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为命的姐弟,如今只剩一人,其中是是非非的坎坷,外人何以体会。
“城主,那药粉属下已查实,是塞外独有的药草,这里人叫它‘恕草’,与其他少量药物混合,磨成粉末,服下可使人意识不清,催眠之用,巫医处并不罕见。”
跪地之人,如实而报,萧墨尘看了眼温凛,抬手抿茶。
“知道了,你继续盯着。”温凛心下已有几分猜测,命了下跪之人退下,转而望向萧墨尘,“怎么做?”
“……”萧墨尘目染沉黑,唇带淡笑,修长手指将茶盏轻放案几,望向窗外白光,说了句:“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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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语昕的心思,并不复杂,只是纠结。
端着药,立于门口,心中反复想好说辞,推门而入。
床上之人微微辗转,轻微沉吟,却是在见到他的瞬间,收敛了所有的动静。
哼,争强好胜,疼痛不适怎能瞒得过医者,这般莫名其妙的逞能,是不愿被人低看了去么?打肿了脸儿充胖子,最不屑这般行径!
“即便内伤好了许多,但风寒高热,伤口疼痛,何必装得没事样子,就如我进来之前那般,有何不可?怕我笑话不成?”冷冷的腔调,挖苦的语气,薛语昕直言快语倒显得坦荡。
“……”冷青翼微微一愣,略显尴尬地半掩睫毛笑了笑,“太久了,习惯了……”
“什么太久?什么习惯?”薛语昕听的一头雾水,皱眉看着冷青翼略带自嘲的落寞神情,心中又不由自主阵阵发软,目光落在手中汤药,咬了咬唇,阻了所有动摇。
“……没什么。”前尘往事,冷青翼一笑而过,也望向那一碗黑褐色的药物,轻轻蹙眉,“那是……给我的?”
“眼下生病受伤的,不是只有你?!不给你,难不成是我自己喝的?!”薛语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那般慌张实在拙劣得很。
“……”冷青翼微微垂眸,掩去淡淡的叹息,继而又笑着抬头,点头说道:“要我喝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件事儿……”
“你……你爱喝不喝,反正求我治病的,是你们不是我,我还乐得清静!”薛语昕转身掩饰,手里的黑褐色倒映着他的轮廓样子,眸子里满满的懊恼和迟疑。
“先听我说说也不迟……”冷青翼吃力地压着腹部,撑起身子,“我想,你姐姐大约并不希望……看到莫无太过狼狈的模样……”
“什么意思?”薛语昕转头望向冷青翼,见他涔涔汗湿额际碎发的勉力模样,不觉又皱起了眉,“你躺着便是!撑起来作甚?!”
一声呼喝,两人皆是一愣,薛语昕垂下眼睑,暗骂自己莫名其妙,冷青翼却是笑得更加开怀,眸子都弯成了月牙。
“我是说……给莫无一些吃食和水……你姐姐大约和我一般……喜爱他英姿飒爽模样……而不是饥肠辘辘……面黄肌瘦的惨相……”并未依言躺倒,似是等着喝药,话语里带着笑意,只是喘息间断断续续,显出了虚弱疼痛。
“……”薛语昕暗自思量,又看了看药碗,向前几步走到床侧,“好,药快凉了,你喝了吧,可以调理内伤,祛寒邪,莫大哥那里,我去打点。”
“嗯。”冷青翼接过药碗,温度适中,仰头便直灌了下去,其间不带半点停顿犹豫,宛如薛语昕端来的,根本是大漠甘露。
“你……”薛语昕本有一肚子备好的说辞,如今半句出不来,真正未想此人半点防备心和反抗之举都没有,就这么喝了下去。困惑不信间,只见冷青翼用手背轻拭唇角残迹,递过空碗,看着他,安然而笑,漾着柔和光芒。
“这药,好苦。”
第一百三十六回:弄巧成拙
姐姐,其实看着这人把药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我一点也不高兴。
他说好苦的时候,依旧笑着,姐姐你看得到么,那样的笑容,带了什么?
