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的脸上笑意正浓,他肯定是不常笑的,但笑起来,掩去了冰冷和漠然,深邃的眸子微微弯起,刚毅的唇角微微上扬,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柔和,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俊雅。
这样的莫无,还是第一杀手莫无么?那般冷酷的外表下,究竟包裹着怎样的一颗心?
“小子,你很在意这个人啊,呐,这颗药吃下去,我先救他,你有武功,身子底好些,自己撑着,你在乎的人没出声,不过是说不了话,已经急得不成样子了,呵呵,不过你看不到。”红姑姑说话间,已将冷青翼小心地挪到一侧,“桂花糕是你做的?我救你再救他,给我做一年份的好不好?你都不知道,每次从丫头那边要桂花糕都快要了我的老命……”
这……便是传闻中的红姑姑?
说话间洒脱懒散,一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是在分散着他的注意力。
他不知道红姑姑在他的身上如何救治,麻沸散的作用下,小腹的疼痛已经锐减了许多,整个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偏了偏头,看向依旧躺在血泊里动也不动的那人。
他听到了那人的笑声,却错过了那人的笑容,不过,即使想想,也知道一定很好看。
那一刻他怎能不懂得,不是红姑姑的话好笑,而是,那人的心纯净真挚,在知道了红姑姑的决定后,释然轻松,的的确确乐开了怀,才会笑出了声。
在意?
是啊,那一刻,二选一的抉择,他和他都出乎自己意料的在意。
第十三回:天相吉人
冷青翼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在陌生的屋子,温暖的床上。
他伸手摸向小腹,那里已经恢复了平坦,缠着层层纱布,稍稍动了动,还是疼,不过比之前疼得不能呼吸,要好了许多。
他又活了过来。
这么多年,由于心疾,生生死死不下数回,每次醒来,都犹如南柯一梦,自嘲的笑笑,便也毫不在意地继续活下去。
早已看淡了生死,如今却有些不同。
心中不安。
屋子里没有人,他知道自己应该躺着,但他躺不住。
“嗯……”一手按压着小腹,一手撑着无力的身子,费了些功夫,才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却又疼白了脸,咬破了唇。
“哎呀!怎么起来了!!”幸好小怡适时地推门进来,要不还不知道他要逞强到什么地步。
“他怎么样了?”急切地问,却又有些害怕,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小莫还没醒,姑姑说大概要睡上一些日子,不过已经没事了。”小怡笑盈盈地说着,满脸喜色。
“是么……”身子一松,他靠着床栏微微喘息,唇角不觉也勾起欣喜的痕迹。
“小冷……”小怡上前,小心地扶他慢慢躺下,盖好被子,“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冷青翼微微愣住,随即淡淡地笑了笑,看着小怡,轻轻说道:“你不提,我差点都忘了。”
“怎么可能忘了!那个大坏蛋!”小怡义愤填膺,挥着粉拳,“真想揍他一顿!!”
