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说比较好?他擦了一把沾满污垢的脸,瞧着自己的长官——那个青年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或许可以称为感动?
然而张起灵的脸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表情。凉师爷拍了拍脑袋,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
“你要放我走?”
他的长官在这时问道。
吴邪没有接话,朝对面的两个人都望了望,那个意思仿佛在说:“还用得着我说吗?”
现在,张起灵的整个身躯都被隐没在夜幕中,吴邪只能听得见他说话声的回响。
“难道你们想当俘虏吗?”
吴邪又冷冷地说:
“做俘虏,对军人来说——不论能不能活得下去,都是一种耻辱。”
“……你是这么想的?”张起灵的声音低沉地回荡。
“如果你想,你会自己跟我走,”夜色里传来吴邪的叹气声,“你不会跟我走,你不会想做我的俘虏,因为你是个好军人,你还有血性的。”
“你怎么知道我好不好?”沉默良久,张起灵忽然如此问道。
不光是吴邪,连凉师爷听了也要吃一惊。
“……问这么多干嘛。”大概是觉得没什么话好讲,吴邪耸了耸肩膀,却觉得心上骤然多了一道奇怪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转身逃开。
他快步地朝有火光的地方走,心里想得却是要逃开这个充满沉重张力的夜晚。那股张力压得他心悸,压得他颤抖,压得他无法呼吸,而他竟然不晓得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谁又能回答他为什么?
凉师爷瞅着吴邪的背影,有些为难地说道:
“团座,我们……”
“你去北边看一看,天亮的时候回这里来跟我汇合。”张起灵说。
“那……团座,您、您是……”
凉师爷还没问完,就看见他的长官往吴邪的方向去了。这一幕看得他有些百感交集,交集过了头反而什么也讲不出,最终只好一声叹息,朝北边走去。
吴邪走得并不快,非但不快,还可以说是十分缓慢。他那怀着心事的背影徘徊一般地前行着,在苍蓝色的星空底下显得十分孤单。
走了不知多久,那影子停下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
青年的声音从黑暗的那一头传来。
沉默了很久,夜色中慢悠悠地走出来另一道影子。
“你说我是个好军人,”那影子说,嗓音陡然变得有些沙哑。
吴邪扭过头,眸子被微弱的星光映出一点亮。
他正看着对面的人,正如对面的人也一样看着他。
“一九四二年,”张起灵的大半张脸都沉浸在夜色中,“我的兵在缅甸边境遭遇了伏击,因为我的指挥失误。”
“我带他们离开了家乡,却没能把他们带回去。”
他说完,风声沿着两个人的耳边呼啸而过。
“你……跟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吴邪幽幽地问道,他不太能想象得到张起灵脸上的表情,也无法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任何情感。
黑暗里,张起灵点了点头。
吴邪垂下眼眸,此刻,在这位自己曾经无比钦慕的军官面前,他竟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要讲些什么?安慰吗?这恐怕是不用的。
几乎每一个从抗战时期活下来的军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带血的记忆。
他自然知道这种记忆会带给人们什么样的伤痛,而这种伤痛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去愈合:也许很快就会忘了,也许永远都忘不掉。事实上,直到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会在梦中听见炮火声,还会被窗外的车喇叭声惊醒,以为那是谁扔的手雷。
至少有一点他比较好,那就是没有太多的良心上的负担,而这点意味着他并不能对张起灵的遭遇感同身受,何况——
对方也许并不需要他那么做呢?
他不晓得要讲什么好,思索之间,夜色中猛然炸出一声巨响。
“嘭”的一声,北边爆开一个橘红色的庞大火团,橘红的光芒霎时间亮满大半个天际,也照亮了吴邪满脸愕然的神色。
“我操,什么玩意儿!”他瞪着眼睛大喊道。
张起灵的反应更快,响声一起就朝北边冲了过去。他一冲,吴邪居然也不顾多想了,跟着冲了过去。
北边巨响还没有散却,东南方向里突然斜扫来一阵密集的子弹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吴邪头皮一紧,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就地一滚,同时朝张起灵喊到:
“趴下!”
用不着他喊,张起灵动作比他更快,不知何时居然摸到了他的身边,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手捏得紧紧的。
“你——”吴邪光顾着听枪声,手冷不防被张起灵一抓,这一把力气不小,疼得他“嘶”一声。
“你他娘的干嘛?”他大声吼道。
张起灵却接得牛头不对马嘴:
“凉师爷在那里。”
他说着,伸手朝北方指了指。
吴邪一愣,脸被炮火的亮光映得忽明忽灭:
“他?”
“我叫他去看看的,在跟你说话之前。”
“嘭——”
又是一阵巨响。火光霎时间照亮了张起灵的整个脸庞。
从对方那双映着火团的眼睛里,吴邪好像也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和对方彼此互看了几分钟,居然不知不觉就开起小差来,心下感到惊异:张起灵的眼睛好像是透明的一样,里面装着一汪流动的黑墨。
黑色的眼睛映着火,也装着夜色和他自己。一九三九年,它们也曾经装过很多边境线上的人们。
“凉师爷……死了吗?”吴邪的眼神动了动,哽咽声几乎要从话尾露出来,“我们不会在老百姓的家门口随便开枪的……这、这是你们的部队,是不是?”