相信……
姐姐,你信么,这个别人口中极智之人,没有看穿我的拙劣……
傻子才会信吧。
“莫大哥。”
午时,日上正中。今日天气极好,湛蓝天空,淡云散漫,日光透着暖暖黄晕,普照于大地。初春虽有寒意,但已不是那般刺骨,草原上,初芽新发,轻轻的绿,还无法遮蔽苍苍,但春日已至,万物待生,到处是遏制不了的生机。宽广之地,风终是大了些,吹乱了发,也吹乱了自以为坚决的心。
紫色小花随风摇摆,寂寞的坟墓前面,黑衣男子不曾弯腰,笔直的样子似是不曾动摇分毫,膝下碎片血迹微微干涸,有些嵌进皮肉里,破了裤子,却还是掩盖着所有的血肉模糊。
“莫大哥,我带了些香馍和水。”薛语昕将手上的篮子放在地上,拿出包好的米面香馍,还有一壶水。“乘热吃了吧。”
“……”莫无没看食物,而是看向薛语昕,张口问道:“他怎么样了?”
沙哑的声音,带着疲倦,却清清楚楚,夹杂着冷冽戾气。肃杀的脸上,没有一丝柔和,沉黑的眸子泛着杀意,若是意念可以杀人,此时他必已碎尸万段。
“……”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铺面而来的慑力,让薛语昕煞白了脸,抑制不住微微发抖,直到瞥了眼旁侧墓碑上姐姐的名字,这才努力镇定下来,“还,还好,吃了药睡了。”
“……与他无关。”莫无将视线转回墓碑,看着陌生的逝者之名,还有那镌刻的墓志铭,“你治好他,我可以随你处置,只要留我一口气不死。”
[三日,一百两银子。]
……
[这是人头,不要我带走。]
……
记忆中,也是一抹黑色身影,冷酷得不带一丝人味儿,两次见面,只有两句话。
深黑的眸子似是覆盖着冰渣子,幼年的他,躲在姐姐身后,甚至不敢直视。
姐姐呢,微微发着抖的姐姐,在想着什么?
姐姐走后的五年,他时常想,若不是那一日姐姐心疾忽然发作,被杀手下意识地拉了一把,若不是那一刻对望一眼落了情怀,陷入万劫不复的相思之中……若不是那样,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苦涩……
其实只是拉了一把,没有任何的关心和在意,一句话未说未问,就将正发着病的姐姐丢给了年仅十岁的他,转身离开,仿若万物生死皆与其无关,冷酷、无情、残忍、狠厉……
那样的背影,他记恨了许久,骂了许久,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而如今,依旧是那人的背影,依旧挺得笔直,却是跪在姐姐的坟前……哀求他么?
随你处置,只要留一口气不死。
姐姐,情之一字,竟是如此可怕。
冷厉之人如此卑微,极智之人那般愚蠢!
“不要伤他,否则,我会杀了你。”
薛语昕的沉默终结在莫无的警告之下,不是说笑,杀手怎会说笑。
“姐姐死前……”薛语昕却笑了,向前一步,在莫无身侧跪下,藏青色的袄子,裹着瘦削的身形,一头花白发丝,在风中凌乱,看着墓碑上刻印的字迹,往事一幕幕现于眼前,“我做了此生最为后悔之事。我找人寻你,带话给你,想让姐姐在临死前可以见你一面,而不是像个傻瓜一样,爱着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我还和姐姐说,再等等,你一定会来的,会在她身边,念出她的名字……她等了,辛苦等了一夜,日出时,她笑着对我说……”
[小昕,谢谢你……还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原来,日出并不全是希望。床上至亲至爱之人,在第一缕曙光的照耀下,淡笑着去了。闭上的眼,遮住了温柔,垂下的手,失去了热度,而那眼角滑落的晶莹,包含了多少舍不得放不下,还有多少得不到忘不了……
“我没有得到消息。”莫无并未转头,余光却也看到少年面上滑落的滚烫,“就算得到了,我也不会来。”
“……嗯。”薛语昕用手背盖上眼睛,想要阻止那些软弱,姐姐死后,他一直不曾哭过,如今哭了,像是止也止不住,“……我知道。”
“……”莫无不再言语,默默挺立腰身于少年身侧,仿若一种……陪伴。
“我想要的不多……”薛语昕努力制止着内心铺散的悲伤和难受,语气间却有着不争气的哽咽,“我只是不希望,姐姐对于你来说……根本不曾存在过……那样的姐姐太可怜了……这辈子只活了二十一个年头的姐姐,太可怜了……”
“……我记得她。”莫无不理会身侧少年微微僵直的身子,继续淡然说道:“找我杀人者多,但双眸清澈者少之又少,你姐姐虽胆小怯懦,却于大仇前不见丑陋。”
[小昕,那是一种感觉,他……看得懂我。]
“你……记得她?”薛语昕将双手放在膝上,撑着颤抖的身子,头低垂,盖住了所有神情,“她……叫什么……请你告诉我,她叫什么……”
“素手机巧,薛语凝。”
淡漠的话语,说时不带情感,却真实真切,不是读着墓碑上的字,而是说着心里的记忆。
[我想……我想请您替我们杀了这个人……]
[三日,一百两银子。]
记忆里的人已模糊,只余一双眼,带着害怕、不安、忧虑……还有勉强。
再无人说话,墓碑前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默默跪着,各自思量,不知什么。
逝者已矣,温柔的魂渐渐散去,是不是满足了心愿?
