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虾米豆腐
美好的清早。
楼辕哼着小曲儿,一如往常地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浇花。今天是他逢五休一的公休日子,不必到公门里去劳碌,可以小憩一天。
而霍湘震则是刚从外面回来,手上拎着给楼辕带回来的早点。进了楼辕所住的院子里,见了楼辕,便提起了一下手上的纸包:
“早点吃了么?”
“还没,等你呢。”楼辕说着,放下了水壶,让身边的仆从去厨房拿个盘子来。此时还很早,小梦山还没起床,八哥也在吴积白的房里,和吴积白一样还没醒。
霍湘震便走到他身边:“你就不怕我早上也留在白疑府上吃了?”
“不会。”楼辕说着,拿起了花枝剪子,给盆景修枝,眼睛都没看霍湘震,“我知道你今天早晨一定会赶回来。”
霍湘震昨夜是在白疑府上过的,这楼辕早就知道。因为白疑派人来接霍湘震的时候,就说了是要请着过夜的,因为散席也会很晚了。楼辕也不打算让霍湘震赶夜路回来,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霍湘震却是一大早回来了。见楼辕这淡淡的模样,终于还是先忍不住,伸手弯腰,从侧面抱住了楼辕:
“你真是……嘴这么硬干嘛?”
楼辕放下了剪子,回手握着霍湘震的手腕,唇角笑意浅浅:“我嘴硬不硬,霍大少爷你该比我清楚不是么?”
恋人间的情趣,怎么都是不嫌多的。霍湘震慢慢蹭上楼辕的脸颊,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昨天白府的酒菜不好,我没怎么碰,光顾着回味这里的美味了,现在有点馋,你说怎么办?”
楼辕浅笑着微微扭过头,在霍湘震唇上一碰,笑道:“够不够?”
“不够。”霍湘震装模作样抿了一下唇,也笑了起来,“还要。”
楼辕却伸手捏捏他的脸,仿佛是问案一样的语气,却是带着些许笑意:
“先老实回答我,昨晚在白府过夜,有没有什么美少年侍寝啊?”
霍湘震有意逗楼辕,便做一副很为难的神情出来:“这个啊……”
楼辕又不傻,也知道霍湘震是什么样的人,明白霍湘震这就是在逗他。他自然不至于跟女人一样玩什么娇嗔,只是噗嗤笑了一声,一推霍湘震的脑门:
“装什么装?还想跟我说你遇见什么一夜春宵了?要不要我再找白疑帮你把那美人要过来啊?”
“那怎么行?”霍湘震笑道,“有你这一个,就够我神魂颠倒了,我还要多少个?”
楼辕只微微摇头,浅笑着拍了一下霍湘震的额头:“就你会说话!”
只是他这个笑,却让霍湘震想起了昨夜那少年的一个回眸浅笑,不由微微一愣,思量了一夜的问题脱口而出:
“暮皓,你有没有同胞兄弟什么的?”
楼辕微微一扬眉,仿佛是在看一个世上最大的大傻子:
“我家的情形,你还不清楚?我出生就克死了我娘,跟着就被我爹交给了你。我有没有同胞兄弟,你不该比我还要知道?若说不同胞的,我三个哥哥你也不是没见过,姑表亲什么的那就太多了,他们楼家那么多人,你要想知道,那我写一份楼家家谱给你?”
霍湘震当然不想要楼家家谱,他倒是比较想入楼家的家谱。摇摇头,又问楼辕:“有没有可能是你娘其实生了你们兄弟两个,然后有一个交给了别人?”
听他问出来这称得上是异想天开的问题,楼辕眉头半扬半纵,直接就问霍湘震:“你这是想找茬呢?你昨天喝了孟婆汤还是洗脚水?”楼辕的意思很明显,“我爹吃饱了撑的啊俩孩子一窝出来的还给俩人?而且还不跟我说?你是不是皮紧了想打架啊?”
