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霍湘震还挺无奈,说,那我空手上门总不太好吧?
楼辕想了想,点头,告诉他,手上拿着白鹿剑好了,这样就不是空手了。
霍湘震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把楼辕惯坏了,总是这样,任性得怪可爱的。
此时霍湘震进了白疑府上,白疑亲自延请他落座。席上众多豪强见了霍湘震竟然被白疑亲自迎进来,自然是多看了几眼。不看不要急,看了之后,反应就不对了。
有人见霍湘震衣饰简单,自然地就是开口嘲讽了一句:
“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
旁边的人赶紧捅了他一下,一边悄悄看霍湘震,见他没有变脸色,才低声道:“你才是不识货!他浑身的东西加起来,比这一院子的珠宝都值钱!”
这回轮到霍湘震有点懵了,他还真不知道。只是佯作无事落座,耳朵却还在听那边的嚼舌根:
“你看他那衣服!别以为白的就不值钱!那是昆仑玄蚕丝的!那蚕半年时间才能吐一寸丝,我们家一块这样的帕子就值三百两!这玄蚕丝根本不能染色,我听人说叫‘入水不湿如水,入火不燃如火,遇刀兵不断如刀兵’,你觉得这么一身衣服,得多少银子!”
霍湘震突然觉得自己衣服上满满都是银子的重量。他一直以为楼家有钱,没想到楼家不仅有钱,还很会花钱!尤其是楼辕!他什么时候弄得这么一身衣服啊!
“还有你看他头上那个簪子!”那边窃窃私语,其实席上的人都听见了,而且都在听,“你眼瞎了啊!那是金丝楠木的,一楠一命!除了皇族御赐,谁敢用就得砍头!这不是李唐皇族赐的,就是赵宋皇族赐的!”
霍湘震想起来了,这个男簪本来就是楼辕的。云雨之前楼辕喜欢散开头发,他走之前楼辕就是披散着头发把这个男簪插在了他头上,还笑嘻嘻地打趣他,让他小心一点,万一跟哪个“小绵羊”玩起来,把这男簪弄丢了,没地方找第二个的。
楼辕的话自然是玩笑,他要敢扑小绵羊,楼辕绝对剁了他。不过当时他只以为楼辕是说让他别风流,没想到楼辕是真的告诉他这个男簪价值多少。
霍湘震顿觉脖子好累,赵宋今上赵元桢钦赐楼府五公子的金丝楠木簪……还以为他家暮皓是让他朴素出现来表示不给白疑脸,没想到他家暮皓这是低调炫富实力打脸!
咦?这都什么词?感觉都是吴积白的话……算了不想了。
白疑的眼力自然不差,别人能看出来的,他自然也能看出来。当下招待霍湘震坐下之后,便笑道:“既然贵客已经来齐,不如我们就开宴吧?”
话是问句,但并没有指望谁回答。白疑说罢,便抬手,慢慢击掌三声。
三声击掌之后,便见两列美人从院内鱼贯而出,手捧珍馐美酒。这美人自然不是美女,而是白疑家中那一个个的女装少年。均是粉白的烟云窄袖轻衫,外罩嫩柳轻容;乳白的面纱蒙面,半遮半掩半透少年们的容颜,不见朦胧胧的红唇,却可见亮晶晶的双眼。
珍馐美酒不是真正的美味佳肴,他们才是。
有人对珍馐有心,有人对佳人存情。霍湘震却是淡淡稳坐,不为所动。
白疑看他一眼,见佳肴美酒上桌,便笑道:“今日这‘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全齐,贤主、嘉宾二难并举,诸位只管自便就好,不必拘主宾之礼!”
霍湘震只心说还好楼辕那个小挑剔鬼不在这里,不然他绝对会毫不给白疑面子地说:
“这‘四美’应是音乐、饮食、文章、言语之美;古人云‘音以赏奏,味以殊珍,文以明言,言以畅神。之子之往,四美不臻。’而‘二难’就是‘知几其神乎,古人以为难;交吐诚,今人以为难。今君一面尽二难之道,可谓明德惟馨。’二难指的是‘明德’,即为明哲和坦诚。”
跟那小子呆久了,掉书袋都是随他的!
