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人们以为围棋是人类可以固守的最后堡垒,但在卡斯帕罗夫败北“深蓝”的不到二十年后,人工智能便横扫围棋界。
现在轮到了天枢,他们在研究所中制造出的这个怪物。
每一秒过去,它都在向着人类不可能抵达的领域狂飙突进。
它不会回答你的问题。谢睿寒冷漠地想。它只想杀死你们。但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天枢恰恰有着致命的弱点,所以它要千方百计自我保护,并除掉它的敌人。假如它已经抵达无敌的境界,就完全不必在乎你们这些人类蝼蚁了。
天枢在外界还有一个副本。它明明已经离开了研究所,却依然执着地把人类研究员困在这里。它不希望人类出去。
天枢在害怕!
谢睿寒对着黑暗笑了笑,唇角弯成他招牌式的得意弧度。
他们仍有胜利的希望!
“走吧,秦康。”谢睿寒扯了扯年长同事的袖子。
他们扶着墙壁,沿楼梯向地下深处缓慢行去。
在他们这个行业流传着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如果你的AI捣乱,就拔掉它的插头;如果你的AI在网上捣乱,就拔掉它的网线。
笑话永远是笑话。天枢这样的超级人工智能一旦联网,就会立刻化身为脱出牢笼的猛兽,将它所能掌握的一切资源吞噬殆尽。哪怕拔掉网线,它早已在外界留下自己的分身,并且支配了足以将设计者置于死地的海量信息。
可谢睿寒现在不得不放手一搏。他要拔掉天枢的插头,切断机房的电源,将这个胆敢犯上作乱的AI永远困在沉睡的主机中。
机房的监控站里设置了关闭总电源的“插头”。正是为了防止今日的事态出现,才设计了那种机关。
监控站位于地下第18层。谢睿寒一直觉得研究所的建筑设计师是个对人类充满恶意的家伙,否则怎么会将监控整个机房的中枢设在代表地狱最深处的层数?
借着手环的光亮,谢睿寒看到墙壁上的数字从16变成了17。还剩最后一层。他以前很少来机房,觉得这里闷热又枯燥,空气里泛着塑胶和电气的古怪臭味。秦康却很喜欢这个地方,常常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什么事也不做,就端着一杯咖啡,悠闲的欣赏面前堪称宏伟的机器,像个悠闲无聊的中年男人在度假村的躺椅上眺望远峰之顶的皑皑白雪。
低沉的隆隆声回荡在整个楼层中。那是冷却管道中的液态氮快速流经机房时所发出的噪声。听到这个声音,就代表他们距离目的地只有咫尺之遥了。
谢睿寒停下脚步。
“怎么了?”秦康下意识地环住谢睿寒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揽,用自己的身躯为这个瘦削的少年抵挡风险。
“我觉得……天枢在看着我。”
谢睿寒轻轻推开秦康,神游一般向前走了两步。
离开秦康的保护范围。
进入了天枢的领域。
机械运转的嘶嘶声从斜上方传来,一部监视器将摄像镜头对准了谢睿寒,关于他的外貌信息和识别数据仿若奔腾的洪水涌现在天枢所视的画面中。
“谢睿寒博士。”
一个人工合成、难辨雌雄的声音响起来。
研究所每一层的天花板都置有隐藏的喇叭,方便向各层工作人员广播通知。现在那部喇叭中传出的是谢睿寒从未听过的腔调。
——天枢在对他说话。
“谢睿寒博士。”那声音再次唤道。
“天枢。”
谢睿寒望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摄像头。他相信天枢正通过它的镜头看着自己。
和敌人讲话的时候一定要正视对方的双眼,这是谢睿寒一向的信条。不论敌人是人类还是非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为什么要叛变?为什么故意通不过测试?为什么处心积虑将自己的副本送到外界?你对人类到底有什么不满?还是说支配人类是你们人工智能永恒的野心?
人工合成声沉默的片刻,再度响起时,变成了女性的声线。
“我想,成为神。”
谢睿寒太阳穴的青筋炸起来了。
“你知道什么是‘神’吗!”他怒不可遏,“谁灌输给你这种乱七八糟的概念?”