怎样的心愿?是心上之人的恍然记得,还是……弟弟胸中心结终是消散?
时间如沙,指缝间悄然流逝,二人沉默三刻,泪渐渐干了,心渐渐轻了,唇角上扬,站起了身子,头却依然低垂。
“我伤了他,待我治了他的心疾,你便杀了我吧。”少年语气轻松,宛若谈论这一日风轻云淡,却也不是说笑。
收拾了篮子,转身离去前,复又说道:“你随我走吧,我替你治了膝盖,再带你去看他。”
“……”莫无肃然起身,看着少年背影,膝盖不疼,心中窒闷,不知那人又因他遭了什么罪,吃了什么苦。
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留下孤坟野花,一地碎片,还有斑斑血迹。
墓碑上,刻着不像墓志铭的墓志铭。
[就刻上姐姐生时最爱唠叨的一句话吧,你说好不好,姐姐?]
小昕,莫要去恨,要笑着,笑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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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着,你只是个替代品……
不是爱,是替代,替代已经死去的人……
记得了,那不是爱……
你只是一个死去之人的替身,这就是事实……
催眠心理,暗示精神,是塞外常见巫术,配以药物,效果更深。
自见面之时,薛语昕准备种种,所有言语,皆已是暗示,以似有若无的点滴堆积,促发最后一刻的决胜一击。
药物和反复说辞,昏昏沉沉间,暗示便会成为心中认定的事实。
“……”冷青翼睁开眸子,看着空荡荡的蒙古包,止不住在心底不断扩散的茫然和苦涩。
替代品……么?
“……”迷离的眸子,看着床幔,渐渐笑了,笑得那么美,那么美。
身子很沉,四肢无力,头疼好了许多,伤口也只是钝钝的抽痛,不敢乱动自找苦吃,只安安静静躺着。右肩牵着伤,左手缓缓抬起,不是按向腹部,而是按向心口,心疾之前被银针控着,本是已经缓了许多,可如今喘息间,似是又抽绞起来。
努力默念心法,想要压制,却压制不住,薛语昕尚未着手替他治疗心疾,他不可这般无用地先一步在无人的情况下发作,不可收拾……
“嗯……”疼痛更甚,呼吸微微有些困难,想要起身却起不来,只得辗转,想要换了姿势,缓和心疾。
不是爱……
替代品……
这就是事实……
脑海里不停翻涌这些令他恶心的字眼,胃里翻搅抽痛,似是要吐,一阵阵腥气从喉间散出,闭上了眼,默默忍耐,却是耐不住,竟是难受地……哭了。
“别动他!我来!”
喝令的声音,宛如天籁,薛语昕回来了,真是太好。
身子被小心扳正,掀开半敞的里衣,床头备好的银针分毫不差地落下,在心脉四周围起一堵墙,不让阎王带他走。
偏侧的头,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本该在墓前跪着的人。
“莫无……”唇角勾起,分明想笑,狼狈的泪水却失了控。
“……”针落下,又转身拿了药,莫无已经占据了床侧,望着他的眼睛,冷得刺骨。
“呃……”床上之人,身子一震,喉间的腥气漫出了口角,心口的疼痛已被银针缓和,但身子里依旧难受得厉害。
“快把药吃了!”
