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的是,小家子气……不!才不是!莫无才小家子气!小五才小家子气!
“嗯唔……”
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不时发出几声闷闷呻吟,往事一幕幕再来,撩拨着心头之火,又是噌噌蹿得更高。
那华山沈若流,哪里像个好人?!
一年前,华山派造访冥城,来者仅二人,华山派掌门及沈若流。前来有两件事,一是帮着沈若流找出亲生父母,二是华山派与冥城相互交好,成为盟友。既是找冥城办事,华山派也不小气,似是为了那沈若流,倾囊而出亦不介意,双手奉上的竟是华山镇派三宝之一,上古玄铁剑!那时萧墨尘身子已是不好,盟友之说,对于冥城自是好事,便留了二人,于冥城用了晚膳,所有堂主齐聚一堂,觥筹交错,场面热热闹闹,大多因那沈若流。
沈若流其人,不但仪表堂堂,且谈吐间如生莲花,有礼有节,谦逊恭敬,说起孤儿往事,虽有辛酸之感,但也显出几分洒脱豪气。举杯喝酒时,每每一干而尽,满满诚意,让人好生喜爱,加上酒过半旬,在其师父推举下,一段英姿飒爽剑舞,舞得淋漓尽致,半点没有瑕疵,连身侧那呆子也不禁赞了句好。
好?好什么啊?!一坐到桌上,冷青翼便察觉了不对,那沈若流妙语连珠,博得满堂喝彩,却时不时瞟了眼神过来,竟是暗自打量身侧那呆子,本以为是那巧合,大约自己多心,未料众人微醺时,沈若流借着敬酒之名,挨到他身侧,说了几句:
[若流仰慕莫堂主已久……]
[冷副堂主虽说聪慧,但不会武艺,不能饮酒,自是不如若流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
[终有一日,冷副堂主大约不得不割爱让贤,若流在此先谢了……]
这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冷青翼当下黑了脸,却是笑着回了句:
[沈公子当真爱说笑,若是碰了钉子,哭了鼻子,可就不好看了。]
如此不欢而散,众人皆不知,莫无当然也不知,只是之后几日,冷青翼冷脸冷眼,各种不舒爽,倒是教莫无莫名其妙了好几日。
谁想这小小插曲过了一年,沈若流该干什么干什么,并未再来挑衅,冷青翼渐渐也就忘了,虽说忘了,但毕竟还留在心里,如今跳脱出来,便是无法无天闹腾着一颗在乎的心。
一个时辰密谈,如同梦魇,不停盘旋于脑中,并非不信莫无,只怕那沈若流使些什么手段,让人坐立难安。
“呃——”心烦意乱间,身子自是抗议起来,小腹内肠脏似是生生断开,猛然剧痛钻心,冷青翼身子一挺,几乎咬碎了牙根,口中有些腥气,意识渐渐飘零,眼前全黑时,心中再次不值,只怕如此活活气死,成了天下间最大的笑话,毁了他一世英名。
呆子,你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不稀罕!
第十回:整日乱想什么?!