“没有没有!”霍湘震赶紧摇头辩白,他知道楼辕不会动手,但是这个小半妖的厉害之处就在,他可以不动手,然后让他们的师父亲自出手……
“昨天,”霍湘震想了想还是老实交代,“昨天,在白府,我看见一个人,就晃了一眼,他挺像你的,所以问一句……”
楼辕盯着霍湘震的眼睛看了半天。霍湘震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摸着后脑勺接着说:
“他蒙着面纱,我就没看清他的脸。然后……当时是他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我觉得那眉毛眼睛都挺像你的所以就,所以就问问你……天底下除了你,哪能有人笑得那么好看啊?”
楼辕继续盯着他,盯得霍湘震都有点挂不住了。楼辕这才慢悠悠倚着轮椅的椅背,手指挟起一缕梳头时落下的头发,慢慢绕在指间把玩,神色间有些猫儿戏弄老鼠的玩味,笑意仿佛是在公堂上,掌握了确凿证据之后露出的那一番自得自信:
“那我问你,我笑起来好看,还是那人笑起来好看?”
他的眼睛是看着霍湘震的,此时坐着轮椅,随意地微微扭头,神色里还有一点的慵懒,真如个懒洋洋的猫儿。
可他眉眼里是满满的自信,尤其勾人的桃花眼里,略带些戏谑的神采,是世间少见的绮丽景色,让人看着他的眼睛就恨不得沉进去再不出来。映在阳光下,阴阳妖瞳一是柔光一是精光,却一样的有那些飞扬跋扈的骄傲盖不住的、专是因为看着恋人而有的柔情脉脉。
他没有面纱,因此,唇角和下颌的线条都在霍湘震眼底。唇略薄,不似女子的粉嫩,略有些白;下颌的曲线有些和缓,棱角并不生硬分明,是温温润润的翩翩公子一般。
他也没有站在黑暗里,因此,初晨的光亮在他脸上,照亮了少年白玉莹润的肌肤,略带病色,却也只是略略。
勾魂夺魄……
霍湘震只能用这四个字形容。他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暮皓,狠狠地用自己的唇齿去捉住那双还带着笑意弧度的薄唇,甚至粗暴地咬住了它,狂乱地用牙齿和舌头去和那笑意撩人的它“交流”。
而双手已经紧紧地将他心爱的小半妖箍进他的怀抱里,胸口紧贴胸口,隔着衣料仿佛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心跳。那么快,那么紧张而且兴奋。
他的魂已经被这个笑勾走了,他的魄已经被这个笑起来的小半妖收进了手心。
那个少年的回眸再美,也是因为和他的暮皓一样。所以世上最美的,依然是他的暮皓。霍湘震在心里嘲笑自己,和楼辕说有个笑容让他惊艳了,岂不是就像在和他的师父说有个小妖法术高超?
只是霍湘震已经无暇嘲笑自己了。当一个人怀里是深爱的恋人,并且正在深深拥吻的时候,这个人若还能想些有的没的、而且想很久,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个正常人。
霍湘震自然是正常人,所以他已经无力再去想那些事情了,他的所有精力,都只在他的感官上。
这绵长的一吻结束的时候,他恋恋不舍和他的暮皓分开,唇间自然地拉出了一道银丝。楼辕忍不住“扑哧”低声一笑,只抻着袖角要擦一下了事。霍湘震便从怀里掏出了帕子,擦净了两个人湿漉漉的唇。
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暮皓。”他说,“暮皓,我真是个傻子。世上怎么会有人比你笑起来还美?”
楼辕却是依然的笑眼弯弯:“比我美的多得是,而且我又不是女人,比什么美不美?”说着,整了整霍湘震因为刚才的激动而有些凌乱的衣襟,“只是我对别人,笑不出这么好看。而且你要知道——”
说着,又是调戏一样的勾起了霍湘震的下颌:“就算有人笑得比我好看,你的心里也只能有我!”
