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见你走路不稳,步伐缓慢,以为脚镣束缚,伤病在身,但若仔细看之,便知你脚上有伤,步行有碍。”赛华佗盯着冷青翼一双脚,还有那漆黑的脚镣,“脚镣就是脚镣,磨人血肉,你脚踝处是否有伤?”
“已包扎上药,并无大碍。”冷青翼点头承认,面上带笑,丝毫不以为意,“还请先生保密,否则有些人大惊小怪起来,我大约连路都不能走了。”
“怎么不去了脚镣?”赛华佗稍稍仔细打量,只见那锁住脚踝的铁圈宽约两指,箍着靴子,想必平日穿鞋袜也是吃力,如此行走拉扯,久而久之,哪有不伤之理?
“大小利器都试过了,也不知是什么锻造的。”冷青翼无奈地笑了笑,不愿多谈,“有劳先生费心,我……”
话未说完,砰然一声重响,心口猛的一惊,冷青翼抬眼去望,傻了。
“黑,黑小子……”赛华佗也是吓得不轻,只见莫无摔落在地面,扬起的尘土尚未散去,冷青翼已是奔了过去。
“莫,莫无……”冷青翼惊慌失措得看着莫无侧卧着,一手按着侧腹外伤最重之处,指缝间殷红一片,脸色煞白,唇角也有血迹,真不知那些看不到的内伤如何了,“怎会摔下来?!”
“……”莫无锋眉紧皱,睁开眼来,看着冷青翼一脸焦急,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又转眸看向走来的赛华佗,“药草……看到了……不过内力不继……歇会儿,我再试试。”
“……”赛华佗仿若猫抓心一般,想着那药草就在眼前,偏偏此人之前重伤,后来只顾着阿罕那小子,确不知如今究竟恢复如何。
“不行!”冷青翼黑着脸,看向赛华佗,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莫无已是重伤,如今伤上加伤,再上去若是再摔下来,怎么办?!不行,绝不行!”
“那……那……”赛华佗那了半天,心中激烈斗争着,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吞吐出来:“我屋子里有一药,治内伤极好,不过……不过……”
“不行!”冷青翼又来一句不行,目光坚定,“赛先生的药都是极其金贵,我们要不起,还是慢慢恢复得好,我想大约三四日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再为先生取药草吧。”
“……”明日小怡带着阿罕去药池,本来说好了他也随去见识见识,哪里还能等上三四日,可这崖上的药草只此处有,季节也十分恰当,无比珍贵,“行!你们在这里等着!”
一咬牙一跺脚,嗜钱如命的赛华佗前后权衡利弊,转身一路小跑走了。
“……”见人走远,莫无微微躺正了身子,笑了起来。
“……”冷青翼自不是好脸色,哪有心思笑,“这回演得倒是逼真,连着我一起算计!”
“……”莫无但笑不语,仰躺着看着天空,心情极好模样。
“虽不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想到后来救治阿罕,此人又狮子大开口要了百两黄金,冷青翼终是笑了起来,按了按胃腹,那里疼痛已是好了许多,想起之前赠药和关心,“不过,也不是坏人。”
“他是神医,怎会看不出我几分真几分假?”莫无依旧看着天空,未看冷青翼盯着腹侧的担心样子,“若开口要,定是要不来;而如此,他若还是不给,我便只好以武力……”
“之前怎未见你对自己身子这般在意?”冷青翼打断了半真半假的话语,伸手想要去查看莫无腹侧伤口如何,却被莫无未沾血的手握住,动弹不得。
“……明日启程。”深邃眸子里藏着深刻的懊恼,话不必多说,一句足矣。
“……”冷青翼垂目,万千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心底泛甜,从未有过的踏实,仿佛所有伤痛疲惫都已烟消云散,“鬼狼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七十三回:坎坷不平
那一日,阴天。
路有两端,没有错。七绝谷另外一处出入口极为隐秘,悬崖峭壁终究是山,山中有洞,通进七绝谷。洞外是参天树林,洞口有灌木遮掩,有机关守护,故难以寻获。
那一日,天还未亮,雾霾漫天,有十几人入得林子里,后又出来,像是一无所获,实则不然,七绝谷已易主,狸猫换太子之计。
江湖之中,有许许多多帮派联盟,有门面大实力弱的,也有门面小实力强的,当然有两者兼具,也有两者兼不具的。冷青翼要找的,是门面小但实力强的,第一杀手莫无说,夜鹰帮。
夜鹰帮在江湖上,刚刚崛起不久,几乎没有名气,来历不明,也是杀人组织,谁都杀,只要给银子。夜鹰帮最厉害的不是帮主,而是副帮主,副帮主年方十八,在江湖上倒是有些名气,帮主与此人系父子关系。
“仅需守过年关?”十八岁的年轻男子,身形矫健,长得白净,抱剑于胸,立于中年男子身侧,每每抢着说话,半点规矩没有,“年关不过月余,天上掉馅饼么?!”
