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翼看得丝毫不漏,不顾一切的专注,哪肯输给莫无半分!
奴性使然,那人既已发话,官兵们齐齐回护,阵脚已乱。活着的弓箭手被断了箭程,扑涌之势的卫兵缩手缩脚护着一人,转攻为守,怯意已生。
莫无杀人,一如野狼吃人,凶猛之态,娇生惯养的卫兵怎能抵挡?眼见势如破竹,为首之人插翅难逃,却是异变又生!
伪装者不止一人,不是卫兵的卫兵还有三人!
肖奕对甄嫣说:那人若活着回来,王爷再不会多看你一眼。
肖奕对那三人说:我替你们安排,杀了冷青翼,赏金自有王妃打点。
挑拨离间,其中阴狠不必多说;借刀杀人,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那三人是武林中人,多少有些混饭吃的把式,混于队伍之中,不过等候最佳时机。
莫无一心擒王时,三人装模作样一番后,猛然发难,抽身而出,大刀直冲冷青翼砍去!
急中,生智。
“人刀合一”第十一招,刀随轮回!
“人刀合一”只有十招,何来第十一招?
自古,招式,有招便有势,“人刀合一”第十一招不是招,而是势。
对于莫无来说,十招已了然于胸,从第一招到第十招,瞬息万变,招招致命,最后幻化为初,周而复始,这是精妙绝伦的招。
一直忽略了的,还有势。
那一刻不及细想,弯月刀擦过为首之人的咽喉,顺着那挥舞的姿态,便脱手而出,直飞向冲杀冷青翼的三人。
弯月刀脱手之时,莫无身形已转,心中感知弯月刀飞射方向力道不错,应能杀死一人,其余二人,就算拼了满身空门不管,也非要阻止不可!可下一刻,所有人都傻了眼,弯月刀飞转出一个优雅嗜血的弯度,弯度里的所有人,统统……身首异处!
包括,冲向冷青翼的三人、九个卫兵和一个弓箭手。
瞬时场面鲜血淋漓,无比惊悚,静如空室,惨如炼狱。
莫无身形微顿,弯月刀竟似有眼睛一般,舔舐了鲜血,乖乖回到他的手中。
这便是势,那十招相继蕴含之势!招招不同,但其实统统顺着一势,此势轮回压抑,不曾发出,却不料莫无不顾一切舍了护身利器,这才顺势而发,令人匪夷所思的可怕杀势!
一直以为“人刀合一”乃近身武艺,未料,原来不全是。
为首之人已死,除此之外,还死了二十一人。
如此景象,谁人还敢留下?留下送死!
“鬼啊!啊啊啊!!”
“救命!别杀我!别杀我!”
“啊啊!快逃啊!快逃!!”
……
逃命不必人教,不过眨眼功夫,活着的敌人,都逃了。
莫无满身是伤,早已强弩之末,本觉困境难解,未想柳暗花明。
确定了周围再无危险,弯月刀归鞘。莫无回身,望向靠坐大石的冷青翼,乳白色的软袍,于右肩、小腹处花开荼蘼,苍白的脸,不屈的神情。
蹒跚摇晃的步伐,努力支撑,过度损耗,内外伤交缠,疼痛也好,疲倦也罢,不及担心。
冷青翼睫毛轻颤,肩上的重量没了,身后的温暖没了,背靠着石头,原是这般冷硬。眼前,那比风还要快上几分的人,如今走得如此缓慢,每一步的艰辛,他想好好记得,只可惜不知是否失血太多,身子太弱,抑或高热太甚,如今眼前黑压压的,只能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身影。
“青翼……”
“嗯……”
伤上加伤的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别动,忍忍。”莫无半跪下来,气息纷乱,小心握上冷青翼肩头那支长长的箭,微微低头,吻上那冰冷而没有血色的唇。