太荒谬了。十万大山没有杀死凉师爷,他的袍泽弟兄却杀死了他?
张起灵好像压根不顾那些似的。他握紧吴邪的手,握得很紧,用下达命令似的口气说:
“你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这是什么意思?
起先,吴邪还有些不解;二十分钟以后,他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了。
他被俘虏了。
准确来说,是他跟张起灵一起被俘虏了。
08
吹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冷风,总算不用再这么被吹下去了,人却身陷囹圄。
吴邪歪着头,老老实实地靠在草垛边上。天边上没有月亮,星星点点,一片一片地洒落在他的眼中,模糊成一整块。
——我还是太累了。
他想。
实际上,这几个字在半个小时以前就随着他的被俘虏而清晰地自他的脑海深处显现了出来。而今,他固然意识模糊,那些字却像信念那样愈发坚定了。
“还不知道胖子他们怎么样了。”
他嘀嘀咕咕的语言如同梦呓。在这句梦呓以外,听的人苏醒了。
听见的人说:
“他们走得早,不会有事。”
吴邪随手揉了揉眼睛,面上浮现出惆怅的笑容。
与他相对的是坐在里面的张起灵。对方看起来比他更加精神一些,就连方才的小睡也好像在养神似的——假设可以让人忽略他脸上那些伤痕的话。
“那——你呢?”
闻言,张起灵偏过头来,任吴邪偎在墙根的影子深深落进自己的眼中。
他对吴邪摆摆手,那意思是自己不打紧,重新眯起眼睛,大约是要继续养神。
“呵呵,”他听见吴邪自嘲地笑笑,“一朝沦为阶下囚还能这么精神,看来您老才是真幽默。”说着,还朝他拱拱手。
他徐徐开眼,朝着天花板道:
“我身上没证件,他们因此对我有误会。”
“这是你觉得,在我看来,你他妈简直是挨了顿冤枉揍。”
吴邪说完,哼了一声。张起灵的眼睛在夜扫了他一眼。
二人间又是一顿沉默,沉默狠了,吴邪倏然垂了头: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他扭头朝张起灵看了一眼:
“你不是挨打了么?”他叹了口气,“本来应该被揍的是我……”
于是,黑暗中传来一阵悉悉簇簇的声音,像是布料在摩擦稻草那样。
“别说这种话。”张起灵声音幽幽地回了他。
隔着一段黑暗,吴邪瞅着彼端张起灵的影子,影子的头颅部位在刚刚随着讲话的频率轻轻晃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里有一种十分罕见的、柔情的味道。
然而,这也只是刹那间的想法。
“我不需要谁帮我……帮我挡。”他说着,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张起灵听不见。他本人也就这么陷入了沉思之中,脑海里回放起他们被俘虏之后的情景。
被俘虏的两个人就像忽然哑了一样,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不过,按照当时的情况,开口这件事也用不着他们太积极。
吴邪在山里染上的伤风原本还没有好透,被俘虏以后不久便再度发起烧来,就连走路都是被人拖拽着去的。等拖到某个军官模样的人跟前,他又被晕着脑袋扯过去。
然后是预想中会发生的搜身,期间他的后背被挨了好几脚,有两回他怀疑对方差点把他肠子给踹出来。
虽然从头到尾他都像个沙袋一样被人拖来拉去,但他的心中却由此生发出了一股不合时宜的纾解感。一想起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去死,他身体里那颗流着血的、跳动的、疲惫的心脏就会感到无比舒适。
早在参军之前,不……可能是更久以前,久到他还没有任何青年人该有的志向和梦想以前,他总认为死亡是一件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事情。尽管如此,抗战期间,那些在中国的土地上能够为了同一个信念去赴死的同袍们依旧无比自然地点燃过他的斗志,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正是这种斗志使得他能把死亡看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是一个起码的归处。
可那样的感受,毕竟很少,或许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抗战的那些年里,连地上的白雪都像太阳一样炽烈。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去死的时候,有道声音唤醒了他:
“我是他的上级,有什么事情问我岂不是更合适吗?”
他晕着脑袋,努力让自己站直身体,拿昏沉沉的眼睛去找说话的人。
“呵,你不说老子还没发现,瞧你这样儿,倒还真是个大官。”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没有军官的样子吗?他疲惫地想到。
房间里霎时间传来一阵很低沉的交头接耳的声音,吴邪睚开眼睛,四处望了望,发现房间正中央站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穿着国军的制服,站在张起灵的对面。
张起灵呢?他似乎也受到了跟自己一样的对待,只不过脸上完全是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一双黑眸子间或朝自己这边望一望。
吴邪还抽空朝那国军军官的肩头看了一眼:没有张起灵高,估计最多是个连长。
倘若张起灵有可以自证的东西,起码他自个儿不必沦落到这个地步。
而那些东西都在凉师爷身上,吴邪也晓得这一点。
——“砰!”
