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沅颜看上了其中六匹,又怕被人说苛待两个庶妹,踌躇不定。薛涓颜踮起脚,在薛涴颜耳边悄声道:“四姐姐还没选完么?妙姐儿喜欢那匹石榴红的。”
薛涴颜轻声道:“就快好了,妙儿再等等。”
“母亲说过,想换帐子和迎枕,我这次就多选两匹。”薛沅颜转了转眼珠子。
大房三姐妹听见,停下了交谈。做帐子根本不需要这么好的料子,再说,顾夫人三十多了,也不喜欢这样鲜艳的颜色。
妙姐儿喜欢的石榴红就在那多选的两匹之中,她看了看五姐姐,黑葡萄似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薛涴颜道:“妙姐儿,母亲想换帐子,咱们下次再选石榴红的。”
妙姐儿点了点头,眼睛仍是看着那匹石榴红。
“妙姐儿,过来。”薛沁颜道:“大姐姐这有匹茜红的,妙儿喜欢么,茜红比石榴红鲜亮,妙姐儿穿着更好看。”
妙姐儿走过去,小心翼翼道:“大姐姐不要了?”
薛沁颜笑道:“大姐姐不喜欢红色。妙姐儿拿去裁一件裙子,穿起来肯定好看,去了花园里,蝴蝶都要围着你转呢。”
薛涓颜嗯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薛沅颜见状,哼了一声,领着松香和锦囊怀抱布匹和纱花盒子径直走了。
竟是礼也没有对谢夫人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五姐妹从谢夫人那里出来,薛汲颜悄悄问五妹:“四妹妹总这样,婶娘不说么?”
薛涴颜楞了一下,也只有三姐姐这样直,当着面问她。薛涴颜轻笑道:“母亲待我们很好。”牵着妙姐儿走了。
薛汲颜看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扶着流樱慢慢回紫云阁去了。
薛沅颜领了布匹纱花,兴冲冲地过来找母亲,却被彩霞拦住了。彩霞指了指屋里,道:“顾大夫人来了,正在里面同夫人说话。”
薛沅颜难得的放低了声音,问道:“大舅母又是为了表哥的事,来问母亲要钱了?”
彩霞点头。每次大舅母过来,母亲脾气就变坏。薛沅颜看了一眼里屋,转身离开。
屋里,顾氏压着额角,道:“上个月刚给了你们一百两银子,怎么又没了。”
顾大夫人为难道:“妹子,我们也是没法子,旭哥儿的命,还要靠许多珍贵的药材吊命。”提起幼子,顾大夫人一阵心酸。
顾府,原本是开国四大家族之一,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可是自从许氏入宫之后,许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势力很快超过了顾家。许多与顾家交好的人纷纷转投许家,顾家男儿在官场上也是诸多不顺,常常被陛下训斥,战战兢兢地过着。
她嫁入顾府时,顾府已经衰落,可怜他的旭哥儿,生下来就多病多灾,没过一天好日子。顾府既要维持门庭的体面,不能让人看轻,又要每月采买珍稀药材给旭哥儿,日子过得越发艰难。
顾氏看嫂子淌了泪,太阳穴越发突突跳得厉害,只得忍了气道:“大嫂,你先回去,我这几天再想想办法。”
这是在敷衍她。顾大夫人抹了把泪,道:“我也知道妹子在薛府不容易,可是旭哥儿的病等不得,顾家将你嫁进来,是费了大力气的。你得了富贵,不要忘了家里人才好。以后要是传出去了,妹子的名声也不好听。”
顾氏气得想拍桌子,好歹忍住了,道:“我这里还有几副不常用的首饰,你先拿去当了,给旭哥儿救急,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顾大夫人接过素月手中的匣子,打开一看,方才满意了,抹干了眼泪道:“妹子,我刚才心急了,说话有点冲,你不要放在心上。”
顾氏扯出一丝笑:“旭哥儿小时候我还抱过他,这孩子我也是心疼的。”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
“素月,送客。”
素月将顾夫人送出垂花门,回来时毫不意外地看到杯盏碎裂,一地狼藉。彩霞求助地看着她。
顾氏喘着气道:“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也敢来威胁我。要不是顾家被许家打压,当年也轮不到她嫁进来。”
素月上前劝道:“夫人息怒,顾大夫人也是为了表少爷。”
顾氏压着心口,道:“你送她出去,她是不是又跟你打探几位小姐的事儿?”