“想动……也动不了……嗯呃——”冷青翼努力回应着莫无的吻,勾起的唇角,喃昵着虚弱的漫不经心,却终是在长箭拔离身子时,闷哼出了声。
“……”莫无扔了手中箭羽,沉眸看着孱弱肩膀上的血洞,所幸扎得不深,不过于眼前人,却无疑是雪上加霜。
“日后……还能不能……做桂花糕……”冷青翼满额的虚汗,双眸半阖,瞳光散乱,脸色晦暗,身子颤抖不歇,说话有气无力,却还是笑着,问着毫不相干的事情。
“……能。”莫无将冷青翼的身子轻轻平放在地上,撕开伤处附近的衣物,取来药物洒上止血包扎,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心口。“睡吧,别再撑着了。”
“我……不要睡……”冷青翼偏着头,“看”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耍赖般笑着,像个不听话的孩童,“你调息吧……别打扰我……背心法……”
“……”看着冷青翼竭力支撑的模样,莫无再不多说,处理了自己的外伤,自行打坐调息,息转心法运行周天,理顺纷乱冲突,努力充盈损耗。
时过一刻钟,莫无睁眼,内损稍有平复,再看身侧之人,眼已睁不开,唇角蜿蜒细细血线,手指下意识扣着地面,咬牙忍耐,不愿睡去。
“我已好了许多。”避开伤处,莫无将颤抖的身子揽入怀里,包裹起所有的逞强,“睡吧,我很好。”
“我……睡了……你要……叫醒……我……”冷青翼蜷缩在温暖的怀里,心神一松,再也抵挡不住困乏萎顿,放弃了苦苦的挣扎,“一定要……说好了……”
“嗯,好。”莫无轻拍怀中之人的背脊,脊骨突兀,已是那般的瘦骨嶙峋,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划过丝丝缕缕的窒闷,“我带你过云霄山,出中原。”
“唔……好……”呢喃间,人已睡去,难受的呻吟这才溢出了口角,瘴毒、内伤、外伤、心疾……像是他能这般活着,已是奇迹。
最柔弱的人,最刚毅的性子。
莫无抱着冷青翼起身,几步绕过大石,走向云霄山路。
没有时间停留休息,逃出去的人,会带着更多的人回来。云霄山险要,自是不仅对他们而言,看似九死一生的绝路,反观之,却也是绝无仅有的活路。
过了云霄山,便是塞外,出了中原,便是摆脱了官兵。
大漠苍茫壮哉,风吹日晒,归去来。
一马平川美哉,青山远岱,忘清霾。
第一百二十六回:涉危履险
呜呼呼——呜呼呼——
如鬼哭。
云霄山间,四季皆阴冷刺骨,自谷底回旋上吹的风,呜呜呼啸,像是给闯入者敲打着索魂的丧钟。陡峭山壁,耸然而立,云雾漂浮,灰白斑驳,四下而望,阴沉晦暗,不见任何郁郁青青。
过云霄山,仅一条路。
背阳的极阴面,山腰处有路。极窄,只容一人侧行,上势,越行越高。旁空无一物,深渊峡谷,望不着底,唯孤魂野鬼的哀嚎,不绝于耳。脚下稍有不慎,石子零落,犹如小鬼利爪伸出,若被抓住,便直直往谷底拖拽,不由分说,一直拖到阎王面前,细数此生功过。
如此一条路,九死中,尚有一生,毕竟是路,路有人走。边城有人闲来无事,书写于卷册之上,供后人敬仰,如此自记载以来已逾数十年,走过者仅五人。此五人,皆为武林中人,武艺高强,轻功了得,飞檐走壁,神乎其神。
众人得出断论:此路,非凡人可行。
论武艺高强,莫无如是,但眼下不是,冷青翼从来不是。
如此二人想要过山,谈何容易?
