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一阵香风似的飘出了浸柔轩,徒留柳姨娘对着满园的月色默默出神。
第十章
薛汲颜这几日过得很辛苦。
父亲大人发话了,她再怎么不情愿,也得收拾收拾上女学了。早上去上女学,下午又得跟着师傅学陶埙,晚上还要赶女先生布置的功课,简直忙得晕头转向。每次挑灯写大字的时候,薛汲颜只觉得心里灌了黄连,吃再多的糕点梅子也甜不起来了。
前一世活到十八岁,2 她的大字已练得不错了。奈何现在的身子才十三岁,一下子写得太好,会惹人怀疑,只得胡乱应付。这就难免遭到女先生的惩罚。比如说,同一篇字帖,别人写一遍,她要写三遍。
今日女先生有事,不来授课。姐妹们都欢天喜地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只有她,伏在案桌上写大字。因为女先生留了话,她再不把积了几天的字帖写完,就打她的手心。
她内里已是个大姑娘了,还要被打手心,她不想丢这个人。
手边的字帖忽然被抽走:“小小年纪,成天皱着个脸做什么,像个小老太太。”
薛汲颜看清了来人,高兴道:“大哥,是你。”
来人一袭石青锦袍,正是薛府嫡长子,薛汲颜的兄长,薛辞。薛汲颜握住他的手,眼眶不由得湿了。
一世,由于妻子难产,母子双亡。薛赋一下子被打击得消沉下来,不去点卯,整日酗酒。很快被罢了官,窝在房里醉生梦死。薛汲颜三嫁之前曾去看过他最后一次,他抱着酒壶浑浑噩噩,不知日夜,见她进来,迷蒙着眼问道:“瑤瑛,怎地站在那里,你给孩子做的肚兜绣好了么,拿来给我看一看。”
她那玉树临风,谦和有礼的兄长,成了一个废人。
薛赋看着这个最小的亲妹妹,有些好笑。他和二房长子薛文,次子薛铭同在白鹿书院读书,一个月回来一趟。这才过了一个月,她怎么像几辈子没见过他似的。
薛汲颜看到兄长眼底里的戏谑,不好意思地放开手,笑了笑。
薛赋拿起案上薛汲颜刚写的大字,咳了咳,道:“有进步,比上个月写得好多了。”
言不由衷,也太明显了。
薛汲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大哥这次回来,住几日。”
“五日。”
“怎地还比往时多了两日。”
“那是因为,”薛辞神神秘秘地说道:“京城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薛汲颜眨巴着眼睛看兄长。
薛辞最喜欢的就是薛汲颜的这个表情,像眼巴巴等着主人喂食的猫。他故意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久负盛名的闲桥君来了京城,十六要在广文楼上以琴会友。广文楼一座难求,我好不容易才订了一个包厢。”
十六,就是后日了。闲桥君,这可是上一世的大熟人,上一世因着大姐姐的事情,这个热闹她错过了,这次可得补上。
“大哥,能带我去么?”
薛辞笑道:“当然。书院里的贵族世家公子都争相去一睹闲桥君的风采,掌院还特地多放了两日假。我看世家小姐们也跃跃欲试,多半会缠着父兄一同出行。父亲母亲应该不会反对。”
“我说呢,大哥一回来怎么就不见了,原来是来看三妹妹了。”
薛辞笑道:“三妹妹落水生了大病,我都没能赶回来,这次是先来给三妹妹赔罪的。”
薛沁颜道:“两手空空,拿什么赔罪。”
薛辞道:“礼物在我书房放着呢,是白砚斋新出的文房四宝。”
薛沁颜道:“只有三妹妹的?”