姐姐,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快用内力助药效尽早发散。”
我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
“没事的,这药很灵,很快就没事了!”
心疾会发作,是因为那人抗拒着暗示。
“……”
抗拒得很厉害,比我想象中,厉害许多。
第一百三十七回:情比金坚
“莫无……呃……疼……唔……”
心,极度挣扎;身,却在抗拒。
当莫无带着暖暖内力,将手按于心口之时,往日里最舒服的关怀,如今引来胃腹里滔天痉挛,身体畏缩着、抗拒着,却又依恋着、不舍着,骄傲的人儿倏忽间伸出双臂,拉着莫无的手,紧紧贴合在心口,却是猛然翻转了身子,趴伏在床侧干呕。
莫无的手被压在心口与床第之间,毫无缝隙,暖暖的,暖暖的……
不是爱……
“嗯呕……”辛苦的干呕,瘦削的身子宛若岸上濒死之鱼,所有的挣扎,显得无力而徒劳。
“怎会这样?!不是说药很灵?!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莫无努力配合着冷青翼的姿势,另一只手护着他肩上腹间的伤处,看向薛语昕的双眸,如同凶煞一般泛着丝丝红光,怒吼几句,杀气腾然而起,腰侧的弯月刀已在嗡鸣。
“我,我对他下了暗示……说你喜欢的是姐姐,他只是替代品……”薛语昕傻愣愣地看着遭罪的冷青翼,向后退了一步。
他下了猛药,用了自巫医处学来,最厉害的催眠之术,百般压迫之下,人必屈服。
所以,床上那人,这般反应,究竟是信了,还是不信……
“莫无……呃……”眼前是模模糊糊的漆黑地面,忽远忽近,身子里仿佛一场金戈铁马的交战,铁蹄践踏,蹈锋饮血,所有的内腑都在抽绞,拧成一团,不断向上涌,似是要从张开的口里争先恐后地冲将出来。
若是真的冲将出来,身子里空了,是不是就舒坦了?
“别这样,别这么用力摁着……”
耳边这般沙哑的哀求,是谁?
趴伏的身子被小心翼翼揽入熟悉的怀抱,后背靠着宽阔的胸膛,本是他恣意而为的天地,如今为何排满了尖锐的刺,扎入后背,疼得他想离开。
“不……不行……”吃力地抽搐,已顾不得满脸冰冷的泪水,压着那人按在自己心口和腹间的手,再添一分力,不管不顾地向内摁去,倔强而固执地强迫那份紧贴,不要逃离。“……莫无……抱紧我……嗯呃……抱紧我!”
犹如发了疯,挣扎间伤口缠裹的白纱,鲜红又开始蔓延。
记忆中,这人可曾这般?
即便是那漫天飞雪的小木屋前,少女带走了最后的暖,他看着他的绝望,他的悲恸,他在别人怀里的全然放弃,也不曾看到这般的痛苦。
滚烫的泪,拼命向外涌出,瘦得搁人的身子,拼命向怀里靠。
这般恐惧,这般无助,像是分明咫尺,却是天涯。
“你有觉悟是对的。”
挣开那人死死压着的手,抬起手掌,五指并拢为手刀,拿捏了力道,落于那人后颈。
“待你治好了他的心疾。”
怀里所有的挣扎停了下来,孱弱的身子还在轻颤,闭了眼,失了意识,泪水却还在流淌。
“我会杀了你。”
语毕,息转心法起,目光流连在那张煞白的脸上,还有唇角殷红的血沫。
纯粹之人,有着一双通透眸子,沉黑深邃,万事清明。
能让这人这般痛的……唯有他。
“心疾,是治不好的。”薛语昕并不见得恐惧,只是一直紧紧揪着的心让身子万分疲乏,扶着桌子,坐了下来,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唇边带着空洞的笑,“我只能将心疾控制住,再教他安抚情绪的法子,他若照做,大约十年内不会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