他的心里当然只有他的暮皓。从他的暮皓走进他心里的一刹那起,那里就根本再容不下别人。只是嘴上总爱讨个便宜,便捏了一下楼辕的脸颊:
“白疑家里,三宫六院都不止,一个什么水风就二十二个人,还有个娉婷,面首小生多的我数不清楚,连他家里的仆从,都有能笑得跟你一样的……”
“说白疑府里的面首跟我相似,你这是损我呢,还是损你自己?”楼辕眯着眼就打岔一句,微微昂首带着傲气,开口就是不留余地咄咄逼人,杀气十足却完全不带火药味。楼小猫女王一样的气场十足,一瞬间霍湘震简直想跪下来蹭一下他脚尖然后把他推到床上狠狠开荤。
不过他的理智君还是爱岗敬业的,及时阻止了他的禽兽行径,让他只是吞了一口口水,就只是解释起来:
“都没有,暮皓,都没有……那个少年就是再像你,他也不会是你。我一直记着,只是因为他笑起来让我想到了你而已……”
楼辕当然知道那个少年是谁,只是他偏偏不会告诉霍湘震——至少现在,完全不是时机,他绝对不会明说。即使霍湘震的回答,在知道真相的人听来,其实有着难以言喻的微妙可笑,他也不会说。
所以他此时只是唇角微微一挑,笑得颇有几分自得,仿佛君临天下一般。而他却是用君临天下的气势,对他最爱的人说起了世上最霸道情话:
“师兄,你可记住,我和白疑不一样,你也不许和他一样。他三千佳丽也不是雨露均沾的,还有个优劣偏爱;而我,”他微微向霍湘震倾身,盯着他的眼睛,阴阳妖瞳里是坚定果决的柔情:
“我心眼子小,心里有了你一个妖龙进去,就塞得满满当当,连根针都插不进去。而且我就这么大少爷脾气,我心里只有你,那就不许你心里头是我跟别人挤着。我就这么难伺候,你心里要有别人,要么你撵他出去,要么我撵他出去。你要舍不得,那就撵我出去。”
说完,似乎还很讲道理一样,眼珠儿微微一转,还补上了一句:
“师父什么的不算,你心里他们跟我不是住一起的。”
霍湘震被他这个最不讲理也最讲理,却最通人情的情话,打动的仿佛经脉都舒畅了。当下理智君自觉退位让贤,霍湘震抱起他的小半妖就直接回了还没收拾打扫的卧房。
反正他今天休息,时间充足得很。
第三十二章:讨价还价
一本账簿,安安静静躺在府衙后堂的条案上。
楼辕慢悠悠地喝着清茶,忙碌的,是他身边的甘草。忙什么?忙着点算账目。
楼辕年纪不大,倒是深谙了官场偷懒的法子。活脱的甩手掌柜,早晨到了府衙之后,就是把账本往桌上一放,告诉甘草算清楚谁收了多少贿赂,算清楚白疑行贿多少。
这自然不是难事,白疑的账目记得清清楚楚,甘草的算盘拨的顺顺利利。
楼辕听着甘草节奏流畅的打算盘的声音,就想起了云骢楼里那名叫行云的账房先生,自然跟着就想起了白青骢。
嗯,这几天忙着白疑的事情,又有点馋他家的鱼了。可惜现在不是吃河豚的季节……嗯,对了,最近就快是吃螃蟹的季节了啊!
人说“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现在已正好是到了秋老虎的时候,再过小半个月,母蟹就可以上桌了;再过一个半月,就是公蟹美味的时候了。到时候一定要去云骢楼来一顿……说起来中秋节也要到了啊!
楼辕开始走神,今年中秋没在京城,妹妹楼玉清也和自己一样在剑南路,楼府的中秋节一下子少了两个人,不知爹娘和兄长他们不会有些伤怀。
想到楼玉清,楼辕又开始想,怎么还不见竹夜清那边的动静?他这个做哥哥的倒是不急,只是楼玉清这个做妹妹的急着嫁呢。他每天早来府衙,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逃开妹妹恨嫁的碎碎念……
他这里走着神,却听甘草兴奋地说了一句:
“大人,您真是神了,连白疑的账本您都能给弄来!”
楼辕笑微微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平静的语气里却是颇为自得:“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怎么收拾白疑?”
甘草自然是兴冲冲的:“大人,我们这就带人去抓了白疑么?”
