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稷捏着册页的手指几不可见轻轻颤抖起来。
他不需要看手中名册中,也知道面前的青年是谁。
谢闻灼,字温卿,明辨善思,言志灼灼,曾著《帝王策》名冠京都,后为太傅,八年扶持,所作策论于朝堂于沙场皆是大才,端的是龙章凤姿,惊才绝艳。
上一世,谢闻灼是燕稷最信任的人。
信任到能在外出征伐九国时将朝堂托付于他,在缠绵病榻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将遗旨与玉玺交给他,任他决定自己驾崩后大启的国君为谁。
而谢闻灼一生也没让燕稷失望过。
见燕稷一直盯着谢闻灼看,邵和俯下身在燕稷耳边轻声开了口:“陛下,那是天宁三十一年的状元郎。”
燕稷嗯了一声,看着谢闻灼的脸,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也不再看手中名册:“那便就他了。”
在旁人眼中,这决定做的真心是十分任性。
听到燕稷的话,谢闻灼边上几人露出几分失望神色,倒也没太大反应,只有中间一身穿青衣的人眉头突然皱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这反应有些大,众人下意识看过去,燕稷转眸看一眼青衣人,神情清淡。
这人,燕稷也是熟的,叫魏成。
从前在他还信着燕周的那两世,燕稷的太傅便是他。此人没什么才能,倒是极为圆滑,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本事更是一流,第一次挑拨燕稷背信忠良,不问朝政,第二次直接在天和八年与燕周里应外合给燕稷灌了鸩酒。
燕稷还记着名册上对他的描述,确实极对他的胃口,再加着他当时对燕周亲厚,就选了他。
由此可见,燕稷从前死在燕周手上也不算冤,毕竟人家也是费了心思的。
燕稷眯起眼睛:“这是谁?”
邵和看他一眼,开了口:“陛下,这是魏尚书家的公子,说是天资过人,少时便能作赋,在京中才名甚高,先皇在世时曾见过他几篇文章,称其有帝师之才。”
先皇真是瞎了眼。
燕稷心里这么想,面上神色依旧未变:“嗯,帝师之才,那么……”
魏成眼睛一亮。
燕稷撑着下巴笑起来:“还是不行,毕竟是要同殿而居十年的人,有些东西还是十分重要的。”
众人眼神疑惑看过去,就看着眼前帝王眼中笑意更甚几分,轻飘飘开了口。
“比如,脸。”
你丑你退下。
魏成:“……”
邵和:“……”
其余众人:“……”
只有谢闻灼神情未变,笑容温润看着燕稷。
这原因比之前做的决定还要任性,众人沉默几秒,视线在谢闻灼和魏成身上来回打量片刻,停在脸上,而后默默将想要说的话尽数吞了回去。
燕稷十分满意:“既是没有异议,那便退下吧。”
知道事情不会有转机,众人行礼后退了下去,魏成面上有些不甘心,被同行的人暗自碰了一下提醒,也不敢再也什么动作,躬身出去了。
殿门一开一合,殿内归于沉寂。
“魏尚书一生清廉正直,最见不得旁门左道,不想独子却是这般模样。”燕稷靠在榻上,漫不经心道:“回头把魏成给查一遍,查到的东西不用给朕,直接给魏尚书送去……至于太傅,就带去偏殿安置下来,再予以一日休沐归家打点,其他按规矩来便是。”
邵和妥善答应下来,转过身去。
谢闻灼对燕稷行了礼,跟着邵和朝偏殿方向走去。
白衣微动,步伐从容。
燕稷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许久,低头笑了笑。
第3章
庆和帝醒来的消息,很快便被大启众臣知晓。
于是难得的清净日子也就不复存在了。
二月二十一,复朝,帝王着朝服冠帝冕上九龙座,文武百官各列两次,呈上手中奏折。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百官上奏之事不大却繁冗,燕稷百无聊赖坐在上方听着众臣争论,努力从一片嘈杂声中将重要事情听了个分明。
总结起来,其实也就是两件事。
一是西边戎族扰关。
二是江南叛乱。