“呵呵,我也是这么想的。”冷青翼笑了,不仅仅是唇角,还印染到了眼里。
这些年,看惯了对他唯唯诺诺,对景阳战战兢兢的人,如今看到这个叫嚣着要揍人的丫头,真是逗乐了他。很奇怪,以往遇上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任意而为的景阳,他都要消沉一阵子,可是这次,他的心一点都不冷,暖得他都有些不信。
“小冷,你笑起来真好看……”冷青翼是常笑的,但他的笑多是停留在唇边,如今这抹展开来的笑容,自是无法形容的绝美,看得小怡都有些痴了,“啊啊,对了对了,我告诉你,之前小莫也笑了呢,你都不知道,他笑起来有多好看,总是绷着张脸,没想到,笑起来竟然那么好看……”
“是么?没看到真可惜……”冷青翼依旧笑着,忍不住想着,那人的笑,究竟如何。
想着想着,恍惚间似乎就好像看到了……
“小冷?小冷……”小怡看着冷青翼再次睡去的苍白侧脸,微微心疼,虽然活了过来,但这身子早已满目疮痍,不堪一击。
小冷,景阳不懂得珍惜你,我们懂的,我和小莫都懂的。
他又做梦了,依旧是鲜血淋漓,但又有些不一样。
心口很暖。
他没有看到有人在他身旁,但心口一阵阵的,涌着暖意。
那股暖,带着力量,支撑他的力量。
他看着眼前那些因他而死的人,第一次,勇敢地上前,一个个,抱住了他们。
无论他们看上去多么的狰狞,无论他的内心多么的愧疚,当他抱住他们的时候,一股又一股的暖涌进他的身子,那些曾经爱着他、关心着他的人,怎会真的怪他、怨他,慢慢的,他们也回抱着他,狰狞散去,只剩下曾经所有的温柔相待,渐渐的,所有的鲜血淋漓褪去,他看到了那人。
一袭黑衣,笑着。
满满的温柔,真挚,散着暖意。
他也笑,曾经的噩梦,从此被那人的笑,所代替。
“小冷,真的不要紧么?姑姑治疗时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呢,要不我抱你吧?”小怡扶着冷青翼,缓慢地走着,担心地看着他刚刚恢复一些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
“没事……走走也好……”冷青翼按着小腹,努力忍着由于震动带来的阵阵抽痛,小怡已经担了他大半的重量,可如今走了一段下来,还是疼了一身汗。
“小莫还没醒,你着急去看他做什么?你这身子不要急着勉强,万一伤口裂了,我要被姑姑骂的!”小怡干着急也没用,小冷的决定,她从来没办法改变。
“看了心安……”冷青翼笑了笑,按着伤处,继续前行。
已经三日了,他已醒了三日,那人却未醒,无论如何,他是睡不住了。
莫无的屋子,安安静静,他平躺在床上,也是安安静静。
没有狠戾的杀气,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昏睡的莫无,带着淡淡的柔,或许正是因为他醒着的时候,太过刚硬,衬得这份柔,特别的美。
冷青翼推开屋门,屋外的阳光射进屋子,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阳光打在他的背上,在地上形成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影子渐渐缩短变小,小怡关上门,见着冷青翼已经强撑着走到了床边。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不烫。
又摸了摸他的手,微凉。
最后搭着他的脉,感受着一下一下的跳动。
终是松了口气,倚靠在一旁。
“如何?安心了?”小怡有些微微责怪,这难道是不信她,还当她骗他不成?
“没想到这般能睡,真是的……”冷青翼虚虚地按着小腹,又不敢用力压了伤口,但疼痛好像厉害了些。
“很疼么?我抱你回屋休息吧。”小怡又是心疼又是责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了。
“没那么娇气,让我歇一下就好……”冷青翼坐在床边靠着床栏,不觉又看向昏睡的莫无,“红姑姑有没有说,大约什么时候醒?”
“说的,大约是后日。”小怡看着冷青翼按着小腹的手,微微皱眉,“别那么用力,仔细伤口。”
“你确定是后日?”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冷青翼止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是今日么?”
“啊?耶?醒了?!小莫你醒了?!啊啊,对了,姑姑说,你一醒就要去找她过来!”小怡一番止不住的手舞足蹈,冒冒失失咋咋呼呼一顿,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
“……”
两人对望,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咳咳,看看,胡乱逞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第一杀手总这么狼狈,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冷青翼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眸光挪开,不看对方直视着自己的眸子。
“……”莫无没有说话,微微皱起了眉。
“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杀手,我还是……”见对方没有声音,冷青翼偷瞄了一眼,却见那人皱着眉,“怎么了?不舒服?”