薛辞忙道:“大妹妹也有。”
薛沁颜笑了一下,薛汲颜凭空嗅了嗅,奇道:“我怎么闻着一股子酸味,谁家的醋坛子翻了。”
薛沁颜面色一红,道:“好了,你们说完话就出来罢,祖母找你们呢。”
薛汲颜听了,忙请大哥和姐姐到外面略等一等,换了新作的白底红枫叶的褙子。
薛沁颜见她出来,笑道:“我就说罢,这花色衬你。”
三人一同来到福润堂,里面乌压压坐了一屋子人。薛汲颜看了一圈,问道:“二姐姐呢。”
薛沁颜道:“今早忽然又病了,薛姨娘急得不行,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得了风寒,需要静养几日。”
薛老夫人抱着赋哥儿坐在怀里,面前立着一对少年,恭恭敬敬地回话。听到有人进来,他们转过身来,一模一样的服饰,一模一样的容貌。
薛文薛铭是一对双生子,薛铭比薛文晚出生半个时辰。许是因为薛文让母亲在生产时少受一些苦,顾夫人多宠爱他一些,他比起弟弟,也更活泼爱笑。
“三妹妹,你猜,我是二哥还是三哥。”
薛汲颜无奈道:“你是二哥。”
小时候,薛文和薛铭就爱玩这个,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让别人猜谁是薛文,谁是薛铭,别人猜错了他们就高兴半天。长大后,他们在容貌的细微不同之处显现出来,性格也迥然不同。家里人除了呆直的薛汲颜,谁都不会认错。
于是每次薛文薛铭回来,还是要逗一逗薛汲颜。
其实很容易猜,只是薛汲颜以前不耐烦想太多而已。薛铭长大后已不爱玩这个,觉得哥哥幼稚,每回与薛文穿一样服饰总是一副别扭的神色,他绝对不会开口问。
薛文挠挠头,道:“连三妹妹也猜对了,看来再也不能玩了。”
薛老夫人笑道:“都十七了,还玩呢,也不怕弟弟妹妹们笑你,比起铭哥儿,你倒像弟弟了。”
薛文嘻嘻笑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谢夫人怕薛老夫人劳累,让乳母带着赋哥儿下来,和妙姐儿一块玩七巧板。
大房二房的儿子和孙辈都在这里,热热闹闹,薛老夫人心中欢喜,忽地想起远在扬州任职的小儿子,叹道:“老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薛老夫人育有二子,即薛颂和薛预,另有一子一女,为薛老太爷两位妾室所生。
薛老太爷去世之后,两位姨娘出家为尼,一子一女记在了薛老夫人名下。三子薛顷科举之后调任扬州知府,已是几年不曾回京城。还有个庶女嫁给了谢家三老爷,可惜红颜薄命,嫁过去不到一年,未有所出就病逝了。
正在问薛铭功课的薛预闻言道:“我听说明年会有京官调动,大哥,是么?”
薛颂点头道:“三弟在任上政绩很不错,明年大有希望。”
薛老夫人道:“论哥儿和妍姐儿也不知道长多高了。”
论哥儿和妍姐儿是薛顷的一双儿女,薛论和薛澜颜,在家中排行第四和第六。
薛沅颜噘嘴道:“我们都在这里,祖母却想着旁人,妤儿不依。”
薛老夫人笑道:“你这丫头,常年不见他们也就罢了,还不许我叨念叨念。”
薛沅颜道:“我这段时日练箜篌,手指都磨破了,也不见祖母问一声。”
“好好好,祖母知道你努力,紫苏,把那瓶冰肌膏拿来,给妤姐儿。”冰肌膏是药中上品,除了消除伤口,还可以美白肌肤,千金难求。
薛沅颜喜形于色,顾夫人道:“母亲,这太贵重了,还是您留着罢。”
“我喜欢给谁就给谁。妤姐儿,要是你在菡萏宴上得了好名次,祖母赏你更好的。”薛老夫人看了看其他的孙女儿,道:“你们也要努力,薛家女儿的名声,都攥在你们手上。”
姑娘们连忙站起来称是,薛沅颜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三姐姐,最近女先生罚你罚得狠,手疼么,要不要妹妹分一点冰肌膏给你。”
薛汲颜心中一凉,薛沅颜和上一世一样,一有机会必要整她一番。她忍了一回两回,薛沅颜却变本加厉。这时候说出来,是要祖母和父亲怪她懒怠不认真么。
薛颂已经望过来:“姝儿,待会到我书房来。”
薛汲颜站起来道:“祖母,父亲,姝儿大病之后,功课的确落下不少,女先生怕女儿懈怠,布置下的功课比其他姐妹多三倍。姝儿早上要上学,下午要学陶埙,女先生布置的功课只能晚上做。好在今日,女儿已将功课全部做完了。”
薛辞也道:“我刚才去看三妹妹,她的案桌上两大摞纸,都是写好的大字。”
薛颂皱了眉,没想到近日薛汲颜课业那么重,一天到晚没得喘息,小女儿上个月才落了水,差点没了命。
薛老夫人也道:“写这么多,可要累坏了,大媳妇,去跟女先生说一说,减一减功课。”