“唔疼……”活活疼昏过去,又生生疼醒过来,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
陌生屋子,斑驳四壁,连张成形桌椅也没有,只有些残破瓦罐,一个挨着一个在墙角发呆。再说这床,说是床,实在抬举了它,不过砖土砌起,一方长形石台,软垫都是马车上的,薄薄一层,既不软,亦不暖,如此昏睡不知多久,只觉身子僵伐,酸疼处处。
身在外,一处砖瓦遮天,又有软衾加盖,风雨不袭,已该知足,哪有许多讲究。
屋外似是落雨,淅淅沥沥,敲击着屋顶,几处缝隙破碎,便直接落入了屋里,好在并未落于床上。屋内潮湿阴冷,泛着霉味儿,梦中有人有暖有关怀,梦醒只余眼前凄凉落魄,不觉又添几分愁情。
小腹里依旧不消停,止疼药物就在枕边,冷青翼吃力取来服下,自是无法瞬时药到病除,唯有继续咬牙忍耐。软衾及里衣皆已汗湿,黏裹在身上,不但不能取暖,反而带着凉意。小腹处衣物更是被双手揉皱成一团,湿透湿透,宛如布巾湿了凉水,铺在小腹之上,让痉挛更是嚣张。再看枕边乌黑散发,湿哒哒,粘腻腻,许多贴在脸颊肩颈,加之易容敷面,当真说不出的难受。
“小九……”小四尚未归来,冷青翼只得向小九求助,沙哑无力声音,低若蚊吟,吃力低唤几声,也无人应,心想大约离得远些,雨声喧嚣,不易听闻。
“咳咳……”嗓子一痒,几声闷咳,心知不能再这般下去,低热尚在徘徊,若因冷汗再受寒气,发起高热,可不是好事。
“呃……”药效渐渐起了,疼痛稍缓,冷青翼吃力撑坐起来,掀开软衾,阴风一吹,不禁瑟缩发抖,缓了半刻头晕目眩,扶着床栏站起,腰还未挺直,小腹内又是一阵尖锐激痛,宛若利刃贯穿,其痛难忍,不得不又跌坐回床上,深深窝起身子,前胸贴着膝盖,双手成拳,夹在大腿与小腹之间顶着。
如此姿势,垂落黑发遮了脸颊,看不见痛苦神色,双眸自是只能看着地面,老旧石板地,石缝间已是长出青草,遇到秋日,又枯又黄,真是难看至极。
一时动弹不得,便就保持这般,默默忍耐,其实心中多少明白,这是岔了气。身子里,息转心法余留脉动之气,本是护体,但若不慎岔开,便与习武之人走火入魔如出一辙。习武之人懂得调息,他却不会,而息转心法又非普通运气之法,即便说出,小四小九想来也是不得要领,无能为力。
记忆之中,似乎也有那么一次,数年前在陆家,也是这般疼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倚靠莫无……
莫无……
密谈一个时辰……
如此不知轻重……
小家子气……
[终有一日,冷副堂主大约不得不割爱让贤,若流在此先谢了……]
那阴恻笑容,时隔一年,其实早就记不清楚,但那股子妖里妖气,却留在了心上,这一个时辰,若是那两面三刀之人给莫无下了毒药、迷药……春药!
“唔嗯……”腹内及时一绞,打住所有胡乱猜思,怪只怪这脑袋瓜子没一刻闲得下来,左突右进,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如此迷迷糊糊,意识又开始不清,几次摇摇晃晃稳不住,便要往地上栽。以至于莫无何时进来,开门关门,冷青翼当真是半点不知。
眼前地面,忽然就多出一双沾了泥土雨水的黑靴,冷青翼向前一倾,便直接来了个投怀送抱,莫无将他抱起,已觉此人浑身滚烫,自是黑脸冷眼,皱眉不悦,什么乱七八糟!
“冷……要……换衣物……”
“唔……莫无……是我的……”
“嗯……疼……轻点……”
“呃……别碰那里……疼……”
烧得稀里糊涂之人,口中叨叨,时而清楚,时而含糊。莫无替他脱了汗湿衣物,自己也脱了干净,不用干布,不着新衣,直接肌肤相亲,裹于软衾之中,用内力去了雨水汗渍,大掌便在冷青翼小腹处轻轻按揉,顺着息转心法之气,直至一处郁结,怀中身子猛然颤动绷紧,口中低呼,莫无凝眸狠了狠心,内力一运,在那硬处施力一揉,一声压抑痛呼之后,冷青翼身子终是软了下来,面上痛色消散,除了岔气根源。
莫无却未停手,依旧带着暖暖内息,替他轻揉小腹,安抚掌下稍许残余抵抗。待到怀中气息沉稳,安稳睡去,便一手揭了易容,看着那人苍白容颜,憔悴眉眼,心中不禁叹息,自己一不在,此人便吃苦头,教人如何放心。
屋外,一人穿着蓑衣,急急而来,行至屋门前,却被一人拦住。
“小四,你若想死,此刻便就进去。”
小四微微愕然,手中攥着消息,不知何以进不得。
小九微微笑着,看了眼紧闭大门,又对小四说道:“莫堂主来了,无论何事,明日再说。”
“堂主来了?!”小四一惊,接着一喜,无论缘何堂主出现此地,都是件好得不能再好之事,副堂主总算不用苦苦煎熬……应该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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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后,冷青翼悠悠醒来,这一觉睡得当真好,又香又甜。阴暗不来,疼痛大缓,熟悉清冽,环绕四周,温柔温暖,持续不断,似梦非梦,他也不愿多管,久违舒爽,自是给多少要多少,尚觉不够,哪里还会嫌多。
故而睁眼,自个儿偎依紧贴一人赤裸怀中,双手拼命环搂,一副不知羞耻模样。
心底一抖,当真骇到,微微仰首,看着那人紧绷下颚,蔓生青茬……发呆。
还好,是莫无,是莫无没错……
可,为何是莫无?!南北两路,各有任务,何以出现于此,什么道理?