这六个字,如此和谐地蹦出了唇角,冷青翼微微一愣,脸颊微红,掩饰道:“我是说,你刚醒,有什么不舒服别闷在心里,累别人瞎操心。”
“那日,你说,你很好。”沙哑的声音,带着初醒的虚弱,莫无看着眼前的人,皱着眉,长年累积的戾气,又微微散了出来。
“……”冷青翼一愣,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责难,他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掩去眸子里的情绪,嘴硬地回了句:“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有关。”莫无一直没有挪开视线,一直看着,他从不会逃避,一如他从不会过多地去想为什么,“我担心你。”
这不是情话,这是实话。
他仿若没有九尺柔肠,心中想着什么,口中便说什么,不会绕弯,也不会修饰。
我担心你。
这四个字,说得太过坚定,坚定地让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躲怀疑。
不一定是多么的深情不倦,不一定是多么的柔情似水,没有那么许多的你侬我侬,比之于甜,更多的是暖。
“我……你……”牙尖嘴利又如何,满腹经纶又如何,冷青翼微红着脸,一时间再也找不到话说。
“不好便是不好,为何要说好?”莫无依旧义正言辞地说着,眸子里的深邃有些吓人,“你若说不好,我带你走,不会遭这许多罪。”
“我没要你为我遭罪!”冷青翼脸色一阵青白,嘴唇一抿,呼啦一下站起身子,想着就要立刻离开。
“唔……”小腹的伤处哪经得住他这样猛然站起,一股子狠命的绞痛瞬间点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虽立时咬住了下唇,仍是没能抑制住那声低吟,身子更是一软,眼瞅着就要栽到地上。
莫无拉不住冷青翼,刚刚醒来的他,还没恢复力气。
不过很多事情不好说,比如虽然拉不住,但并不代表就能眼睁睁地看着。
所以,当莫无先一步落在地上,冷青翼跌进他的怀里时,两个人都有点懵,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青翼虽轻,但砸在身上还是不好受的,何况莫无身上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微微闭上眸子,变了脸色,早已习惯了隐忍,也未发出什么声音。
冷青翼趴在莫无的身上,惊恐地看着对方白色里衣上,渐渐晕开的淡红,想要挣扎着起身,奈何小腹疼得他浑身虚软,哪里还有半分力气,正在惊慌失措的当口,那人竟是张开了双臂,将他环住。
“别动了,疼。”莫无有气无力地说着,立刻感到怀里的人安分下来,他微微叹息,接着说道:“遭罪,没说我,说的是你。”
明显感到怀里的身子一僵,然后便是止不住的颤抖,温热的液体慢慢透进了衣服里。
“哭什么?”莫无一惊,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哪句话惹得那人竟是哭了起来。
“谁哭了!”冷青翼叱道,苍白的脸上浮满了尴尬的红晕,“是我伤口裂了。”
第十四回:玉汝于成
“所以,你扶着他过来看他,然后你看着他,看着看着,不但把人看醒了,也把这好不容易开始愈合的伤口都给看裂了?”红姑姑坐在椅子上,喝着茶,面前三个人,一个站着,两个躺着。
红姑姑,不丑,不但不丑,还透着一股成熟的风韵。
年约三十过半的年纪,脸上有着些许岁月刻下的痕迹,但丝毫无法掩盖那骨子里透着的爽利。
不如传闻中的丑,不如传闻中的怪,她穿着好看的红色衣裙,带着松松散散的笑。
不过有些懒散,不过有些痴迷制药,不过不愿多管闲事,仅此而已。
“姑姑……”小怡睁着水灵的眸子,撒着娇,一路小跑,跑到红姑姑身后,给她捶着肩,“您别生气,生气伤身子。”
“是啊,哼哼,为了不伤我的身子,看来只能伤你们的身子了。”红姑姑眯着眼睛,一副算计模样。
两日后。
“小冷,我们歇一下吧,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你看你疼的……”小怡着急地拉着冷青翼冰冷的手。
“没事……我还能再撑一会……”冷青翼调整着呼吸,按压着小腹,继续前行。
“小莫,你劝劝小冷吧,你看你看,分明疼得那么厉害!”小怡只好去求助莫无。
“……”莫无不说话,与冷青翼并肩而行,侧头看了看他的脸。
“别……小看我……”冷青翼蹙着眉,咬着唇,不肯放弃。
“……”莫无没有劝他,没有扶他,只是与他并肩而行。
“小莫!”小怡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心里面把自个儿姑姑不知道来来回回骂了多少遍。