挺拔高耸的云霄山腰,远望二人渺小如沙砾。紧贴山壁而行,黑发翻飞缠搅,衣袍鼓风猎猎,无孔不入的阴邪之气自大大小小的伤口,钻进身子里,仿若连温热的血液都冻成了冰渣子。
再厚的衣物也无用,冷冽,如刀子般割搅着皮肤和五脏六腑。
冷青翼在瑟瑟发抖中醒来,醒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激荡的风,包裹着虚软的身子,冻得他面色青紫,低咳着,睁不开眼。
不知何处渐渐来了暖意,僵硬的身子稍稍有了知觉,意识清醒了些,冷青翼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莫无的背。
不是黑色棉袍,而是淡色里衣。
黑色的棉袍绑在他的后背,莫无的腰间,将他和他紧紧绑在一起,不许分离。莫无一手托着他,身子微微前倾,另一只手拿着陷在石壁里的弯月刀,一步一停极其缓慢的侧着身前行。
莫无已是这般走了半个时辰,却只走了十丈距离。
弯月刀插入石壁后,便未拿出,一直顺着前行的方向,在石壁内横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石缝痕迹。先移刀,再动身子,刀向前削断石壁需用力,紧握刀柄不落山崖,也需用力,如此,两人仅靠这一只手的握力和臂力支撑,缓慢而艰难地向前侧行。
暖意来自内息,内息不足,时断时续,丹田闷痛,每每坚持一会,便支撑不住般散去。
“莫……咳……咳咳……”冷青翼刚想张口,一股冷风直贯而入,刺激着被瘴气侵蚀过的咽喉,生出一连串狼狈的呛咳,喉间火烧火燎,伤处撕裂般扯着。
“别说话。”莫无见到冷青翼醒来,心底微微松开,眉头却仍紧皱。
万般险阻,无比艰难。
这一路,二人重量、风卷拉扯,皆靠其右臂,右臂断骨并未痊愈,如此勉强用力,已是咯咯作响,剧痛难当,虚软无力之感渐渐明显,不知何时便再断裂,无法支撑。
奈何前路漫漫,凄凄惨惨,浮浮沉沉间,不见尽头。
“……”冷青翼趴伏在莫无背上,稍稍缓了缓,眼眸半掩,遮住些许黯淡落寞。
如此的冷,这人淡色里衣却是湿的。
不必问,不必说,牵连拖累,即便这人再如何心甘情愿,也是事实。
偏头看向黑魆魆的深崖,心里止不住胡思乱想,何时是尽头,得以解脱?
“莫无……”将脸埋在莫无肩窝里,遮蔽了一些冷风肆虐,冷青翼阖上了眸子,唇畔带着淡淡的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书……常常与我问答……我们也来……如何……”
“……”莫无微微顿住,不知冷青翼作何打算,只听得耳畔声音沙哑低弱,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不着边际,便开口拒道:“别伤神了,歇着。”
“先说简单的……濯清涟而不妖……这说的是什么花……”
“……”
“是莲花……莲花与佛有缘……佛祖观树经行……一步一莲花……可知花开几朵……”
“青翼……”
“……太难了么……花有解语……莫无有……喜欢的花么……”
“……”
“……有么……莫无……”
“……丝竹。”
“未出土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莫无喜爱丝竹……我爱梅花……丝竹与梅,加之喜鹊于一处……寓意长久……和美满……”
“你咽喉有伤,莫再胡闹。”
“……江湖上……都有哪里厉害的门派……”
“……”
“……不用太多……说些厉害的……我想知道……”
“……五大派,少林当属翘楚……”
……
“莫无……你见过……最美的河流……在哪里……”
“……南疆。”
“如何美……咳咳……先别说……日后带我去……”
“……好。”
……
“……还有……你师父……如何罚你……”
“抄写。”
“抄写……咳咳……抄多久……”
“最久一次,三日三夜。”
……
“你说……我能……不能做……夫……子……”
“能。”
“真……的……能么……咳咳……”
“真的。”
……
一路前行,冷青翼不停地问,从门派到武学,从铁器到兵法,从吃食到美景,从幼时趣事到成长磨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喘息间,越来越吃力,却仍是不停,唠唠叨叨,有的没的,像是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莫无从沉默到渐渐配合作答,一点点明白,这些莫名的任性之中,夹带的深情。
半空之中,紧紧相依的两人,面对于石,身后是风,如此险境,一问一答间,却犹如闲庭信步般轻松怡然。思索回忆,恍然憧憬,昨日今日明日……惧怕担忧无暇顾及,不知不觉间,已行将大半,断骨处疼痛虽在,但脚下却是轻快了许多。
步伐渐稳,长路渐短,四两拨千斤,不因强大,只因坚定。
到山顶时,正见夕阳落下,吹不散的红光,铺满眼前,柔和,温暖,似是希望。
日落月升,昼夜交替,绝境已于身后,前路宽敞。
美景在前,无心欣赏。
莫无点地而跃,踏上山顶,脚下发软,踉跄几下方才立稳。稳住身子,劫难之后的舒展尚未打开,肩窝里猛然一湿,血腥味刺鼻而散,身后之人不知已强忍吞咽几番,如此第一口血呕出,又紧接着呕了两口血,方才软了身子,无知无觉,没了动静。
莫无顾不上所有,解了腰间衣物,将人小心放下,只见唇色青紫,血迹斑斑,脉象薄弱,心疾已有发作之迹。抬手发力,摁于那人心口,拼力使用息转心法,与鬼抢人。
只可惜,内息刚起,丹田一股钻心剧痛,一口血喷出,枯竭衰败,虽心有余,却力不足。
不及细想,分秒争夺,莫无咬牙狠心,忍着不适,大掌按于冷青翼受伤的右肩,激他醒来,要他自救!