素月默然。顾氏冷笑道:“旭哥儿病怏怏的,哪家金贵姑娘会送上去守活寡。她不看清楚情况,往低里找媳妇,反而打起薛府姑娘的主意来了。”
几天之后再来找她,当她是钱罐子么。要是她掌家,倒是还能想办法额外弄银子,可是掌家大权,握在谢夫人手上。顾氏想到这里,头疼的更厉害了。
薛颂踏进屋里时,谢夫人正倚在迎枕上,缝补他的亵衣。见他进来,谢夫人有些惊讶,起身迎道:“老爷回来了?怎么不遣小厮回来说一声。”
因着年久失修,下了几场雨之后有几处宮墙坍塌,皇上便令工部与内务府重新修整后宫宫殿。这可是一项大工程,耗费甚剧,朝中之人有支持也有反对,双方僵持不下,为着这事,工部尚书薛颂已是连续几日宿在宫中。
“今天王相力谏陛下,重修整个后宫劳民伤财,陛下拂袖而去,早朝就这么散了。”薛颂道:“我还没去见母亲。”
谢夫人一边听,一边服侍着薛颂脱下官服,换上了家常的黑色长裰。
“大哥怎么说?”
“忠卫侯没有表态。”
谢夫人点头,大哥虽然是武将,但做了多年谢家家主,还是很拎得清的。
“对了,姝姝儿的病好全了没有。”
谢夫人抹了抹衣服下摆,道:“差不多了。”
薛颂皱眉道:“病好了就让她接着上女学,若是跟不上就让妩儿教她。跟你说了好多次,别太宠她了。”
谢夫人道:“老夫人也是疼姝姝儿的,要是她带病上女学,老夫人又该担心了。”
薛颂这才松了眉头,谢夫人又道:“老爷今晚想歇在何处?”
薛颂低眸,看见了夫人鬓边的一根银丝。“去风蕙那里。”
风蕙是柳姨娘的闺名。谢夫人笑道:“妾身知道了,这就命厨房做些老爷和柳妹妹爱吃的,晚膳时给浸柔轩送过去。老爷,你接连议事了几天,要不要妾身熬一盅川贝雪梨。”
“不必,交给风蕙罢。”薛颂摆摆手,踏出房门。
二十年了,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只是,他在朝堂上越站越高,却离她越来越远了。谢夫人的笑容渐渐淡下来。
谢妈妈道:“夫人,您别难过。”
“老夫老妻了,有什么难过的。”谢夫人坐回榻上,拿起亵衣继续缝补:“南靖侯世子那边有回复了么?”
“回了。”谢妈妈答道:“他说,贵府上的人,何必问他。”
谢夫人唇边划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去找牙婆子,将温香灌哑,然后发卖了罢。”
谢妈妈道:“温香急病的事,许多人来探消息了。”
“府里都是人精,”薛夫人道:“婧儿那边要是再打探,就告诉她罢。正月里南靖侯夫人生辰,世子对婧儿与别人不一般,我还存了相看的心思。现在,倒是不必了。”
谢妈妈道:“恕奴婢多言,温香这事蹊跷,那天晚上,大姑娘那边和软红一样,都睡死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若不是婧儿没事,我必不干休。”
谢妈妈道:“您猜,是谁救了大小姐。”
谢夫人咬下最后一截线头,对着光细细看了看。针脚细密,几乎不留痕迹。
“除了手足姐妹,还会有谁呢。”
第九章
水荇卷起墨池荷花的帘子,目光落在窗边的小榻上,姑娘平常就喜欢坐在那里,现在,小榻上无人。水荇看了一眼榻侧满满的书柜。叹了一声退出去。
晨风微凉,莲池上莲叶已铺开,连连田田。薛沚颜咳了一声,肩上一动,已披上了一件衣裳。
水荇道:“就知道姑娘在这里,晨间风凉,采芸也不劝一劝。”
薛沚颜道:“采芸去领月例了。”
“怪不得,”水荇嘟囔了一声,道:“姑娘,柳姨娘派弄笙过来说,今天老爷去她那里用膳,叫姑娘也过去。”
薛沚颜手上的书翻过一页:“说我身体不适,今儿就不过去了。”
姑娘和柳姨娘这几日在闹别扭,水荇天天在姑娘跟前伺候,却没看出来柳姨娘做了什么惹姑娘不快的事情。私底下问采芸,采芸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二姑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对柳姨娘冷淡了。
“奴婢这就让采苹去回了柳姨娘。”水荇道。
“算了,”薛沚颜微微抬首,圆圆莲叶之上,晶莹露珠微微颤抖:“我还是过去罢。”
水荇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什么片刻之间姑娘又改主意了。她没问,因为二姑娘的性子大伙儿都知道,她不愿意说的话,谁问都没有用。