只是霍湘震有一点比楼辕好,那就是他一点都不刁钻。霍湘震不喜欢为难别人,他比楼辕更有君子风度。于是此时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淡然斟酒一杯,酒也不必他斟,自然有美少年上前来,给他奉酒。
霍湘震举杯沾唇,却微微一顿,便放下了。
酒里有些东西。他不必喝下去,只是沾唇便知道了。
白疑见他放下了酒,便“关切”了一句:“怎么?霍公子是不喜欢白某府上的酒么?”
自然不喜欢的。他喝过最好喝的酒,是赵宋楼家的私酿烈酒。更好喝的酒在边关,他等着他的小猫儿请他喝到。
所以这加了些东西的酒,他并不打算喝。他看到有人喝了酒,已经揽住了身边美艳少年的纤腰。
于是他笑了笑,一语双关道:
“在下来此之前,吃得很饱了。”
不管是哪种“吃”,他都吃得很饱,而且都很美味。晚饭是和楼辕在府上吃的,楼辕笑眯眯把水晶虾仁里面的虾仁让给了他;另一种“美食”,自然是晚饭之前就和楼辕在卧房里“吃”了个饱。
于是就好像楼辕所料,一个吃饱了珍馐佳肴的人,哪会对别家的饭菜以及“残羹冷炙”们感兴趣呢?
于是霍湘震连饭菜都只是客气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菜肴比云骢楼的手艺差远了。他身边的美少年,也只是尴尬立着,没有像同伴一样被拥入怀里。
白疑见此,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如同食腐的秃鹰般阴森,却在灯火映照下镀上一层佛陀般的金光:
“霍公子可听说过,石崇家中美人劝酒,有人不饮,便处死美人?”
那侍立的美少年听闻这话,忍不住身形微颤,慢慢伸手,声音里也是惊恐战栗:
“请、请公子……”
霍湘震却是慢慢摆手,轻轻抬眼看白疑:“不知主人,是希望霍某做王导,还是王敦?”
石崇让美人行酒,客人如果饮酒不尽,就杀死美人。酒行到王敦、王导面前,王敦故意不拿酒杯,美人悲伤恐惧,面容失色,可王敦依旧若无其事。王导平素不饮酒,但担心美人因此遭罪,便勉强饮干一杯。
白疑笑:“主人喜欢的,自然是王导王茂弘。”
霍湘震却笑:“只是在下却更愿意做王敦王处仲。”
君子虽谦和有礼,但仍然有风骨。人命一条,他不忍心;只是更不愿辜负他的暮皓。
只是,还好他并非王敦,而是霍湘震。
于是他只是接过少年手上的酒盏,放在桌上,对少年道:
“既然主人已说宾客足可尽兴,那么我现在要你退下。你下去吧,酒已上桌,喝不喝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了。”
少年怯生生看了白疑一眼,白疑脸上虽笑却看不出喜怒,只是慢慢道:“霍公子既然要你下去,你还站在此处作何?”
少年蒙赦,急急忙忙行了个礼便匆匆退下。霍湘震看看那少年的背影,身形倒是和暮皓差不多,可惜了,他却是在这个地方。
少年匆匆退下,慢慢贴着墙角走。他这是死里逃生,免不了脚下发软。
只是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风声,他还不及回头看个仔细,便被人轻手一击左颈,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袭击者将少年拖入黑暗之中,又是片刻,一个戴着面纱、身着白府女装的少年便出现了。那一双眼都是黑色,桃花眼儿美得勾魂夺魄,却一只眼睛光华灵巧,一只眼睛略见黯淡无光。
第三十章:回眸惊鸿
那少年身姿轻巧,慢悠悠在白府大宅里面行步,仿佛一位高傲的帝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步履稳健轻巧之间,脑海里却是锦官城新任的节度判官甘草和节度副使楼辕的一次谈话。
那是在锦官城府衙的后堂,那时候霍湘震不在——他也不是全天跟着楼辕的。甘草和楼辕,讨论的是白疑的事情。
“大人,白疑在锦官城内为祸已久,与许多官吏也有所勾结,不知大人有何对策?”甘草问话时,是全心确定了楼辕必定有办法的。因为他绝对相信楼辕的年纪。他确定,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大人,是有着别人没有的才能的。
然而这次,楼辕却是笑意微微,一打折扇,摇了摇头:“没有对策。”
没有?甘草不解。
楼辕的语气依然是淡然平缓:“我已经遍查过府库内的文书档案,所有关于白疑的案底,都已经被强词夺理清理干净。用他曾经的旧案,是对付不了他的。”
甘草不由得有些焦心:“那大人的意思是……等他再度犯案?”