戎族扰关一事,早前一品镇远将军贺戟已然率军赴关,近日捷报频传,战事已趋告歇。
就只剩下了江南叛乱。
兵部侍郎岑永上前一步:“前些日子江南起了动乱,据州府来报,查明叛乱者为前朝罪臣,贼人在江南一带蛰伏已久,不足半月便造成了三次暴乱,官府之力未能镇压,望朝中能遣人制止动乱。”
重点就在遣人。
底下又是一片嘈杂。
以苏太师苏谋为首的臣子觉着应当等贺戟回来,贺戟年少征战,手段智谋皆出众,由他前去必定稳妥,这样才来的放心。
以临亲王燕周为首的臣子则认为时不待人,江南富庶之地,稍有动乱便极易牵扯根本,还是应尽快解决,更何况大启能人辈出,也不是没了贺戟就不行。
这样你来我往数次没有结果,众臣将目光投向御座上的帝王,刚想请陛下定夺,就看到燕稷坐在上方,托着下巴笑咪咪看着他们。
众臣:“……”
殿上臣子年岁最低也已二十,对新帝多少有些了解,深知其由小及大的操蛋性子,心情一时间无比复杂,默默将就要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或许是燕稷从前宫城万人愁的形象太深入人心,百官生怕他不耐烦,很明智的不再争论一些无甚意义的事情,话题转到了合适人选上面。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场朝堂之争落下帷幕,燕周走到前面躬身:“陛下。”
这结果与从前无差,燕稷看他一眼,心里很快有了计较,面上还是惯常模样:“王叔既然说大启能人辈出,想来心中已经有了合适人选,不妨说说看。”
闻言,燕周抬起头,装模作样思忖片刻,道:“臣以为,工部周景、卓文书及礼部陈晗合适。”
燕稷挑眉:“工、礼两部尚书何在?”
两部尚书上前一步。
“这三人品行能力如何?”
“品行上佳,平素做事也甚是稳妥,且三人从前曾在江南任职过一些年头,也算是知根知底。”
燕稷没有说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御座扶手,略带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十分清晰。众臣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新帝的心思。
殿内一时沉寂。
众臣低头站着,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观察着上方帝王的动作,不久,突然看着帝王明黄衣袖微动,而后就听到了清朗的声音:“那便就如王叔所说,拟旨下去吧。”
各部尚书躬身应了。
被举荐的臣子上前谢旨,之后朝堂再次恢复喧嚣,众臣针对平叛各种细节开始了新的一论争论,苏老太师站在边上沉默不语,燕周则退了回去,低眉敛目,眉眼间尽是收敛了得意的轻松。
将燕周的神色收入眼中,燕稷垂下眸,无声笑笑。
这江南平叛一事,根本就是一个局。
说着平叛之人为前朝遗孤,可燕稷清楚,那分明就是与燕周里应外合的北方赤方国细作。
前两世燕稷信了燕周,任由他遣人前去,结果对内燕周所遣之人平叛归来,加官进爵安插朝堂,对外隐患深深埋下,成为后来赤方国踏破国都的开端。
但是如今,自然不一样了。
燕稷摸着下巴笑笑,回神,看到下方臣子因为他的动作再次禁声的模样,眸中笑意更甚,道:“众卿可还有奏?”
众卿看着燕稷的笑,沉默表示不敢奏。
燕稷对此十分满意,慢悠悠开了口:“既然如此,那就散朝吧。”
说着,他站起来,走两步却突然转过头,看着下方众臣笑眯眯开了口:“还有,下次上朝,众卿还是莫要太不修边幅,举荐这种小事都要用这么久,原本就很没用了,如果容貌再不撑起来一些,就实在是太……”
后面的话尽数归于一个微笑。
众位不修边幅的大臣:“……”
再抬头,上方已经没了那抹鲜明的明黄颜色。
满朝文武站在原地沉默,心情无比复杂。
这种熊孩子的即时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
众臣低头打量一下自己。
真的就有那么不修边幅……
……么?