“唔……”冷青翼低低呻吟,睫毛轻颤,不知是否醒来。
“红姑姑的心法,背与我听!”莫无不管怀中之人是否醒来,大喝一声,蛮不讲理。
“……气下……沉……唔……念……为导……神不及……”冷青翼绷着身子,耐着疼,满额的汗,紧皱的眉眼,字字句句不清,却是下意识随着心法安抚心疾。
“……”莫无紧抱着人,不言不语耐心等待,直到见那脸色稍有好转,方才微微安心。
心一安,只觉四肢百骸如虫蚁遍布,丹田真气散乱,绞痛撕扯,身上四处箭伤自是崩裂,失血过多,眼前沉黑阵阵,已到极限。
“唔……”四周环视,抱着冷青翼咬牙起身,山顶一棵参天大树,树干枯皱,枝桠光秃,主干内里不知如何侵蚀,留有树洞,勉强可容两人。
脚步不稳,呼吸急促,眼前明暗不清,体内空虚不继。
坚持,再坚持……直到抱着怀里的人进入树洞,用宽阔的背挡着洞口,隔绝所有寒冷伤害,这才散了所有坚持。
眼前已什么都看不见,四周无比安静,只听得怀里人尚算平稳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声。
眼眸阖上,头低垂,靠在那人未受伤的肩头,沉沉昏去。
那人执意要承担的重量……他便依了吧。
[莫无……佛说……九九八十一难……我们已走过多少……]
[忘了。]
[我记得……记的很清……]
[……]
冷青翼轻轻睁开眸子,光从外面透进树洞里,有些昏暗,肩头微微发麻,支撑着那人苦苦忍耐后的疲乏。
微微掩眸,望见那人垂落的右手,想笑,却哭了。
一路上,他都在看着那只手,发着抖,打着颤,握着弯月刀的刀柄,几乎就要捏断,却不曾放开,忍着什么,耐着什么,坚守着什么……
“怎么……能忘了……”低喃,唇角勾起一丝苦笑。
你为我承担的所有,撑起的所有……怎能忘了。
“……心疾如何了?”
沙哑无力的声音在肩头响起,磨着心口,发疼。
“肩膀麻了。”
低头掩饰隐隐的软弱,声音轻松,历劫归来。
第一百二十七回:天地失色
“你……回来了……如何?”
“果然,如你所说。”
“呵,这是常理……断然不会有错……唔……”
“即便如此,我们亦不可多待,你的心疾……”
“可我……想待几日……”
“不行。”
“那就待一日……待一日……”
“……”
“我们……待一日……”
人,有常情,事,有常理。
这里是云霄山,高而险峻的一座山,当日七绝崖与之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过此山者,无非两类,一是逼不得已走不得正道,一是为了名气以证自己实力。无论哪种,上得云霄山,便不会立即下山。
山顶平阔,离天已近,俯瞰大地,一览众山,何等傲然恣意。无人打扰的一片苍茫,若被追捕者则可稍加安身,若为名为利者则必洋洋自得,既是艰苦而上,又何以匆匆而下?
此为常情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