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去,柳姨娘就倚在门边翘首企盼,吹笛和乳母张氏陪着赋哥儿玩鲁班锁。老爷入宫几日不曾回来,一回来就点了柳姨娘伺候,怎么不令她喜上眉梢。柳姨娘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到屋里对着缠花梳妆镜细细看,镜中之人肤色白润,双眸含水。口脂似乎淡了些,她打开刻着玫瑰花的胭脂盒,补了一层。
弄笙进来道:“姨娘,老爷,二姑娘来了。”
镜中的人眉梢飞扬,已是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她今天穿了彤色白斓边的褙子,同色马面裙,本就保养得宜,这下更衬得娇艳几分。老爷看见她迎出来,目光果然亮了一下。
“老爷,姑娘。难得见你们一同过来,妾身心里高兴。”
薛颂道:“恰巧在路上碰到了,几日不见,妩儿的学问又进益了。”
柳姨娘笑道:“二姑娘从小就聪敏,书读得极好。”
赋哥儿见父亲和姐姐来了,丢了鲁班锁,跑过来脆脆地叫道:“爹爹,姐姐。”
薛颂笑着摸了摸小儿子的头。
“爹爹怎么才来,赋哥儿都饿了。”
薛沚颜咳了咳。
柳姨娘忙侧身让道:“瞧我,怎么让老爷和姑娘站在风口里,咱们先用膳罢。”
薛颂牵着赋哥儿撩袍入内,柳姨娘在后面道:“姑娘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药,我看你比几天前脸色差了一些。”
薛沚颜淡淡道:“我很好,多谢姨娘关心。”
柳姨娘嘴唇动了动,薛沚颜已经越过她走了进去。
膳食流水般地送上来,皆是薛颂和薛沚颜、赋哥儿平日爱吃的。赋哥儿童声清脆,欢声笑语,柳姨娘笑意盈盈,温柔可人。美妾幼子在侧,薛颂心中惬意,吃了满满三碗饭。薛沚颜身子底不好,平日里少食多餐,喝了一碗老鸭虫草汤,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
柳姨娘道:“二姑娘也吃得太少了,再用一碗汤罢。”
薛沚颜道:“我吃好了。”
薛颂道:“听风蕙说,你柜子上的书多得装不下了,明儿给你换一个大的。还有,阮籍的《咏怀》孤本找到了,一会儿你叫丫头去我书房拿。”
薛沚颜笑容晕开:“多谢爹爹。”
众多孩子中,薛颂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女儿,读书的天分最高,几乎一点就会,这方面连薛辞也不如她。只可惜,没有生为男儿身。
“爹爹,你好久没有教赋哥儿写大字了。”
“爹爹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明日教赋哥儿。”他转头对柳姨娘道:“你要是乏了,就先睡。”
柳姨娘道:“老爷这说的什么话,妾身总会等着老爷的。”
薛颂笑了笑,薛沚颜听了,跟着起身道:“妩儿也回去了。”
薛颂道:“天色还早,你陪风蕙说一会儿话再走。”
薛沚颜只好又坐下。
残羹冷炙撤了下去。薛颂走后,母女两个竟一时无话,默默地坐着。赋哥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吹笛见状,上完了茶,便让乳母抱走了赋哥儿,和弄笙远远地在廊下站着。
柳姨娘忍了又忍,终于说道:“姑娘直说罢。”
薛沚颜抬头看她。
“妾身哪里惹恼了姑娘,姑娘直说罢。省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吃不香睡不稳,还不如摊开来说个明白。”
薛沚颜道:“姨娘自己心里清楚。”
柳姨娘站起来道:“我当然清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赋哥儿。”
“所以,你就去算计大姐姐,好为我铺路?”薛沚颜冷冷地看着她。
柳姨娘怔住了,半晌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明白。大姑娘是正房嫡长女,老夫人夫人的掌上明珠。我哪里敢算计什么。”
薛沚颜站起来道:“那么,我问你,温香是怎么回事。”
“温香得了急病,治不好就送出府去了,府里的人都知道。”
薛沚颜冷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却记得很清楚。五年前温香的娘病得快死了,是姨娘偷偷给了她银子去请大夫,后来她娘病好了,她说,以后无论如何,都会报答姨娘。”
