当然我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啊——反正那个时候,我一进他家都惊呆了,他家里那个墙上,画满了——”他一面说一面腾出手挥来挥去。
我脑子一抽:“春宫?”
“啧,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他皱着脸朝我后脑勺刮了一下,“算式啊,都是公式。”
“他画那个干嘛?”
“我起先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是一百二十九中教数学的呢,谁晓得他只是在演算《资本论》上的公式啊。”他回忆得摇头晃脑,“我的印象里,这个人吧,就是老油条,你说说看,那个年头,多少等级比他还高的,都被逼成啥样了,我看他好像一直跟没事人似的,心态好得简直不正常,没事儿还能给我念几段故事书听听。哎,我差点讲漏了——他跟我说的那句话,就是一本书上的,一个苏联人写的,叫、叫……叫肖、肖……”
“肖洛霍夫?”
“对对对……毛子的名字特难记,不过他那书我记住了,叫《静静的顿河》。”他呼了口气,“吴邪那会儿朝我提了里头一句话,‘人是为了自己的希望而活着的’。”
“他说,‘希望’,就是一个人的信念。”
他讲完,我一时无言。我走了一阵,揣着口袋问他:“我们两个在干的事情,说不定只为了一个信念,就是‘铭记’。”讲到这里,我叹口气,“可是,为什么要记住?为什么要把看似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压在肩膀上?我……有时候也很困惑。”
“我倒觉得没什么好困惑的,我们毕竟还比较年轻,除了掏鸟入窠以外,很多事情随性地做一做也没什么,你怎么感觉就怎么去做,不是蛮好的,千金难买爷高兴。”
“我操……你就不能讲得稍微文雅一点?”我赶紧扭头去找刚刚路过的两位女青年,还好人家没注意到我们。
“我跑火车惯了的,”他挠挠头,“拿我自己来说,为什么要记下来,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促进我的深刻和自省。”
“深刻和自省——这两样东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他眯起眼睛,“我给你讲讲我一个语文老师吧,小学的,驼背,粉笔字非常好看,课文讲得很好,他的儿子很早就死了,孤家寡人活了大半辈子,文革一来,他遭了批斗,我十岁那年,他跳井了。”
“那会儿我感到很懵。死个人对我来讲有什么意义?可能……也就是,第二天醒来,发现没人给你讲课了而已……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为何那段记忆能让我记到现在?”他朝我晃晃手,“我们有时候老说,‘我错了,我要反省’,可是光讲是没有用的。一个时代的错误,需要这个时代里所有的人一起去反省、去记住、去把那些东西写进他们的文献中,最重要的,是记在他们的心里,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来。只要还有一个人是记住的……悲剧就不至于重演。”
黎簇自嘲地笑几声,往地上吐了口痰,“我他妈其实是个浪漫主义者,很根深蒂固的那种。”
“我看出来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发现他肩颈上的肌肉都缩得紧紧的。
“其实,刚接触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并不理解吴邪这个人,”他推着车的手握成拳,“他的所作所为,从晋西北到大别山,再到白云洞、杭州……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他不过就是个好人,身上有那种朴素的善良。你放心,这种善良,你也有,我看得见;我也有……嘿嘿……”他笑了笑,很快又板起脸,“吴邪并没有为此而后悔过,他有那种信念,并且一直都在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善良,我很佩服他。只有最真实的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悲悯。”
“也只有最真实的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愤怒。”
解雨臣讲完,朝吴邪笑了笑,手上又忙活起来。
吴邪蹲在墙角,面庞上似笑非笑。他肩背上的伤口已经好多了,不过难保接下来不会再有,无论如何,此地都不是宜人之所。
“最真实的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愤怒。”他重复地咀嚼了一遍这句话,感觉嘴巴里好像还留了一种气味,像山城的雨季一样潮湿。
“你好样的,这政委当得比我成功多了。”他打了个呵欠,找个位置躺下,望着高窗边上。那里渗漏着新鲜的雨水,淅淅沥沥。
“再成功不也还是这样。”解雨臣哼了一声,继续拽自己的衣角。吴邪看见他已经把衣角拉开很长一段线出去了,便说道:
“你拽那个做什么?衣服不会坏吗?”
“你等着,咱们的自由,可就系在这东西上呢。”解雨臣扯了扯嘴角。
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簇簇的脚步声。此间的几个人立刻浑身一震,迅速挪回原位去。
过不了多久,门外凑过来一个特务,还是先前那个,对方往里头扫了扫,看了半天问道:“你们哪个叫吴邪?”
吴邪心里一紧。
“是我。”他直起身道。
“是吗,出来。”特务说着,把门锁打开。他伸头进来又看了看,发现在墙角假寐的解雨臣,右手朝他一勾:“你也出来!”
解雨臣缓缓睁开眼。他这人很讲卫生,脸上前些天留下的血渍已经被他蘸着雨水擦干净了,如今面色固然苍白,看上去却尤其无害。
他慢慢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头颈,眼神里浮起一种说不出的嘲弄。这种情绪只在一念之间,他藏得很深,照例是顺从地让人架着自己出去。
吴邪也是被人押出去的,他走得比解雨臣晚一步。手上刚被铐牢,就听见西北边女牢里传来一声喝骂:“吵什么!”
他扭头看去,发现霍秀秀在跟押送解雨臣的特务争执着什么。这个点上牢里大多数人都醒了,声音比以往要嘈杂一些,霍秀秀声音也不高,他听了老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只是眼看到她伸出带了玉钏子的手出来,要把钏子褪给那名特务。
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想明白,人就已经被押了出去。
特务走了,牢里声音比以往安静了些,须臾中,有个女孩子悄悄摇着霍秀秀的手问她:“姐姐,你怎么把玉镯子给那坏蛋了?你不是说了,这个是你的嫁妆么……”
霍秀秀一把捏紧了她的手,眼里浮光闪了闪。
“若是要嫁的人都没了,我要嫁妆有什么用。”她说。
吴邪这回被押到了别的房间,跟他上一次呆的不一样,具体在哪里他也形容不出来,毕竟他总被关着。
他只记得自己被人丢进审讯室的时候,里面的灯亮得刺眼,他的面前端坐着一个穿着制服的老头,双眼的眼皮打着褶,从底下射出冷谲的寒光。
他舒了口气,心里悄悄打起鼓。
老头的周围围了好些人,脸上都绷得死紧的,他一个个扫过去,看到其中一张脸的时候,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那是张起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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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也看着他,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在这群军统特务之间,他的存在显得非常突兀,这不奇怪。特务们自有一段气质,而张起灵则是张起灵自己的气质,这一点无疑决定了他只要站在那里,不出声都能意味着一句响亮的“我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