或者……是梦?以为醒来,其实尚于梦中,对,现下小腹不疼了,果然是梦……
“醒了?可好些了?”莫无声音沙哑,自是兀自忍耐一晚未睡。怀中香软,看着可口无比,一晚上又扭又蹭,紧贴过来还不老实,肌肤摩挲,阵阵酥痒,那人睡得没心没肺,他却不忍下手,煎熬于情欲之间。
“嗯……”醒了?冷青翼轻轻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不醒为好。
“岔气虽解,但毕竟伤身耗神,你先躺着。”莫无冷着脸,紧绷着身子,倏忽起身、穿衣、下床、出门,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只是略显僵硬,不似日常流畅。
“……”冷青翼想要阻拦,却觉浑身如同灌铅,虽说疼痛已是不觉,但酸软四肢,连抬起之力都无。
床本不大,如今却觉空旷,人性本贪,拥有之后,自是忍不下失去,即便是梦里。
莫无出去,雨已停,气温更低了些。吹了吹冷风,又在村边小河,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消去些许下腹暗涌。那人不醒已是撩人,如今醒来,更是欲要人命,只是眼下那身子虚弱非常,自是不能胡来。
看得到,吃不得,其难熬之感,不知比那达摩掌厉害多少。
“堂主。”小四自暗处走出,半跪于地行礼,“小四一再失职,累得副堂主受苦,还请堂主责罚。”
“……”莫无不理,转身朝屋子走去,吩咐一句:“把药煎好送来。”
开门入内,便见床上之人又是缩成一团,锋眉一蹙,几步来到床前,衾下之人,摁着心口,咬着下唇,先前面上稍有红润,如今褪得干干净净。
“药呢?!”二话不说,掰开那人手来,大掌运力替之,安抚突发心疾。
“已经吃了……”冷青翼愣愣然,不知所以,抬首望着莫无一脸凶煞……不是梦?
心疾发时,疼痛之下,便知醒来,醒来空无一人,却又隐隐觉得温暖还在,只是病痛缠身,一时不能多想,如今真正见了,终是确认并非梦中。
所以说,先前种种,昨夜种种,种种种种……都不是梦?
“整日乱想什么?!这般折腾自己!”
“我……”
等,等一下!
“无端惹来病痛,究竟怎么回事?!”
“那个……”
等一下,不该是这样的!
“总是这样!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
不对,不该是这样,明明该发火的是他,该质问的是他,该讨要说法的也是他!
他分明准备了一肚子火气,眼下怎么就荡然无存了呢?那人责问,一句接着一句,不是说不善言辞,不喜多言的吗?这是什么情况?要屈服吗?要认错吗?要……顺势和好吗?
不!绝不!!
“分明是你有错在先!若不是你那些个混蛋消息!我也不至于这样!”
第一步,先撑起身子,躺着太没气势!
“自己看!自己看!这些都是什么!哪一句不让人生气!”
第二步,将枕边木盒里邹巴巴的丝帛统统砸过去,很好!
“我就是这样不省心一人!你又并非今日方知!如何?!如何?!”
第三步,破罐子破摔,耍赖撒泼才可大行其道!
“我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你与那厮密谈,何须一个时辰?!若是其中有甚误会,何以这么多日不见任何解释?!”
第四步,直戳对方理亏之处,言辞灼灼,必然大获全胜!