“对方实力很强。”冷青翼待在景阳身侧时,也算识人百千,只消一眼,人品性格多少便有了数,“公子不得太过轻敌,时日虽不长,但一日破,则败,败则死。”
“哼。”年轻男子冷哼一声,眼睛一瞟,出手如电,案几上的茶盏已夹带着内力直射冷青翼而去,其间茶水竟是半点不漏,直要给冷青翼一个难堪。
啪——剑光闪过,茶盏自中被切为两半,掉于地面,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莫无依旧立于冷青翼身侧,看着男子的目光森然,众人皆惊,竟是未见此人出手动作。
“呵呵,这位兄长好身手。”年轻男子虽惊,却无半点退缩之意,抱拳向莫无,“不知如何称呼,希望日后有机会可与兄长切磋。”
“……”莫无不语,像是懒得理他,只看着他,带着警告的意味。
“哼……”又是一声轻哼,年轻男子瞥了眼文弱的冷青翼,心中想着大约是此人花重金请来的保镖之类,怎好落了面子,清了清嗓子,笑道:“三个月后,本人与冥城城主有一场对决,待那对决之后,再找兄长较量好了。”
“所有事宜皆已说得清楚,不知帮主可有其他意见?”冷青翼自是不关心这些江湖决斗,如今离开此地,用这些人引了景阳注意,与莫无去最危险也是最安全之地,才是关键所在。
“没有。”
“有!”
众人尴尬,虽是已多少习惯了。
“为何不告知我们对方情况?”年轻男子一副盛气凌人模样,“以我们为饵,告诉我们猫儿长什么样子也不为过吧?”
“不可说。”冷青翼面不改色,始终带着淡然笑容,“若副帮主执意要问,我们也可找别人谈此事,毕竟这江湖上,帮派多得是。”
“你!”年轻男子还想动手,偏偏顾忌莫无,只得狠狠瞪了眼冷青翼。
“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我帮定然遵守约定。”中年男子像是终于看不下去,清咳两声,做了决定,那年轻男子在两声清咳之后,终是消停了。
“好。”虽然年轻男子扎眼得很,但冷青翼自始至终关注的都是中年男子。庄重镇定,不动如山,面相憨实,目光深沉,此人为帮主,绝非是父辈这般简单,只是太过宠溺儿子,日后必然后悔。
“爹,咱以后别叫夜鹰帮了吧,我觉得七绝帮不错,和这七绝崖、七绝谷、七绝潭十分般配……哈哈哈,那我就叫七绝子好了……”
莫无和冷青翼一路出了屋子,听得身后一片欢腾,完全不以为意,屋外天空渐渐有些亮了,不过阴霾甚重,大有出谷后,前途未卜之感。
主分三路。
殿下一家三口,加上二殿下和其他隐卫手下,回大漠处理部落之争。
小怡带阿罕和赛华佗去红釉小筑,主要为了用药池医治阿罕,待阿罕好些了也去大漠。
莫无和冷青翼去鬼狼山,不落痕迹,避过风头。
其余人,则四散而去,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心结已解,殿下在红姑姑的悉心照料下,已是恢复了许多,又有暖暖这个开心果相伴,面上映出的光彩,让隐卫手下等吃惊不已。阿罕仍是伤重,身中一十七剑,其中四剑刺入内腑,伤了根本,又失血过多,如今昏睡较多,偶尔醒来也是无力说话,小怡一直相伴身旁关心照顾,只是稍嫌笨手笨脚,弄疼了伤患,阿罕笑笑了事,赛华佗则是不停摇头。莫无的内伤已是大好,外伤也基本结痂,只侧腹伤势稍重未愈,但也无大碍,冷青翼胃伤本已好了许多,如今又无须劳心伤神,再好好将养几日,自然不用担心了。
易容改装已做好,路线也做了最优安排,道别之言说得不多,马车向着不同方向而去,离愁别绪,已在笛声中化解,众人面上都带着笑容,或有不舍,但都相信着,有朝一日的重逢,其实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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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无驾马,冷青翼相伴于驾座。出了谷,气温降了许多,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割。两人都易了容,乔装打扮,莫无现在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粗糙,络腮胡子满面,粗犷平实;冷青翼依着身形扮了瘦小老者,满脸皱纹,发须花白,身形佝偻。两人假扮父子,这一路,是孝顺儿子带爹爹去求医。
