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拿烧得昏花的眼睛看了看他,脑子还没筹措出答语,头又向后摔下去了。好在张起灵手快,瞬时换了个手法,在他的后脑处撑了一把,这才不至于抬不动他。
“操,这人丢大发了。”吴邪勉强被支住了脑袋,他也知道自己的四肢都软得快没用了,只是心理上仍然有迈不去的坎。
张起灵抄着他走了好几步,他才拉下脸哀求道:“我操……你,你他娘的别让我这样过去……”
张起灵停下来想了想,把他重新放回地面,又做了一遍先前做过的动作:背对着吴邪矮下腰,意思是让吴邪自己爬上来。
吴邪在雪地里半撑起身子,脑袋里混乱思考了大半天,这才慢吞吞地爬上张起灵的后背。
就当还在抗战时期吧,他琢磨着,自己现在做的就算是保存革命火种了。
“张团长,”他趴在张起灵的背上,沉重的眼皮紧闭着,“我……我没脸见他们。”
张起灵偏头看了他一眼。
“四四年夏天……王盟参了军,理由跟我一样,想报仇。今年他十六岁了。
“昨晚,他没睡着,扯着我唠嗑了很久,他说,政委,我就要死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说。四五年的时候我偷过一个弟兄的馒头,后来他中弹死了,我老觉得那是我给害的,如果他吃了那馒头,就不会连跑的力气都没有。
“他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从家里说到连队里,从七八岁讲到十六岁。再往上呢,就没了,他没活那么长。
“十六岁并不应该是这样回首往事的年纪,我去北平读书的时候,才跟他一样大而已,可他现在竟然要死了。”
讲到这里,吴邪把头压了下去。张起灵感觉到他的鼻尖正在刮蹭着自己的后背。
“我也许不适合这里,”他听见对方低声笑道,“以前我见过你,那时候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
张起灵在原地顿了顿。他伫立在雪地中等了很久,而对方却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吴邪?”他试探性地问道。
“老子这一口气还憋着呢,别操心我。”吴邪接得很慢。他的头依然向下埋在张起灵的背后,感到对方还是没动静,他叹了口气,也抬起头。
这些年他试过很多次,也面临过很多次。他们受到的教育和感召,就是让自己成为坚强的战士,可真的到这样的时刻,他到底该怎么才能说服自己去无视死一个人这件事呢?
所谓的战争——那会儿他脑子里对先前跟凉师爷提过的“主义”仍旧没有概念,只是依稀地认为,战争——并不是死了谁,也许不过是死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发生了成千上万次。有的人回来了,他的弟兄却不会再回来;在一九四八年,还有很多跟他们一样的人,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或者正面临着这样的死亡,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王盟一样抓着谁去告白。
张起灵这回真的没有再讲。
“他到底是个很识趣的人,固然叫人琢磨不透,但本人或许意外地很好。”吴邪重新趴在对方的背上想,同时下意识地昏沉着脑袋朝地上看去。
张起灵背着他走过的地方满是积雪,而他似乎就在这片积雪中看见了一条冗长的路。
06
自张起灵把吴邪背回来以后,胖子也好,凉师爷也好,奄奄一息的王盟也罢,加上张起灵和吴邪自己在内,五个人之间开始弥漫出一股异常沉默的氛围。有些词汇被刻意地压低在喉咙里,另一些词汇则会被一而再地提起来,于口头上或者心眼上。
离新年没几天,雪不再下了,只是天气冷得比以前还要厉害,五个人想了想,干脆把子弹里的火药弄出来当燃料。
“当兵的没枪子儿还打什么仗呐。”一顿弹药拆下来,胖子把话给嘀咕了百十来遍;一翻他的脚底,拆下来的却比别人都多。
凉师爷近来也把他琢磨透了,胆子比以往大些,笑嘻嘻地调侃他:
“我看您这拆子弹的功夫可好。”
“去去去,少拍老子的马屁。”胖子瞪了他一回,“你怎么不拆自己的?你拆,你拆!”
“我这不没您快么。”
“不成,我拆完了你也必须得拆完,不然你就把子弹给我。”胖子见他动得慢,不由得担心他捣鬼,说时就要去抢他的子弹。
“得得,您不放心我,那您来吧。”凉师爷哼了几声,一把将子弹抛在他脚底下,甩了甩胳臂坐到旁边去了。
诸如这样的对话,也和寒风一样,每日光顾着这间狭小的洞穴。
见凉师爷走远了,胖子坐在原地发了会儿憷,心中想的是他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枪支弹药。他把手抄进衣服内袋里捏了捏,捏到了一个冰凉而坚硬的铁家伙,这才算放了心,那种催促着他尽快拆子弹的求生欲望又开始从他空荡荡的胃里朝外冒了。好家伙,那儿已经空了不少日子了,这些天他也和别人一样,时不时饿得发慌,实在撑不住就出去抓把雪,嚼一嚼不仅能填塞那种空虚的饥饿感,连发麻的意志力都能被冻得苏醒过来。
环境异常艰苦,到了这个份上,本来不该再有人去思考立场问题的。当兵的没了枪,就好像丢掉了尊严;丢掉了尊严,就好像什么都完了,结束了。凉师爷揣着仅剩下的几十发子弹坐在洞口,蜷起来的背影总叫人觉得寂寞。
“你拆完了吗?”他的长官坐在一旁问他。等他扭过头去一望,看见的是一个叫他更加伤心的情景:他的长官也在拆子弹,脱了军帽的头上,黑发都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动作又快又矫健。
“没有。”
“拆不动了?”张起灵若无其事地问他。
“拆不动了。”他点点头,神情瞧着十分困倦,“我们1 张起灵闻言,抬头张望了一番。“那就再好点。”
“再好点是什么时候?万一永远没有再好点的时候呢?”凉师爷紧盯着他,“我们到底能不能走?”
