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未亮,谢轻裘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他睡眠一贯很轻,一点响动都会醒来,躺在床榻上,听见远处隐隐约约的推搡呼喝声,“他在哪?”“都给我滚开!”“把他带过来!”男人粗嘎的喝骂和女人尖利的哭号混杂在一起,大清早吵得人头皮发炸。
谢轻裘拧了拧眉,从床上下来,梳洗穿戴整齐,还没往外走,门突然被人踹开。
几个差役打扮的人气势汹汹闯进来,中间一把浓须的男人厉声喝道:“案犯在此!给我拿下!”
谢轻裘被人扣着手腕压着肩膀,往前走,刚出门,一个状如疯癫的女人扑上来,被一个差役挡住了。那女人脸色惨白,双眼赤红,指着谢轻裘大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池家哪里对不起你?!我周亭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杀了我的大儿!”
“他是你哥哥!你居然杀了他!我要你偿命——给我儿偿命!你们放开我!放开!都给我滚!”
周围丫鬟仆妇哭的哭,拦的拦,有的道:“夫人别伤了自己。”有的道:“官家必定能还我们大公子一个公道,夫人要仔细您的身子——老爷不在,池家全靠夫人撑着啊!”
什么?
谢轻裘遽然睁大眼:那个池大公子死了?还说是他杀的?
他几乎要被这吵吵嚷嚷、你推我搡、乱作一团的荒诞场景逼得笑了。索性冷下脸,任官差将他押解着,关进大牢里。
谢轻裘被关进的应该是重刑犯的牢房,脏污不堪,极其狭小,临近的牢房里没关什么人,却能隐隐听到一些犯人熬刑时的惨呼哀嚎声。在这阴森无光的地方,听起来格外可怖。
一直没人来提审他,大约还有流程没走完。
谢轻裘想靠着,又嫌脏;想睡,却被无时无刻不在的抽泣和惨叫吵得眼也闭不上,身姿倨傲地坐在地上,沉着脸,恨不得团个布团,每个吵闹的犯人嘴里塞上一个。
大约到了深夜,隔壁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血肉模糊、几乎只剩形状的人被扔进来。那人浑身像是拿铁刷子刮过,血肉丝丝缕缕垂散着,脸上被烙铁烙得五官都看不分明,两只眼大概都瞎了,和烧焦的皮肉黏在一起,嘴像个空荡荡的血洞,发出呜呜啊啊的哽咽声。
离这人三间牢房的犯人,大约都心惊肉跳、不能入眠了整整一晚上。有几个胆子小的,发出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谢轻裘眼皮也不抬,坐在原地,神色可见没睡好的负气,面沉如水,嘴角紧紧抿着。
一连几天,饭菜都是馊的,谢轻裘的隔壁牢房时不时扔进一两个受重刑的犯人,没人医治,伤口腐烂,血腥味和腐臭味混杂在一起,恶心的人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突然一天,两个差役打开谢轻裘的牢房门,将他提了出去,推进重刑室内。
铁钩刚刷闪着森然的寒光,烙铁搁在炉内,火星啪啪炸裂出声响。
一个人正拿刷子刷一条粗长的麻绳,麻绳里埋着数不清的细小钢针,刷子把针头刷得竖起来,将犯人摁在上面拉扯一道,浑身皮肉都能刮花。
一人将谢轻裘绑在行刑的木桩上,另一人道:“这可不好。解下来,拴着小手指头,吊在顶上去。”
上来一人,将谢轻裘两个大拇指用细牛筋绳拴在一起,吊在梁上。
牛筋绳吃肉,慢慢箍进皮肉里,像千万把细小的刀搅着两指的筋脉,狠狠拉扯。谢轻裘两世为人,从未受过这种磋磨,冷声道:“不先审问,就来动刑。按的是本朝哪一条律法?”
一人粗嘎着嗓子喝道:“那池大公子暴毙,不是你做的?还要审什么审?”
谢轻裘:“为何一定是我?”
“怎么会不是你?你白天将他从步辇上摔下来,踩他的手,打他的脸,拿刀划伤他的脖子,还要把他推进池塘——池大公子当夜就死了。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
谢轻裘被他这胡搅蛮缠气笑了:“一派胡言,什么东西!”