还在思考之间,碰撞声突兀地扎进吴邪的耳朵深处。他那只还没有被污物遮挡住视线的右眼骤然间仿佛被惊扰了似地张开,一个令他不得不震惊的景象也随之涌入:
张起灵的胸腹处吃了那连长的一脚。擦得锃亮的皮靴尖目前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踢在他的肋骨上。
“部队?番号?”对方恶狠狠地问道。
?张起灵还是半闭着眼睛,不曾发过一语。?
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虽然没有证件,但起码的自辩不至于没有吧?亦或是,他根本不屑告诉对方?抱着这样的想法,吴邪那双被绞在背后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呸!”连长脸上的肌肉迅速地变着形,整张脸也在变得通红。
“少他妈给老子装蒜,你们手里还有我们三团的血债呢。”
张起灵的两只手也被绞在了一块儿。他闻言拧了拧眉头,半晌,不再接话。
他的沉默无疑是激怒了对方。只听那连长吐了一句脏话,竟然直接挥拳朝张起灵的脸砸了过去。
报仇这件事——大家都不想的,可大家也总是不得不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循环?吴邪来不及去思考,骨头和骨头间剧烈的碰撞声震得他头顶都在发麻,可是,在他的双眼中,明明还有更令他难以接受的——
张起灵为什么不躲开?
“好啊,是条汉子。”连长打累了,换了一只手,大笑起来,眼睛里的仇恨闪得发红。
那种可怕的拳头还在继续朝张起灵的身上下落。等落到第六拳的时候,吴邪终于挨不住了,扯着烧得发哑的嗓子冲房间中央大吼道:
“混账王八蛋!你他妈的连自己人都打!”
“自己人?”连长暂时停了手,瞥了一眼张起灵,后者往地上吐了口血沫。
他又转向吴邪。
“谁是自己人?”
“废什么话,当然是我们。”
“你们?共产党在徐州差点把我们三团的弟兄都打光了,你他妈套个屁近乎。”
吴邪顿了顿,短暂的一顿。这以后他体内的血突然沸腾了起来:
“谁他妈稀罕跟你套近乎?”
他竭尽全力地瞪着对方,吼得像头受伤的郊狼:
“你他妈敢说不是吗?日本人才走了多少年?”
那男人听了这话,猝然愣住了,连着把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些兵也愣住了。
“我来告诉你,三年零五个月。”
吴邪咬着牙,喘了口气:
“三年零五个月,才过去了三年零五个月。”
“你们难道已经忘了吗?中国人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们就算真的忘了也罢,难道你们连日本人是怎么对待南京守军的也忘了吗?”
他说到这里,头一晕,向后砸在墙上,双颊上慢慢流着泪:
“难道非要等那些事情再来一次,你们才会知道要怎么团结……”
后来他晕了过去,直到现在,他醒来了。
抱着膝盖,张起灵在暗处缓缓望着他
“你……你为什么要主动挨打?”吴邪靠在窗边问他。
他在黑暗中愣了愣,复而靠回墙壁上,似乎并不打算作答。
张起灵有张起灵的理由和选择,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吴邪总算能稍微了解那么一点了,可惜得很,由于语言交流上的匮乏,他至今也无法对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有什么更多的了解。
除了那张站满了兵的驻印部队的合照。
张起灵的兵。
张起灵说过,那些兵没有再回来。
他朝张起灵那边望了望,发现对方此时也在看自己,漆黑的眼眸中映着一点点星光,平静无波。
这是双明亮的眼睛,吴邪也分明知道,它们有多深刻:既能看见黑暗,又能像勋章一样附在吴邪的胸膛上,跟着他走向光明、走向温暖。
09
下半夜凉得发透,吴邪辗转了很久,快到五更天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张起灵就睡在他的背后,跟他背朝背地躺着,不论吴邪怎么动都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打扰到的模样。他也比较累了,再加上身上有伤,睡得比吴邪早得多。
面朝着一地的稻草,吴邪打了个呵欠。纵使他再睡不着,也得逼自己睡过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力气去应付第二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就在沉沉睡去之间来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关着他们两个人的马槽门口来了个人。
碍于昨夜睡得晚,人又还在病中,吴邪一时睡死了,张起灵则立时便醒了过来。他的警惕性原本就非常强,何况目前为止一切的情况还由不得他放松。
“嗨,哑巴。”压着军帽的男人似笑非笑地扣了扣板棚,马上惊醒了几匹正在打盹的牲口。
瞧见他,张起灵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惊异的神色。很快地,他就不再觉得奇怪了——那人肩膀上挂着的肩章正告诉他对方可能拥有的军职。
他收起原来的目光,侧头往身旁看了看,发现吴邪还是没醒。清晨的阳光都漫到他的眼皮上了,人还是一动不动的。
那人见张起灵没有想搭理自己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讲话了:“我听警卫员说,有两个共产党的奸细踩入了我们的雷区,给抓起来了,今天特地来看看——怎么?你这是要——”
“别说话。”张起灵侧着头,没看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