“不能。”他的长官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是谁的命令?”凉师爷不耐烦地站起来,“姓吴的巴不得我们死,现在他自己也快死了,团座,我们不能——”
“是我的命令。”
他的话头就这么被堵回去了。
“外面刚下完雪。下面几天一定会比之前更冷,再走出去也是山,你一个人走不远的,师爷。”
张起灵放下枪杆,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您……打算继续当他们的俘虏?”凉师爷的眉心都绞成了一团,他蹲下来,想尽力说服对方:
“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们。”
话一说罢,张起灵的眼神晃了晃。
“一旦出去,我们就是敌人,”凉师爷恨不得上去捏住他的肩膀晃动,“没有谁会对敌人仁慈的,万一我们被俘虏进了共军的营地,我们又该怎么办?”他说到这里,语气急切起来:“团座!现在要下手正是——”
他还没讲完,两只手的虎口均是一阵剧痛。
“闭嘴。”张起灵攫住他的双手,两眼冷冰冰地瞧着他。
“唉!”凉师爷看了他良久,大大地叹了口气。
“咳,我,打断一下你们。”
一道声音适时地插进来,张起灵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凉师爷被吓得一震。
瞧见了对方的反应,吴邪也只是笑笑,他搓了搓手,往两个人中间坐下来,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谁,而是捡起地上的子弹拆了起来。
拆了很久,他才说道:
“也许我们都对彼此有些误会,是不是这样?”
“就怕不是误会,是——”
“司马昭之心?”
吴邪打断了他,也让他的神情变得难堪起来。
“也许不是——那是——猫哭耗子?呵呵,好像也不对。”
他讲完了,耸耸肩,丢开手里的子弹。
“没人替我们想过这些问题,可现在有个机会,叫我们不得不去想:凉师爷,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仗是该打的么?”
洞口周围都安静下来。
吴邪交叠起双手放在膝盖上,头靠在洞口的石壁上,仰望着天际。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胖子的老家在南京没了。守城的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吧?”
凉师爷嘴巴张了张,过不了多久又瘪回去。
“他,的确对你们有些成见。这种成见是对还是错,我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因为我们都不足以看见那些事的全貌,你觉得呢?”
隔着冷风,凉师爷静静地望着他。
“我那时候在北平读书,我的老师告诉我,任何一件事都会有前因和后果,它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是唯一的。我相信这句话,并且——我,我也相信,至少在四五年以前,贵军上下和我们是一样的,都为了同一件事物努力过。”
“突围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你们打仗,除了军服以外,我……实在没看出你们跟我们还有什么其它区别;何以至此,我——至今也不明了。可是,我知道要一个人改变信仰是很难的,何况有些时候,我们或许很难把什么叫做信仰,至多是心里的某个东西,某个我们可以为之去死的东西,它……很固执,很强大,胖子有,你也有,我也有,你的团长也有,还有……快死的王盟,也有。而且,我们每个人有的,可能都不一样。”
“我也知道,你们曾经是驻印部队的一员,你们经历的东西比我看见过的还要残酷得多,朝你们讲这些,我可能还不够资格。”他说到这里,挠了挠头,“虽然有点难,不过有时候还是试着原谅一下别人吧?看在——大家都是中国人的份上。”
“当然,这些话我只是出于一个对熟人的态度来讲的,你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谈立场,怎么看都嫌早了。”他踢了一脚地上的子弹,“这些话我也会对胖子说。我是他的政委,自然要负责思想工作。”
他朝对方笑了笑,后者拧着眉毛,转过身去:
“希望你记住你的话。”
凉师爷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洞穴里的黑暗中,吴邪半靠在石壁上,目送他离开。
“你呢?”
张起灵背朝着吴邪,平视洞口的前方问道。
“我?”
吴邪转过身来,靠在洞口,眼眸低敛,新仇旧恨都在他的心中翻滚,使得他的眼底表现出一种忧郁的、过分压抑的平静。
“我没什么。”
张起灵侧了侧头。
“你……病好了?”
“我好很多了,”吴邪坐回洞口的石块上,“谢谢。”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耳根有些异样的红。那天他固然烧昏了头,但经历过的事情总归是没有忘的。
“对了,”张起灵收回目光,又把它投向地面,“你怎么知道我们……曾经待过驻印部队?”