一人甜腻腻地道:“落到咱们手上,还这么大的脾气。哎呀!”
他把脸凑到谢轻裘面前,扭着身子贴上来,嘻嘻笑道:“要律法?哎呀呀,真是稀奇。你难道不晓得,诏狱是阎王爷的地盘,地府收拾人那是阴间的事,可不归咱们的龙椅上的那位圣上管!”
他说着,眼睛眯起来,翘着兰花指,摸了摸谢轻裘的脸,呵着气道:“哎呦,你长得可真俊。怎么着,陪咱们快活一场,少抽一条鞭子,嗯?”
谢轻裘一身鸡皮疙瘩都恶心得掉下来,二话不说,飞起一脚朝他脸上踹去。
那人虽然看着油腻猥琐,反应却着实灵敏。一侧身躲过谢轻裘极重的一脚,阴测测笑道:“好嘛,小野猫胃口大,就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可要好好成全成全你。”
他拿着一根手臂粗的钢鞭,盯着谢轻裘,眼里亮光闪动,嘿嘿笑着,扬手狠狠抽过去。
那鞭子覆着鱼鳞状的刀片,刃口锋利,这一鞭抽下,谢轻裘从肩胛骨到侧腰,拉出一条皮肉外翻的长长血口,他喉咙一甜,一口血呕出来。
原主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身子一贯孱弱,之前又受了重寒,刚好起来。谢轻裘估计最多再有三鞭,就会活活把他抽晕,再有五鞭,内脏的伤就难以痊愈,十鞭以上,他大约能直接归西——他咬了咬牙,一边咳着血沫一边道:“滥用重刑,你们不就怕——五皇子吗!”
那人把玩钢鞭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呣?你说谁?”
谢轻裘呸出残血,费力道:“五皇子!”
那人哼道:“五皇子?同你……难不成还有什么关系?”
谢轻裘:“我乃五皇子门下清客!”
那人“啪”一声将钢鞭甩在地上,慌里慌张地道:“什么?”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压下面上的惶色,哆嗦着嘴道:“是么?这也不能听你一人说的,咱、咱们还要去,去问一问五皇子殿下。”
他说完,理了理衣衫,急匆匆走了。
过了没多久,只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个娘娘腔的声音陪笑道:“哎呦,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哪里知道是王爷您的人?若知道,借咱们十万八万个胆子,也举不起鞭子啊。”
他们走进来,那人急急忙忙地喝令:“快快!赶紧给咱们把池大人放下来——哎呦喂!池大人跟在五皇子身边,人品才学那都是没的说,怎么就被刑部外那群头上顶夜壶的混账东西捉进诏狱,非叫咱们审个罪名出来!哎哟喂!若不是王爷,咱们就要被那群没王法的混账害苦了!冤枉池大人这样的国之栋梁,咱们是万死难辞其咎的呀!”
五皇子抬了抬手,止住他的絮叨,走到谢轻裘身边,关切道:“怎么样?要不要紧?没事了,本王来带你出去。”
谢轻裘痛得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心道:不就是你把我送进来的吗?
他实在太清楚五皇子这个人了。他的心肠之狠厉、手段之毒辣,远非常人可比。他要用谁,一定要先拿捏住那人致命的把柄和弱点,叫别人只能供他驱使、唯他的马首是瞻。池大公子暴毙,逃不开是五皇子动的手脚。他杀了人,再把所有罪名往谢轻裘头上一扣,叫谢轻裘不死心塌地跟着他,就只能背着杀兄的罪名去死。
这几日不断有熬苦刑的犯人,被扔在谢轻裘周围,就为了狠狠吓一吓他,好叫五皇子出来把他救走的时候,他能感激涕零,如获新生,从此愿为五皇子肝脑涂地。
付良沉的势力在刑部,诏狱则一贯被五皇子把控着。刚才重刑室内的人演戏演得极假,谢轻裘撑着身子,握住五皇子的衣袖,颤声道:“王爷救池衣于水火。”
他说不下去了,强行咬牙,继续道:“在下这条命,是王爷给的。池衣——愿为王爷效死!”