柳姨娘心下一惊,那时候二姑娘才九岁,九岁的孩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姨娘不用这么看我,我那时候躲在夹竹桃下看书,无意中听到的。”
柳姨娘微喘一口气,道:“温香是个命苦的,我帮她一把也错了?就算温香做了什么,那也是二房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薛沚颜冷笑道:“姨娘自觉手段高明么?老夫人掌家二十余年,什么手段没见过,母亲也不是吃素的。姨娘要真是为了我和赋哥儿,就好好想想罢。”
说罢,像是一刻也忍受不住似的,急匆匆走了。柳姨娘怔了一会儿,方才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一股寒意从她心底里冒出来,止都止不住。
“姐姐不用难过,二姑娘以后会明白你的苦心。”
柳姨娘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差点跳起来,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花姨娘一身月白衣裙,没骨头似的倚在门边,本是素净的颜色,偏偏叫她穿出媚色来。她把玩着尖如笋的指甲,懒洋洋道:“我已经放重了脚步,可是姐姐想着心事,没有注意。”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姐姐?”
柳姨娘道:“我今儿头疼,没功夫和你说笑。”
花姨娘一阵娇笑,这笑声,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她走到柳姨娘身旁坐下,低声道:“妹妹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我听说,夫人在给三姑娘找陶埙师傅?”
柳姨娘目光一闪,道:“会陶埙之人本就稀少,不懂行的人根本找不到。我家里倒是认识一两个,只不过夫人不会用。咏雪书院倒是有一位女先生的表妹会些皮毛。”
花姨娘道:“我早年在百花坊的时候,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吹陶埙是极好的。”
柳姨娘问道:“谁?”
“闲桥君莫忧。”
柳姨娘点头道:“此人我也听说过,算得上是当今音律第一人了。面具覆面,居无定所,如闲云野鹤一般。就算他随手折下一片柳叶吹出乐曲,都能让鸟儿停驻,流连不去。”
“不仅如此,有人无意中看见过他的半边容貌,惊为天人。近日,他到京城了。”
柳姨娘来来回回走了几次,道:“不成,不成,虽然闲桥君名声在外,夫人也不会让外来人入府授课。再说,闲桥君凭什么听我们的呢。”
花姨娘翘起一只脚,露出小巧玲珑的月白绣鞋:“为什么一定要入府呢,在府外相遇不是更好,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柳姨娘道:“三姑娘有些呆性,高平公主的儿子也算长相出众,愣是没有对上眼。”
花姨娘笑道:“比起闲桥君,他只是绣花枕头。十日之后,闲桥君会在广文楼以琴会友。消息等几日才会放出来,到时候喜爱音律之人都会去瞧热闹,世家小姐们也不例外。”
柳姨娘犹豫道:“她们三姐妹这段时间相处融洽,一向同行。妩儿也是喜爱音律之人。到时候三姑娘没事,倒把妩儿赔上,那可怎么办。”
“二姑娘身子底不好,那天卧床不起也是有的。”
柳姨娘握紧了拳。
“见了第一次以后,难免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姑娘们出门的机会总是有的,姐姐看着办罢。”花姨娘抚了抚裙上的银丝绣纹,站起来。
“等等,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帮我。”
花姨娘回眸一笑,百媚丛生:“我自然是为着我自己,不过我所求的不是大房正室的位置,与姐姐并不冲突。若是姐姐得偿所愿,反而与我有所助益。咱们相互帮助,各取所需。我言尽于此,姐姐爱信不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