冷青翼见莫无立于原地,无话可说,显然战败模样,心底不觉暗自得意,如此步步为营,自然没有不胜道理。殊不知自己此刻模样,不着寸缕,软衾半搭,发丝落于肩,垂落高昂颈项,精美锁骨,瘦削胸膛起伏,粉色茱萸微挺,白皙肌肤,勾画柔嫩线条……
若隐若现,活色生香,莫无哪里听得半个字,心想直接扑倒,方为最妙之计。
番外:有因必有果
第一回:也许我该瞒着你。
“已从京城出发了么?便按先前布置去做吧。”
秋末冬初,万物飘零,颓然苍凉不见半点生机,光秃景象之中,唯几棵青松独立,再看那梅树枝头,大约不久也将傲然绽放,荼蘼燃烧。
纤瘦白影坐于院中石凳,寒风阵阵,凉气逼人,不禁有些瑟缩,却不愿回去屋子里。屋子里太暖,暖得他想睡,可眼下,却是万万睡不得。
坐,却也坐不直。
虚掩着小腹,微微窝着身子,模样狼狈,双眸却是透亮,脑中百转千回,是是非非,阴谋阳谋,兵法布阵,突袭应对……种种纷繁复杂,倒也不觉得伤处有多痛。
萧墨尘伤势未愈,此去必然危机重重;温凛于天山门,亦是徘徊生死之间;远流痛失左膀右臂,最敬重之人;李力父子刑伤未愈,尚在休养;重涟……
抬手摸了摸脸颊就快消褪印痕,想到那日重涟生气凶煞模样,心中不觉好笑,冥城何时这般落魄,最有精神之人,竟是失了心智的重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如他与那人。五年之后,再次相见,依旧鱼死网破般歇斯底里。其实,早就不恨了,看着那人带着诡异笑容,一人分饰二人,自问自答时,除了惊愕,心中更多的,却是怜悯。这般执着不放,这般如魔怔般越陷越深,究竟哪里错了,错得如此离谱……
“在想什么?”低沉声音打断层层思绪,身子一轻,便被抱入温暖胸膛,清冽气息萦绕鼻间,带来几分安心,“我一不在,你便胡来。”
“谁胡来了?屋子里太闷,我出来坐坐而已!”这人胸怀,是他可以肆意而为之处,无论喜怒哀乐,统统不必伪装,“倒是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出了点事。”莫无小心翼翼将冷青翼抱着,却不是回屋,而是向着院外走去,“私自离开之人回来了……伤得很重。”
“怎么会……”惊愕在眸子里一闪而逝,冷青翼下意识按上刺痛心口,万般不解。
私自离开之人,是小四。
于冥城危乱之中,忽然离去,未留只字片语,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人说他胆小怕事,有人说他背信弃义,有人说他没有良心,甚至有人说他,本就是个奸细……
小五疯了一般带人到处找他,殊不知那平日里看来呆头呆脑之人,消失起来那般干净利落,不留半点痕迹。
冷青翼什么也没说,只是担心,他信小四,一如信莫无,信冥城。这个待在他身侧五年的木讷男子,除了偶尔傻笑,做些呆事,根本不懂得胆小,不懂得背信,亦不懂得背叛。
如今,回来了,为何带了满身伤?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仔细心疾,水堂正在全力救治,小五以内力护其心脉,应是不会撒手人寰。”莫无收了收双臂,自是知道怀中之人难受,“你别难过,小四做得很好。”
“我不难过。”冷青翼微微垂首,掩去软弱,“我还要骂他,这般不省心……”
确实,是个不省心的傻子。
屋子里,水堂医者左右忙碌,染血纱布堆了一堆,盆中血水荡漾,让人看了心惊。
床上之人趴着,赤裸上身显而易见三处鲜红,一处在肩膀,一处在背脊,还有一处在后腰,伤处覆盖着白色药粉,却止不住血色蔓延,很快盖过药粉滑落床褥,淡青色床褥已是染了簇簇鲜红,甚至落下床沿,在地面汇集成泊。
伤者身侧,有一人,收了往日里所有嬉笑,一脸严肃愤怒,大掌贴于伤者后心,内力源源不断,恨不能将所有都给了去,恨不能便替了这人承受这一切。
“副堂主……”见冷青翼进来,水堂之人轻唤,小五微微抬首而望,充血双眼竟是稍许湿润,伸手抓过床侧案几上什么,一股脑砸到冷青翼面前!
铁器相撞之声夹杂着小五隐忍不住的愤怒,钻进冷青翼耳里,撞进心间。
“就为了这些!就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