楼辕却是慢慢呷了一口热茶,摇摇头:“不,三天后。”
“这,这是为何?”甘草一愣,手上一停。
“我答应了别人,”楼辕笑得神秘,“不可说。”
甘草已经习惯了这位大人神神秘秘的模样,干脆不问了,反正大人不管怎么神秘,到最后都是对的。于是再度低头,噼噼啪啪地打算盘。
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上自然是没那么容易的。楼辕眯着眼睛,出神——
想那一日,混入白府的少年毫无忌惮就推开了“少爷”的房门,自然惊醒了尚未熟睡的少爷。
少爷半支起身子,蹙眉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恶语怒骂:
“你这小贱货!打扰我休息是不想活了吗!还是老爷的床不够你们上的,连我的床都想爬上来了?!”
他却极为淡然,慢慢道:
“我自然是惜命的,却不知你,是想让白疑死,还是活。”
少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并非寻常小倌。这偌大一个白府,有几个人敢直呼白疑的名字?当下只肃容,冷冷敛眉反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仿佛是回了自己家一般,回身轻手关严了房门,慢慢向房内走。屋里昏暗,他走的很慢,却出奇地没有碰到任何东西,顺顺利利坐到了桌边,就好像是来谈判的:
“你睡不好,是不是?”
他竟不说白疑的事情了,少爷冷冷质问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黑暗里,少爷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模模糊糊看到那少年是正襟危坐在桌边,双手扶在膝头,腰杆挺拔,坐姿端正。只是少年的语气却是戏谑玩味,仿佛已经是十拿九稳:
“我想说,我知道你恨白疑,而且你想他死。”
“呵!”少爷一声冷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少年敢孤身来此,自然已经是做足了准备的,这位少爷的事情,早就有人告诉过他。于是只是胸有成竹道:“知道。你是以前锦官城杨家……”
“你不知道!”少爷猛地打断了他,“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停下,少爷才恨声继续道:“我现在没有名字,我只是‘少爷’而已。更重要的是,我是他养的玩物!他死了,我难道还活得下去么?”
他并不说话,只听少爷咬牙:“你知不知道白府里这些下人有多恨我?就是这些小贱人们?他们个个都恨不得活生生咬死我,然后取代我的位置……你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勾心斗角?”
“我从没这么以为过。”他辩白,带着一些叹息,“就好像尔虞我诈这个词,本来也不是给女人用的。”
少爷又是冷哼一声,语气依然是他的淡淡慢慢,饱含恶毒刻薄:
“但是我不会给外面那些贱人们机会……想把我踩下去,我就能让他们生不如死。”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他嗅得到这个屋子里淡淡的血腥气,普通人或许闻不到,但是对于他,或者经历过他经历过的事情的来说,屋子里的血腥味已经渗透进了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缝隙。
洗不掉擦不净,浓得让人窒息。他知道少爷睡不好的一个原因,一定是这血腥气。少爷的鼻子闻不到,但少爷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知到。
这是少爷自己造的孽,少爷又怎么可能全无负担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带些嘲讽:“你甘愿做一个玩物?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这个,你又有没有想过?”
少爷沉默。他也不说话。他知道少爷一定是个聪明人,狠毒的人,往往都是聪明的。
否则就只是鲁莽的武夫罢了。
少爷当然够聪明,而且不是一般的聪明:“你到底想要什么?”
夤夜潜入白府,又是来找他,怎么想也不是要做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再加上这一句句的游说——谁会这么好心来劝一个玩物回头是岸?
他低低笑了一声:“果然是聪明人,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少奉承我几句吧,直说你要什么。”
“账本。”
少爷眉尖微微一蹙:“你说白疑和锦官城这些官吏往来的账本?你是公门里的人?”
他只是慢慢地,成竹在胸地说:“看来这个账本一定是存在的了,而且你也知道它的存在。至于我是不是公家的人,这你不用管。”他微微笑道,“账本交给我,白疑,就是必死无疑。”
少爷的眸光渐渐冷厉了起来:“那账本自然是要命的东西,贿赂官员是重罪,那个账本足够让白疑死。我的确很想他死,但绝不是死在官府的刀下。”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少爷不说话。这沉默,是在等少年的话。少年想了想,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