“冷的话,就进去。”莫无蹙眉看着身侧微微发抖,却兴致勃勃的人。
“还好。”冷青翼看着眼前急速向后的景象,像是把那些过往都抛却在脑后一般。
“你现在是老人家。”莫无提醒道,推了推冷青翼,“进去吧。”
“……”冷青翼侧头看向莫无,看着那张陌生憨厚的脸,不禁笑了起来,“我是莫无的爹爹了。”
“……”莫无无语地也侧头去看,看着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透着的,孩童一般的神色。
“……”不知为何,冷青翼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爹爹,那个书生气十足,比老夫子还要老夫子的爹爹,每日到镇子上替人写书信、对联之类的,也挣不到几两银子,偏偏砸锅卖铁、省吃俭用,也要让他上最好的私塾,每每与娘因此争执,从未让过半步。无用的爹爹,不会挣银子,却会伴着他一起诵读诗书,向他炫耀书法,讲些奇闻异事,说些理想抱负……虽是总不让他玩耍,只让读书,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自有黄金屋种种,惹得他十分不乐意,但如今想来,严厉的爹爹,其实无比温柔,也难怪娘虽总说着爹爹无用,却也未曾离开,直到他跟着景阳走了之后……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
没有如果。
“怎么了?”莫无的声音传来,破开了层层阴霾,显出光亮来。
“没事,有些倦乏而已。”冷青翼摇了摇头,甩去那些落寞,起身往马车里钻,“我去睡一会儿,你若累了就停停,我们可说好了,再胡来的,是小狗。”
“知道了。”莫无看着冷青翼的背影,眸中划过温柔。
心照不宣,既是提到爹爹,想到自己的爹爹其实再自然不过。
他的爹爹……
隐在易容之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莫无看着前方,皮鞭一甩,马儿踏蹄嘶鸣,奔驰而去。
从七绝谷到鬼狼山,大约五日路程,沿途尽可能找了树林野路。几日阴雨,两人掩人耳目,走走停停,不曾遭人注意或怀疑,一如计划般顺利。车厢外风风雨雨,车厢里空间狭小,坚硬的木板,钻风漏雨的板缝,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条件虽是恶劣,两人却是无比惬意,偶尔至人烟稀少处,吹笛舞剑,相得益彰,心意相通,其乐融融。冷青翼从莫无处学会了如何辨别果实有没有毒,如何更快得生起火堆,甚至如何在紧急关头尽可能的自保;莫无从冷青翼处学会了如何借用星象,如何用野果让食物更加美味,如何使用实用的兵法布阵等等。
平淡却充实的日子,过得也快,他们竭力避开城镇,但也有小镇是避不过的,比如东水镇,是去鬼狼山的必经之路。
“过了这个镇子,离鬼狼山就更近了,悠哉的日子看来也差不多到头了。”离鬼狼山越近,遇到景阳手下的可能性就越大,冷青翼透过马车窗,看着车外的镇子。
西北干旱,东南洪涝,收成全无,灾害接踵而至,尸横遍野……
这句他曾在茶馆描述的乱世之象,如今就在眼前。
这个镇子应属受灾比较严重的,街市萧条,门户紧闭,乞讨者遍地,瘦骨嶙峋者比比皆是,冷风吹过,凄凄哀哀无法言说。
“你待在马车里,我很快回来。”莫无交代着。
“好。”冷青翼足上有锁链,不便现于人前。
莫无前去买些食物衣物,心想前后不会超过一炷香时间,马车里应是安全的。
马车里是安全的,若是冷青翼没有下去。
冷青翼是定然要下去的,因为他意外的见到了那个寻觅无数光阴也未找到的人。
谎言,说了十一年,藏匿在情深意重之下,几乎完美无缺。
却终究是谎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命定的劫数,谁可避开?