方才谢夫人不好为女儿开脱,这下忙应了。薛汲颜淡淡道:“四妹妹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薛沅颜心里咯噔一声,难得不上课,她的功课都丢在一边,还没做呢。
顾夫人看女儿的脸色,便知道不好,笑道:“妤儿练箜篌一练就是一个下午,也是辛苦。”
薛预道:“还差多少。”
薛沅颜一听父亲发问,心里先怕了三分,哪里敢说谎,吞吞吐吐道:“我,我还没有写。”
薛预面沉如水,道:“姝姐儿功课是你的三倍,她都写完了。你待会儿到我书房去。”
薛沅颜的脸垮下来,刚才的得意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狠狠地瞪了薛汲颜一眼,却发现薛汲颜冷冷地看着她,她愣了愣,这目光,实在太陌生。
谢夫人笑道:“这还没到晌午,功课今儿做完就好。我倒是听说了京城里顶热闹的一件事。”
顾夫人赶紧接口:“我也听说了,是闲桥君在广文楼以琴会友的事罢。”
薛老夫人道:“是不是推拒了陛下宣召的那个闲桥君。”
薛颂道:“是他,陛下听闻他的雅名,请他入宫当乐师,他却不愿意,宁愿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四海漂泊。”
薛老夫人道:“那么怎地又到京城来了。”
薛颂道:“他与王家的王屿交好,这次来本是访友的。不知道谁把他来京城的事传了出去,去王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闲桥君索性放了消息,在文广楼以琴会友。若是有入眼的,便会指点一二。”
薛文道:“文广楼的价一下子涨了十倍,我和大哥想了好些办法,才抢了一个厢房。”
薛老夫人道:“既然难得,你们就都去看看热闹,回来捡一些好玩的,说给我这个老太婆听。”
谢夫人道:“我就不去了,没得扫了年轻人的兴致。”
顾夫人也道:“媳妇儿也不去了,留在这儿陪老夫人说话,老夫人可别嫌我烦。”
薛老夫人笑道:“你怕是又想着紫苏做的菜罢。”
顾夫人捂脸道:“母亲心里知道就行,直直说出来,叫媳妇儿老脸往哪里搁。”
薛老夫人指着她笑:“你们听听,我还没说老脸呢,她倒自己叫上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
第十一章
此时,全京城人谈论得津津有味的闲桥君莫忧,正坐在宰相府的夏眠亭中钓鱼。
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谢钧躺在树杈上,晃着酒壶道:“全京城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你,你倒是悠闲。”
两人与王屿都是好友,认识几日后,发现与对方趣味相投,便引为知己。说来也奇怪,王屿喜文,谢钧喜武,王屿冷清,谢钧好动。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却成为了至交。王屿比谢钧大半岁,谢钧八岁时在一次皇家宴会上初识王屿,便吸溜着鼻涕跟在王屿身后,赶都赶不走,后来更是堂而皇之地跑到宰相府府找王屿,一呆就是一天,这可把两家父母吓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大容王朝,王谢两大世家,一文一武,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若是两家相交过密,难免会引起天子猜测。因此,王相与忠卫侯只是点头之交,两家私底下也不往来。
这下谢钧这个瓜娃子捅破了窗户纸,谢家拦不住,王家赶不走。忠卫侯夫人周氏几次忧心忡忡道:“钧哥儿就一根筋呢,怎么说也不听,可别把祸事招来了。”
忠卫侯气道:“难道真的要让我打断他的腿?”
结果有一次真打断了腿,谢钧躺了三个月,下了床之后,又跑到王家去了。王家听到他来了,关门比翻书还快。谢钧嘿嘿一笑,跐溜一声翻过墙去。从小习武,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下,王谢两家真没辙了。
事情传到天子耳中,天子大笑三声,道:“少年挚友,拘着他们作甚。”
王谢两家这才把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了,由着他们往来。
闲桥君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道:“又不是我等。”
谢钧道:“哎,我问你个问题。”
闲桥君道:“问。”
谢钧道:“整天带着半边面具,到了夏天,鼻子以上不闷热么?”