红姑姑,这次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她做了一件事。
她给小怡吃了颗药,让她不能够再速度如风,力大无穷。
她提了一个苛刻的要求。
她要他们三人爬到“红釉小筑”后面那座山顶采摘三种药材,明日午时前,必须回来,否则她一个不救,一个不收留,统统扔到大街上去被官府江湖的人抓。
最后,她神神秘秘地把冷青翼拉到屋子里,单独谈了近半个时辰。
如今,他们已经到了半山腰,天色已渐渐转暗,秋季的夜,终是凉的。
自那日两人伤口裂了,经过两日的调养,莫无已是好了许多,冷青翼由于身子底不好,如今小腹治疗时留下的外伤已基本愈合,不过内腑的损伤估摸着可能好了一半都不到。
一开始,冷青翼就显得吃力,但坚持不让帮扶,如今走了一个多时辰,他整个身子都在摇晃,喘气越来越急促粗重,脸上布满了疼痛的痕迹,却还是逞强不肯示弱。
“小莫!你就任他胡来!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身子还没好利索,不愿意帮他!”小怡气势汹汹地追上两人,沉重的双腿让她真是非常不习惯,她又看了看冷青翼额际大颗大颗的汗珠,看着他按着小腹的手越发的用力,这若是放在平时,早就打晕抱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莫无神色淡漠,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就在小怡以为莫无根本冷情冷性,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时候,莫无伸出了手。
他伸出了手,扶住了冷青翼的肩。
“你的心疾,没有发作。”他说。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语气平平淡淡,没有蕴藏什么感情。
“……”冷青翼微微睁大了一双因疼痛而微微迷离的眸子,他看着莫无,有些惊讶。
“可是在修习什么心法?”这回,他问。
莫无是简单的,同时也是敏锐的,简单的人,很多时候是敏锐的。
小怡经莫无这么一说,才恍然间发现,确实不同寻常。
身体的疼痛虚弱极易引起心疾,按照以往,不要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恐怕只要走上一刻钟,小冷肯定就会有心疾发作之兆,之前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是的……”冷青翼虚弱地笑了笑,无力地应了声,想要让开莫无的搀扶继续前行,“红姑姑教了我……所以,我行的……”
“可以了。”莫无确实放开了手,但是他没有让开,而是在冷青翼前面蹲了下来,“太勉强也不行。”
“做什么?你的伤还……唔嗯……”话说一半,冷青翼的身子忽然猛地一震,然后便狼狈地弯下腰来,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冷!”小怡一惊,赶紧过去扶住他,只见他窝着身子,双手齐齐按入小腹,疼得直抽气,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发出什么声音。
“小怡,帮我一把。”相比小怡的担心着急,莫无仍是淡漠如水,他微微转了方向,将宽阔的肩膀呈现在冷青翼的面前。
他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清他深邃的黑眸里,掩藏的在意。
他背对着他,所以他不知道他迷离的黑眸里,满满的挣扎。
疼痛,是不是会让人软弱,眼前这片温暖,是不是会让他沉迷?
“不……”冷青翼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略显无助地看向身侧的小怡,说道:“没事……你扶着我就成了……”
他若真的触及了那片温暖,哪里还能舍得放手?
舍不得放手的他……
不,他早已没有拥有的权利,与其到时候难以割舍,不如,从未有过……
“小冷,你就听小莫的吧,你现在哪里还能自己走啊?”小怡哪里明白那么许多悲伤无奈,她只看到冷青翼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腰还没挺直,便又疼得弯了下去。
“别拖我们的后腿,我只是想快点回去。”莫无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前方飘来,现实而残酷,好像在嘲笑着他的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