“不。”楼辕的回答十分果断,斩钉截铁道,“且不说此人自我上任之后,定会夹着尾巴几天;只是若放他再度欺压良善,我岂不是为虎作伥?”
他的果断,让甘草明白他一定是有了对策的:“所以大人打算怎么办?”
“有一样东西,绝对就在他手里,而且绝对能让他永无翻身之日。”楼辕的笑意带着笃定的意味,仿佛早就做好了打算。
——是什么?甘草不解。
——他贿赂锦官城官员的账本。
楼辕说,一个商人,不管出手多么阔绰,都绝对是有一本明白账的。他可以不计自己柴米油盐酱的支出,但绝对不能忘了自己行贿的支出。因为一旦对方要反悔,账本就是他的王牌。
只是问题却也在此:“可是大人已经将那一班官吏几乎全部辞退了,白疑还会留着账本吗?”如果已经没了要胁迫的人,那账本的存在就只是一个拖累。白疑不傻,还会留着它么?
而楼辕的笑容依然优雅:“甘判官,你也说了,只是几乎。你以为我留下那几个人,是做什么用的?”
只要账本里面记下来的人还有一个存在,账本的那一页就依然有它的价值。白疑或许会销毁其中的某几页,但一定还会留下依然可能有用的部分。
趋利避害,这是商人的本能,也是人类的本能。
甘草明白了,却不知楼辕要如何拿到那个可以作为证据的账本。
楼辕只是微笑,慢慢说了一个以他的身份、他的地位绝不应该说的出口字眼:“偷。”
偷?
堂堂的副使大人,要找梁上君子,窃取罪证?
甘草自然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楼辕却看他的模样,只是微微摇头,带着笑意:“很好,甘判官,本官没看错你,你的确是个君子。”
甘草禁不住苦笑:“大人,你这是折煞我了。”
楼辕折扇微摇:“不,甘判官,你要知道,有时候君子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称赞,它还可以是说:你这个人啊,太死板。”
甘草低下头,似乎依然难以接受楼辕的理论。只是他在想,是不是楼辕说得是对的?他遇见过很多事情,他的君子之道似乎全然无用。他偶尔也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死板。
只是楼辕却也并没有打算让他接受自己这一套“厚黑”的东西,只是慢慢道:
“甘判官,不用怀疑你自己的处世之道。你这样就很好,真正的异类是本官。本官自认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所以,本官会用良善之人用不出来的手段。”
楼辕一直是个很嫌弃自己的人。
只是甘草并不知道。
所以甘草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度纠结,只是又问楼辕:
“不知大人打算派何人去白府……盗取账本?”
他说不出来偷这个字。楼辕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这个啊,甘判官就不用多问了,本官自然有人选。偷东西也是犯法,本官哪能告诉甘判官他是谁呢?”
楼辕口中的这个人选,此时就在白府大宅之中寻路。
白府这么大,小小一个账本在哪里?他想,想来会在一个……不太一样的地方?