鲜血淋漓的真相,罪孽深重。
第七十四回:伯俞泣杖
“疯子!打疯子!!”
“臭婆娘!臭婆娘!滚!滚!”
“大家上!不要客气!!”
嘈杂的声音,在冷冷清清的镇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路而来,闻者侧目,却无人制止,各干各的,仿若未见。
一群小孩手中拿着树枝石子,追着头发散乱的妇人,又打又砸。那妇人左躲右闪,口中叨念着什么,乞丐模样。这般追逐,冷青翼透过马车的窗子看去,虽是蹙眉不满,却也没有唐突地下车阻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行侠仗义之举,最忌不自量力。
乱世欺辱,孩童不教,百姓之灾,国之悲哀。
冷青翼微微垂首,心中唏嘘,朝廷之中还有几人会为了百姓挺身而出,那些皇孙贵胄眼中是那孤伶伶的高位,还是博大宽广的天下江山?歌舞升平,不知民间疾苦,酒肉臭,哪管冻死骨……
如此感叹半刻,冷青翼再抬首时,却见那妇人慌不择路,直冲马车跑来。
她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张瘦削不堪的蜡黄脸庞,还有左边眼角下那块宛如梅花般的暗红胎记,如此特别,如此深刻。
这一个照面,隔了十二年。
冷青翼还记得,十二年前那日的早上,同样的脸,虽是瘦削,但并不如此憔悴,为他整理行囊,为他拾掇衣物,将他拥在怀里,依依不舍说着好好照顾自己。
爹爹过世后,他起先对她抛弃爹爹的行为感到愤怒,过后不久,愤怒淡了,他开始找她,也不为什么,就只是想看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人海茫茫,找了许久也找不到,到了后来,便也就放弃了。
谁能想到,会在这个小镇上遇到?
这副模样,披头散发,衣着褴褛,脸沾污垢,眼神迷茫。
曾经,见不得屋子里半点灰尘的娘,每日都要把他和爹爹弄得干干净净的娘,喜欢对着铜镜微微涂抹胭脂水粉的娘……
冷青翼下马车的时候,跌跌撞撞,几乎是从马车上直接摔下来的。
心里的感受说不上来,激动、喜悦、感伤、怜惜、心疼……
这几年,如此动乱,灾祸连连,活下来已是不易,更遑论过得好?
冷青翼下车的时候,那妇人已是到了马车边上,孩子们忽然看到马车上落下一个老头来,都愣住了。
“……”冷青翼站在那里,看着妇人,一时间忘了脸上还有易容,忘了该开口说哪句话,忘了手脚该怎么放,忘了该笑还是该哭,五味杂陈,拘谨得浑身僵直。
那妇人见了冷青翼却是歪头打量了几眼,便嬉笑着凑了过去,一脸疯疯癫癫。
“呵呵呵,你知道么?我有个了不得的儿子……”
“哈哈哈,你可知道他有多么了不得?哈哈……”
“杀人,你敢不敢?呵呵……杀亲爹杀亲娘敢不敢?哈哈……”
“哈哈,我儿子敢!厉不厉害?你说厉不厉害?!”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冷郎冷郎……好儿子啊……”
“哈哈哈哈,我们的好儿子……嫌弃我们……哈哈,找人来杀我们……啊哈哈……”
那些疯言疯语,没有淹没在癫狂的笑声中,字字句句,清清楚楚,都传进了冷青翼的耳朵里,撞击在他心上。
笑容凝结在唇边,眸子里从喜悦到迷惑,再从迷惑到惊愕……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总是懂得太多,却是要吃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