五皇子执起他的手,情真意切地道:“哪里的话?轻裘,你先疗伤,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你爹爹那里,本王正在替你想办法。总有法子将他从狱里捞出来。”
谢轻裘闭上眼,又是嘲弄,又是满足。心道: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了。
他痛得脑子发懵,眼前人影都是花的,恍惚间,感觉到五皇子俯下身,语气焦急地唤道:“轻裘!”他咬牙恨恨想:谁许你叫的?!然后两眼一黑,彻底昏死过去了。
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像被碾过,稍微一动就是难以忍受的麻痛。嗓子像被火烧灼着,一搐一搐,这感觉,应该是发了高热。他不过被人抽了一鞭子,伤却重得如此过分。
谢轻裘费力撑开眼,看见床榻边站着个人。不知道站了多久,目光凝在他身上,眼里是深得切骨的痛色。他见谢轻裘醒了,眼珠重重颤抖了一下,俯下身,轻声道:“痛不痛?”
付良沉。
谢轻裘动了动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他的嗓子稍微一动,就像尖利的指甲捅进喉咙,揪着那层薄皮撕扯出来。
一点血沫顺着他的唇角滑下来。
付良沉连忙伸手擦拭,低着头,声音发抖:“你爹爹的事,朕知道了。不会叫刑部冤枉了他。”
谢轻裘慢慢明白过来,缓缓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付良沉像是被那笑烫伤了,猝然移开眼。
谢轻裘慢慢道:“……谢……兄?”
付良沉发抖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是朕。”
谢轻裘:“皇……上。”
付良沉:“轻裘,痛不痛?”
谢轻裘漆黑的眼定定看着他,极慢极慢,点了点头。
痛啊。怎么不痛。
但再痛,也比不过五张桑皮纸贴在脸上,加官进爵痛得刻骨。
付良沉的眼里涌出极深的痛色,仿佛要割裂眼球。
他攥着谢轻裘的手,嘴唇颤抖:“朕这就传口谕去刑部,把你爹爹放出来。”
谢轻裘:“……多……谢……”
付良沉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说话!”说罢转身就走。背影几乎是惶急的。
过了一会,五皇子走进来。
仆从搬来一个圆凳,五皇子坐在床榻边,手里端着一碗药,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递到谢轻裘唇边:“先喝药。”
谢轻裘一面喝,一面在心里诧异。五皇子什么时候这么礼贤下士了?他一直以为,这样的事只有付良沉才能做出来。想到这里,他不知为何有些不满,很不高兴地拧了拧眉,心道:你在故意学他么?呸呸呸!学又学不像,学个什么劲?!哼!
五皇子见他皱眉瞪眼,道:“怎么?是药太苦了?”
谢轻裘摇头。
他原本就不大乐意跟五皇子说话。现在嗓子一动就疼,索性连嘴都不张,乐得哑巴到底。
五皇子慢慢道:“你的伤并没有这么严重。是本王给你身上用了药。”他叫谢轻裘看自己的手臂,上面青青紫紫,还有几处巴掌大的的乌斑,肿得高起,看不出原状。“那药势头凶猛,你前日受过寒,被药性一激,又发起高热。看着虽可怕,但将这碗药喝下去,调养两三天就能恢复如常。”
果然如此。谢轻裘低垂着脸,掩去唇角的冷笑。
“是本王去请的皇兄。刑部罗织罪名将你爹捕进去,实际是想叫他替人顶缸。你想把他捞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本王索性去跟皇兄说,你爹有冤,你为了给他伸冤,自愿受刑以证清白。这是一出苦肉计,你的伤严重些会更显心诚。不怨本王给你用了那药吧?”
谢轻裘摇头,心道:五皇子收服人心的手段当真老辣。他这番话说出来,面面俱到,用心良苦,换了任何一个人听,只怕都要感激涕零。池衣从小活得窝囊,没人在乎,被五皇子这样无微不至地关怀一下,估计会恨不得以死报之。
药喝下去,嗓子顿时舒服许多。谢轻裘吃力地问:“皇上……怎么会来呢?”
五皇子的手一顿,脸上的笑被烛火一映,不知为何,居然显出一丝狰狞的意味。他低下头,慢慢笑道:“他怎么会不来。”
“你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的那个故人吗,跟你表字一样的那个?”