“你的枪套里塞的不就是部队的合影吗?”
吴邪朝他的腰间示意了一番,他也领悟了,嘴角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张起灵一向没有什么表情,更谈不上爱笑,这还是吴邪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呆了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不问了。”他讲。
张起灵垂下头。
每当探究前人的思绪,我们都会发觉那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无形之墙,我们的目光往往会缺乏感性的情愫,取而代之的是依靠逻辑进行的猜想。
可人本身并非是只靠着那种东西来活着的。
每每翻着黎簇给我的照片,我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这种感觉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来自照片上的人们。
我看着桌上放的那张驻印部队的照片,前几天黎簇把它拿给我,并且告诉我第一排中间站的人就是张起灵。可当我看过去时,总不由自主地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同样的年轻的脸庞,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慢慢冰冷的身躯。
死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发生了成千上万次,他们到底是怎么习惯的?我问给我自己,也问给他们,然而无人回答,只有那几十双眼睛始终无言地注视着我。
除了照片,黎簇还带来了一本笔记本,他说,这是张起灵的笔记。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拿到手就掀开了。往常黎簇给我带来的基本是吴邪的口述,或者是有关吴邪的事情,关于张起灵的则很少,我第一次知道他还会记笔记。
张起灵的记录风格非常简洁,乍看之下很像新华社的新闻稿,翻了又翻,大部分都是当天做了些什么,很少有别的东西在,这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固定的印象:这是个很地道的军人,守序,严谨,除此之外,我就猜不出来了,只能继续往下看。
翻了半天,我的动作在某一页上停下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七日。
07
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总有他们自己的事情。一十年代的人们睁开眼睛;二十年代的人高举双手;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人拿起武器。
天地玄黄间,只见命运的手在其间翻云覆雨。
一九四九年一月七日,正是在四十年代的尾巴上。前一天夜里刮了大风,傍晚前方从凌乱草丛里钻出来的五个年轻人尚不知自己将要被命运使往何方去。
这趟当真是来之不易。五个人站在山坳口,其中虽然有两位由于身体的孱弱而摇摇欲坠。但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自己的身后望去。
在他们的身后,大山在夕阳中形成一块青黑色的剪影。这块孤独的、苍凉的、沉郁的,浩荡的剪影,也远远地注视着山坳前的这些年轻人。中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征伐并没有感染到中国的土地,它依然包容了这些残兵破陋的身躯,并且最终又把它们送出自己的怀抱。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胖子松了松肩膀头,那里被王盟压了五个多小时,已经酸到了极限。
“估计在湖北边上。”凉师爷咳嗽了几声,他是五个人里除了王盟以外最孱弱的那一个。
“我看见了。”吴邪走在最右边,他手搭凉棚往西北边看去,再说话时声音里便带了不少欣喜:“你们看见了吗?那里似乎有老乡。”
“老乡啊!”胖子的声音变得欢喜起来,“哎哟,可惜老子的搪瓷杯子没带来,不然这会子可以去跟老乡讨口水喝。”
“别了吧老总,大晚上敲门吓着老百姓。”凉师爷打趣他。
胖子“嘿嘿”地笑两声。他现在已经不介意这么地同凉师爷讲话了。
“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王盟安顿下来。”吴邪朝远处看了看,发现看不清具体的东西,回过头来说。
“那咱们还是赶快走吧,得把这小子送到老乡家里去。”胖子说着,挣了挣肩膀,把王盟朝上托了几下。
“你们先走吧,”吴邪摇了摇头,“我走慢点,看看周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他说完这句话,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倒是不信佛,只是刚才这话他本不想讲,如今却由不得不说。
果然,这句话一讲完,其他几个人都忽地沉默了。
半晌,凉师爷才缓缓地接道:
“吴老总,您这反应得可真快呵。”
吴邪扭过头不再看他,幽幽闭上双眼道:
“还困在山里的时候我们彼此就很清楚了——一旦出去,就是敌人。我们当然会优待俘虏,你们会不会就不清楚了,万一碰上的是你们的部队呢……太平盛世尚不可无防人之心。”
凉师爷紧盯着他的后脑勺,倏然叹了口气:
“狗日的,你讲得对。”
他说完,往自己的长官那里看了一眼。
半黑的天幕下,张起灵没戴军帽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
“……你们……你们先……先……先……”胖子也突然跟结巴了一样,“先”了良久,“先……讨论着……我带王盟先走一步。”
“去吧。”吴邪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胖子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晚霞的余晖中,等到那背影也不见了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给你。”
吴邪猛然叹了口气,挥手把一样东西丢还到张起灵手里。后者几乎是反射性地接住了,张开手掌一看,漆黑的眼睛瞬间晃了晃神。
那是他的配枪,一个多月前刚被吴邪缴走。
“子弹没了,我还不起;枪还是可以的。”吴邪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拽着手里的马鞭转了转。他身上的制服早就脏得看不出颜色了,可脸还是擦得干干净净的,这张干净的脸庞刹那间朝他露出一个堪称友善的笑容。
凉师爷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更叫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他长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