闲桥君懒得理他:“多事。”
“原来你们在这里。”亭亭荷叶之后,走出来一个身着双白锦袍的人。
仿佛是千山万仞之中独生的一竿青竹,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他一抬眸,细碎的星光在湖中荡漾,明明现在是白日,却让人觉得璀璨迷蒙。
皎皎云中月,泠泠风中雪,澹澹烟波渺,濯濯白玉郎。
闻到空气中的酒味,王屿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们又喝酒。”
谢钧吐出狗尾巴草,跳下树来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那么快回来。”谢钧觉得罢,王屿啥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讨厌喝酒,也不喜欢闻到酒味。这让喜好饮酒的他一度非常遗憾,现在同样好酒的闲桥君出现了,他便有些得意,找了陈年的梨花白,与闲桥君在王屿的地盘上对饮。
“给你们一刻钟,除掉口中的酒味,到涤尘居找我。”
谢钧道:“谁来了啊。”
“六皇子。”
皇族之中,唯有六皇子与王屿有些私交。谢钧道:“莫忧,难道六皇子也是来看你的。”
闲桥君莫忧收了钓竿,道:“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拿青盐漱了口,施展轻功飞到涤尘居。王屿正与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对弈,那少年虽然形容尚稚,已显出温雅的黄族气质来。
谢钧正要行礼,王屿看了他一下,他堪堪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站在一旁。莫忧笑了一下,走到窗边的躺椅边,闭目小憩。
等到王屿和六殿下李宜焕下完棋,莫忧刚好睡了一觉,谢钧站得脚都麻了。
李宜焕道:“忠卫侯世子依然是那么--呃,忠厚。”
谢钧道:“谢钧拜见六殿下。”
李宜焕点头,目光转向窗边,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仙桥君罢。”
莫忧这才站起来,懒洋洋地行了礼,道:“闲云野鹤,不足挂齿。”
李宜焕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屿哥说你为人潇洒不羁,不喜束缚,果然如此。”
王屿道:“殿下不见怪就好。”
李宜焕道:“我倾慕闲桥君的琴技已久,不知今日可有耳福,听闲桥君抚上一曲。”
莫忧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按理说殿下的要求我不应拒绝。但是我几日前放消息时说过广文楼琴会之前,不再会客,也不再抚琴。话已传出去,我却站在这里,已是破例了。”
谢钧觑着六殿下,怕莫忧惹怒了他,毕竟没有多少个人敢拒绝皇子。可是李宜焕只是笑了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丈夫理应如此。”
谢钧忙道:“不如我们玩些别的罢,投壶,双陆,射箭什么的。”
李宜焕又露出两个酒窝:“也好。”
宰相王译刚回府,就看见自家门前停了一辆皇族专用的马车。他问迎上来的管家:“谁来了?”
管家道:“是六殿下来了,和二少爷,谢公子和闲桥君在书房里下双陆。”
王译点点头,又问道:“夫人呢?”
“公主府那边来人说,明儿公主驸马带着小少爷回来,夫人正忙着指挥下人洒扫图南楼。”
图南楼是长子王峥尚公主之前的居所。按照规矩,尚公主之后驸马应当与公主一同住在公主府,但王夫人沈氏对长子十分不舍,公主便与王峥商量着,两人仍住在王家,每月抽几天去公主府打理事务便可。算算日子,是应该回来了。
宁欣公主是罪后苏氏之女,皇帝的第一个女儿,自幼很得皇帝喜爱。直到出了下毒的事,她的身份才一落千丈。许皇后贤德,亲自求陛下将宁欣公主接过来抚养,朝野上下一片称赞之声。但即使有许皇后抚养,她依然有着敏感的身世,一直长到十八岁,依然无人求娶。
王峥是什么时候心悦宁欣公主的呢?王译不知道。他只知道三年之前,当堂堂王家嫡长子,户部侍郎王峥在朝堂上求娶宁欣公主的时候,上下一片愕然,他也险些回不过神来。他心中相看好了素有美名的薛家长女薛沁颜,只等薛沁颜及笄之后便请人上门提亲,没想到被儿子杀了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