谢轻裘点头。
五皇子又舀起一勺药汁:“那人同皇兄,交情是……很深的。我将你的表字告诉皇兄。他便带着太医过来了。”他唇角弯起来,弧度却是僵冷的,轻声道:“那人只比我大三岁,如今七七都过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谢轻裘摇头。
五皇子将喝空的药碗搁在一边,淡淡道:“我虽想把你举荐到皇兄身边,却不愿你死得跟他一样早。”他顿住话头,深深看了一眼谢轻裘,柔声道:“无妨的。万事有本王。”
五皇子的话果然不错,谢轻裘在床上躺了两天,身上的青紫乌斑和肿痕都淡得几乎看不出来,高热也消退下去了。等到第三天,他下床出屋,沿着长廊慢慢走动。五皇子迎面走过来,伸手搀了他一把:“这么快就下床了?”
谢轻裘被他扶住的胳膊一阵僵硬,身上寒毛一炸一炸。可又不能直接甩开,只好板着脸,眉头很不高兴地拧起来。
好在五皇子并未扶多久,就自然地松开手,关切道:“看你在皱眉,是不是伤口还疼?”
谢轻裘道:“……已经好了许多了。”
五皇子道:“你爹爹已经回了池府。”
“这次是刑部的人勾结户部,朋比为奸,贪赃枉法。设下圈套,冤枉了你爹爹。”
谢轻裘默然半晌,道:“皇上预备怎么处理?”
五皇子慢慢道:“皇上……已经出手将事情压下来了。”
他的语气,既满是安慰,又隐含沉痛,几乎叫人察觉不到那其中暗藏的阴险的挑拨。
谢轻裘心道:当然要压。这事逃不过是你在背后做的手脚,想借付良沉的手除去某些人。便是他们真有罪,此时大局未定,刑部被付良沉掌着,也是断断不能动的。贪赃枉法的人是要收拾,但也要等先收拾了你再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脸一黑,心里恨恨道:我为什么要替付良沉说话?为什么要盘算怎么做对他有利?我要杀他!我是要他死,要他一无所有,一败涂地的!
这想法一面让他觉得快意,一面却像刀刃捅进胸腔翻搅血肉,牵扯出窒息般的痛苦。他忽而想:我要把他的一切都给毁了——他的权势,他的名声,还有他的性命——我要叫天底下所有人提起他的死都拍手称快,叫后世的人把他跟夏桀商纣并称,说他坏透了,糟糕透顶,荒淫无道,臭不可闻!我还要把他亲近的人、掏心掏肺信任的人都拉到他面前,通通杀掉,一个都不放过!叫他也痛一痛,恨一恨,好好尝一尝我临死前的滋味!
忽而却想:……是不是太重了……叫他一无所有……一败涂地?
他痛苦地想:……我非要叫他死吗?!
耳边声响忽远忽近,纷纷扬扬,好像有人凑来问:他死了,你就快活了吗?
谢轻裘茫然摇头。心念一转,喃喃自问:不杀他,我就快活了吗?
这个想法叫他忽然间镇定下来,心上爬过坚固的冰封。既然杀不杀,他都不会快活,那就杀吧,杀个痛快,杀个干净。他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来付良沉的那句话:“轻裘,你是好人。”多可笑,多荒诞。他想放声大笑,却终于狠狠咬住嘴唇,低下头,颓然闭上双眼。
五皇子看他神色极其痛苦,眼中满意的光一闪而过,语气愈发关切,柔声道:“这次是你爹爹受委屈了。”
谢轻裘如他所愿,脸色愈发冷凝。
五皇子叹了口气,委婉地劝道:“皇兄对老臣,尤其是后头跟着的从龙之臣,一贯是这样的……你且把心宽一宽。”
谢轻裘默然不语,半晌艰难道:“但我爹爹,难道——”
五皇子打断他的话,脸色愈发亲和:“本王怎么会眼睁睁看他受这样的委屈?前日本王已经同皇兄讨了个恩典,你身上没有功名,索性给你拨一个官职,也算不叫你们父子白白受屈。”
谢轻裘要下拜,被五皇子拦住了。
“你现在没走正统科举的路,先跟在御前做事。等明年开了恩科,你若有别的想法,再跟本王说。”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皇上,当真是很器重你的。”
谢轻裘闻言,也不像多开心的样子,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五皇子浓黑的眼珠中笑容更深,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身子没好全,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谢轻裘颔首应是,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