……
回了御书房,等着燕稷的是六部呈上来的折子。
燕稷坐在桌后,将最上方的折子打开,果不其然看到里面是从前每一世都见过的内容。
这种循环往复的事情很是枯燥无聊,燕稷叹口气,执笔迅速批了,就听到外面传来了邵和的声音:“陛下,傅相求见。”
“宣。”
不久,云纹木门被推开,一人缓步走入,在案前站定,躬身道:“陛下。”
燕稷抬起头,霎时便对上一双蕴着笑意的眼,眼角稍稍挑起,眉目流转之间尽是风流意味。
看着十分不正经,事实上也确实十分不正经。
燕稷将手中笔放下,赐了座,懒散靠在椅背上:“丞相。”
傅知怀坐下,看着燕稷轻笑:“臣倒是没想到,陛下有一日居然会用从前时候的玩闹办法唤我过来。”
从前时候。
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岁,燕稷终日京都游玩骑马折花,当时每日跟着他一同玩乐的,就是傅知怀。
现在傅知怀说的从前时候的玩闹方法,就是他们偷偷溜出宫玩时,在门上敲声的频率。
和之前燕稷敲扶手的一模一样。
燕稷也笑:“有些事情自然是不能太光明正大的。”
说完燕稷就觉着不对,这话听起来,颇有一种私底下进行无耻PY交易的感觉。
傅知怀挑眉。
燕稷只当没看到他眼睛里的戏谑,直接切入正题:“此次江南叛乱,丞相有什么看法?”
“对叛乱本身,臣觉着此事出现的太过蹊跷,不会是它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而针对所遣之人及他们背后的靠山而言……”
傅知怀顿了顿,而后一字一顿开了口:“虎狼之心。”
话音落下,傅知怀低头沉默下去。
他其实是知道自己这番话不该说的,毕竟燕稷近年来同燕周越发亲厚,和自己的年少情谊倒是一点点消减下去,他这样说,实在太容易惹帝王不满。
但傅知怀没办法。
傅知怀能在朝堂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但他不会对燕稷说一句假话。
半晌,却听到帝王用极淡的声音开了口:“朕这位王叔,到底是年纪大了……”
这话明显是对燕周有了别的心思。
傅知怀一愣。
燕稷淡淡将话接了下去:“所以,这平叛一事,还是需要些人帮衬着才能好……是不是?”
傅知怀自小与燕稷狼狈为奸同做宫城万人愁许多年,一句话便能知道燕稷表达的意思,闻言低头想了想,道:“臣府中有一门客,乃江南望族姜氏嫡孙,想来能为陛下分忧。”
燕稷手指又开始无意识敲打桌面:“那便就遣了他去,至于该用什么法子……丞相心中应该知晓。”
“臣明白。”
“还有……”燕稷垂眸,轻描淡写的一句:“平叛一事原本便是容易出波折的事情,此次受临亲王举荐前去的皆是文官,想 来……是回不来了。”
一句话,就将几人的结局定了下来。
傅知怀深深看燕稷一眼,颔首应了。
燕稷便笑起来,伸手端了桌上的茶水轻抿一口,模样十分懒散。傅知怀看着他,只觉着又回到了从前最无忧的那段岁月,心情不由放松下来。
他重新坐下,视线在燕稷眼角朱红泪痣上瞥过,停在他的眉眼处,许久都没动。
燕稷:“……”
他上一世也是唤来了傅知怀,虽然当时唤他前来的方式和自己的性情与如今不大一样,但做的事却是无二的。而按照从前的记忆,平叛一事定下后傅知怀便请辞离去了,可现在……
燕稷抬头看一眼傅知怀,后者坐在那边轻轻笑着,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傅知怀这种不按套路走的行为让燕稷有点不自在。
燕稷如坐针毡。
丞相不动如山。
燕稷沉默一会儿,到底是没能忍住,放下茶杯看向傅知怀:“丞相可是还有事情?”