少年并不认识白府的路,只是随意循着路走。他可能是世上最不靠谱的盗贼。
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传来,少年欲躲开,却猛然停步,因为他听到了一句话——
“霍公子,这边请。”
霍公子?霍湘震?少年立刻回过神来,旋身站到了廊下的阴影里,看着和白疑等人一道向白府后院走去的霍湘震。此时霍湘震就走在白疑身边,身后是同来赴宴的那一干富商。他白衣如雪,又只是二十余岁的容貌,此时在一干人等里就是鹤立鸡群一般。
更显得霍湘震与众不同的,是他身边没有跟着任何一个白府的美少年,他只是一人缓步,目不旁视,手上只握着他的白鹿剑,并没有牵着谁的手、搂着谁的香肩细腰。
少年的目光只在霍湘震身上停留,那视线里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含情脉脉。两只漆黑的眸子,一只是光华煜煜,流露出无尽的痴迷心绪,另一只却有些呆滞无光,只是隐约显现一些亮色。
霍湘震依然有着身为妖的敏锐,感受到了一道温软的目光就在他身上。下意识望过去,便看到了那少年。少年猛然间醒神,受惊一般转身逃入黑暗之中。
只是完全遁入黑暗之前,又忍不住回眸看了霍湘震一眼,带着微微浅笑。他的眉眼里是明艳是笑意,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傲然和自诩,还有无穷的温软情意。
那回眸浅笑,仿佛是风乍起,吹拂过一池春水,又带起柔丝嫩柳掠过心尖;又更仿佛是高高冰山上,反射的第一缕明媚晨光,照亮了一个世界。
那不可方物的一个回眸,尽收霍湘震眼底,在霍湘震心里狠狠撞了一下。
如果形容,他会说,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这是曹植的《洛神赋》,形容一个美至极处的女子。那少年虽不是女子,但这回眸的风采,却是世间万千女子比不上的。
真美。霍湘震一瞬间痴痴立住。那少年的这个回眸真美,就好像他的暮皓一样。
如果那个少年坐着轮椅,穿着男装,是阴阳妖瞳,那么霍湘震会笃定,那就是他的暮皓。因为那笑容里的风采,他觉得普天之下只有他的暮皓才会有。
温和与柔软,是来自他的暮皓心里那温温软软的人性,以及和他的柔情蜜意;明媚和阳光,是妖物最原始的纯真,以及他知足常乐,少有不悦;还有隐藏其间的傲气和坚忍,他想,那或许是他不在的四年里,他的暮皓有了楼家子孙的凛然气度。
这样的笑,只应该属于他的暮皓。
可那个少年,又是谁?
霍湘震不由自主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思索着这个无解的问题。如果那少年不是暮皓,还有谁在回眸一笑里可以有和暮皓一样的风采?如果那少年真的是他的暮皓……怎么可能?
楼辕的双腿是他亲手……而且当年还是吴积白给楼辕诊治过,明明白白说双膝髌骨均已碎裂。当年孙膑根本都站不起来,他的暮皓最多可以在别人搀扶下站起来,或者支撑拐杖行走,怎么可能有那个少年的灵巧身姿?
还有眼睛。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确定那少年不是阴阳妖瞳。暮皓的妖瞳是源自生母猫妖,在夜里会发出绿光。那少年虽在廊下,但如果一只眼睛发光,他不会看不见。
而且,他的暮?8 ┯Ω靡裁挥欣碛梢亲敖滓筛邪桑坑惺裁词拢退狄痪洳痪褪橇耍?br /> 霍湘震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喜欢暮皓喜欢到发了疯。或许那少年的一笑并没有这么美,只是那少年身形和他的暮皓相仿,他便看错了吧。
此时白疑也注意到了霍湘震一直望着那一个方向,便问了一句:“霍公子?怎么了?”
霍湘震只当自己看错,摇了摇头,收回了视线:“没什么,看错了而已。”
一行人只当无事,继续向着白疑的娉婷阁行去。黑漆漆的廊下,听到了霍湘震那句话的少年不由笑得更甚。这妖龙也是个呆子……不,还好这妖龙是个呆子!
少年只是笑过,便继续探路。他事先也找人探听过白府的信息,此时便是向着白疑最宠的那个“少爷”所住的水上小筑而去。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相信他对于人性的窥测,以及他的锦心绣口。
小筑之中,少爷正是准备睡下,屏退了一干下人。小筑在水上,潮气略重,于是墙壁上都是如皇后的椒房宫一般,涂上了混合着花椒的泥,又仔细装修过一番。
少爷要睡下的时候,就连白疑都不能打扰。一是少爷浅眠,稍有声音和光亮便会惊醒;二是少爷“起床气”极重,只要有人吵醒了他,抽筋扒皮都是轻的。
而今日,那少年却毫无顾忌地推开了少爷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