然后就看到向来不正经的傅知怀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
羞涩。
第4章
燕稷十分震惊。
傅知怀是什么人?
一言以蔽之——脸皮之厚所向披靡。
所以燕稷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居然能在傅知怀脸上看到羞涩这种迷之表情。
燕稷看向傅知怀。
羞涩的丞相眼眸微垂:“陛下,臣确实还有一件事。”
说着,他停顿一下,脸上的羞涩更重几分:“臣思慕一人已久,望与之成结发之好,可那人尚不知臣之心意,便赋诗一首,打算送去,只是初次赋诗,不知是否合适,望陛下一观。”
燕稷:“……”
这种事也要朕管?
但作为明君,再念着旧时情谊,燕稷觉着偶尔关心一下臣子的终生大事也不是不可以,叹气:“拿来吧。”
傅知怀应一声,唇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过去,燕稷接过来,发现信纸还是染着梨花香气的。
很是闷骚。
燕稷将信笺打开,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风月诗句,但低头看过去,顿时被其中的尺度震住了。
这诗写的……实在是……
太荡漾了。
燕稷忍不住抬头。
傅知怀站在他面前:眼眸里满是希冀:“陛下觉着如何?”
其实一言难尽,但考虑到臣子的面子,燕稷还是昧着良心开了口:“朕觉着,十分……不错。”
话音落下,就看着傅知怀眸中突然浸满了光点,春暖花开一般。
燕稷顿时觉着自己的良心昧的还算值得,低头继续看了下去,越看越觉着丞相如果不做丞相,去街头写些活色生香的画本子也是可以谋生的。
等到看完,燕稷放下手中的信笺,内心十分复杂。
傅知怀眼角弯着:“陛下?”
燕稷沉默几秒,艰难出了声:“若是你心上人看见,定能从中窥得你想与之……结发的心意。”
“如此,臣便放心了。”傅知怀笑起来,神情愉悦而满足,眸光如同坠了星点,看起来很是荡漾。
看着这样的傅知怀,再想到方才看的破廉耻情诗,燕稷顿时对他的不正经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沉默一会儿,问:“丞相还有什么事么?”
幸运的这次傅知怀并没再露出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表情,站起身来:“并无其他事,陛下,天色不早,臣便先告退了。”
燕稷如释重负,嗯了一声。傅知怀躬身行了礼,嘴角带着笑转身出了门。
看着他身影消失,燕稷松口气,低头突然发现丞相的情诗还在桌上放着,没有带走。
一封信特意遣人送回去未免有些大题小做,燕稷想了想,觉着还是先把它放起来下次再还给丞相。这么想着,他伸手将信纸拿了过来塞进信封,动作间不可避免看到其中破廉耻的内容,心情顿时又有些复杂。
实在可怕。
燕稷心里暗自感叹一声,将信笺放在一边,等到心情平复后也就不太把这件事放心上,毕竟丞相向来风流不正经惯了,再一言难尽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也是能够理解的。
燕稷低头笑笑,重新将方才没批完的奏折拿了过来,一本本批了过去,等到案上的奏折见了底,外面天色也暗了下去。
邵和站在边上:“陛下,是用膳的时辰了。”
燕稷嗯了一声,将最后一本奏折批了放下笔。邵和上前将散乱的奏折整理好,转身取了披风燕稷系上披,又拿了烧暖的手炉放到他手中,才上前开了门。
早春时节,夜里又起了风,出门顿觉一片凉意。
燕稷没上帝辇,缓步朝宣景殿方向走,邵和亦步亦趋跟在旁边,时不时转头看燕稷一眼,欲言又止数次,开了口:“陛下,今日这般做,真的合适吗?”
“嗯?”
“这人心毕竟难测,王爷如何陛下已经知晓,可丞相……”邵和犹豫一下,道:“真的信得过么?”
闻言,燕稷桃花眼微微挑起:“朕都没急,你倒是操心。”
邵和低头捏衣角。
燕稷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在后者茫然抬头的时候出了声:“邵和啊,你觉着丞相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