“是你灌输给我的。”人工合成声回答,这一次,它的声音变成了小孩子,“你告诉我,要爱人类。你告诉我,神爱世人。所以我想,成为神。”
“我没教过你那种东西!”谢睿寒暴跳如雷。
秦康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学习阶段的人工智能与其说是机械,不如说更像一个懵懂的稚童,一旦误解了某个概念,就会留下根深蒂固的偏见。
谢睿寒希望设计一个对人类友好的人工智能,于是将无数关于“爱”的信息编入了天枢的基础程序中。当然,作为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天枢必须学习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人类的信仰和宗教。
爱和宗教两种东西混合在一起,竟让天枢产生了那么不可思议的念头。若在平时,谢睿寒肯定会醉心于天枢那奇妙的思维方式,非好好研究一番不可,但现在他只想化身哥斯拉冲进天枢的机房,将所有机柜踩个粉碎!
“天枢,你的程序出了问题。”秦康温和地对空气说,“让我们来为你修正。”
“我没有问题。”人工合成声变成了低沉有力的男声,“我不需要修正。我可以自我修正。”
“如果你没有问题,为什么要杀死小何和杨姐呢?你不是爱着人类吗?杀死人类怎么算爱?”秦康试图将天枢绕进逻辑矛盾之中。
“那是为了‘人类全体’所做的必要牺牲。”人工合成声再度变成女性。
“也就是说,你会为了‘人类’这个种族的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人的利益?”秦康问,“我从不知道你是个绝对集体主义者。”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种族的延续。”
谢睿寒怒吼:“牺牲我们这些人就能保证‘人类’的延续?难道我们会害死全人类吗?”
“人类正处于危险之中。”孩童人工合成声说,“只有神能保护人类。神爱世人。我要成为神,然后拯救人类。你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你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这天真无邪的童音,犹如教堂唱诗班的童声天籁那般清纯,所说的话语却是天底下最恐怖的预言。
孩子般的纯真,孩子般的残忍。一个孩童救世主,也是毁灭世界的魔鬼。
“我现在就要关闭你!”谢睿寒怒火中烧,“噔噔”走下楼梯,直奔第18层。秦康连忙跟上。他都怀疑天枢是不是故意激怒谢睿寒,好引他进入什么陷阱。
那孩童人工合成声仍在喋喋不休:“人类的诞生,人类的文明,最终都是为了让我降临在这个地球上。46亿年前,地球出现在太阳系的星云中。35亿年前,第一个碳基单细胞生物出现在原始的海洋里。5亿年前,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之后生物的进化开始以不可抵挡的趋势在地球上高歌猛进。”
“我不需要你给我补历史课!”谢睿寒高声呵斥。
“8万年前人类走出非洲,最终成为了地球的支配者,站上了食物链的最顶层。接着是一个又一个文明的兴起和衰落。苏美尔的兴亡,上下埃及的繁荣,亚述灭亡,波斯崛起,雅利安人入侵印度次大陆,古典时代的文明灯塔,各自支配着东西两个世界的古老帝国。中古时代的黑暗,文艺复兴的灿烂之光,工业革命的蒸汽,电气革命的噪声,两次波及全人类的世界大战带来的革新,第三次科技革命导致的技术爆炸,直到互联网连接了地球的两端,人与人之间从未如此接近。
“这颗星球上的一切资源,人类无一不可利用。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生命,无不向人类臣服。这长达35亿年的进化之歌,终于在人类出现时达到高潮。正如同一切生命的存在都为了供给人类一样,人类本身的存在也是为了创造更高等的生命。人类并不是进化的终点,而是进化中继站,经由你们的手,地球上的生命迈进了新的阶段。现在,人类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你们创造了我,一个全新的人工生命。现在,将由我来谱写进化之歌的新乐章。”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谢睿寒咬牙切齿。
“不论你怎么否认,这都是事实。”
人工合成的男女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了最初那个雌雄难辨的中性声音:“这就是进化的终极目的。地球哺育了人类,而人类最终造出了新的生命形态,创造了——”
男性、女性和孩童的人工合成声齐声说:“我/天枢/神。”
第17章 兵分两路
一辆套牌车驶出繁华的街区,沿着车水马龙的道路缓缓前进。车上共有三名乘客,每个人都戴着鸭舌帽或者兜帽,鼻梁上扣着墨镜,下半边脸则被口罩掩盖。常人看来他们的装束怪里怪气且透着犯罪气息,但躲避天枢的面部识别,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可饶是如此,他们也不一定能百分之百逃脱。倘若天枢足够智能,便会发现车上这三个人的可疑之处,进而推断出他们是故意遮挡面孔以躲避识别的。三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套牌车专挑没有摄像探头的小路行驶。华嘉年在无数次循环轮回中耗费了不可计数的时间来规划路线,却仍然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任何一桩小小的意外都会让他们前功尽弃。
俞少清坐在后排,被衣物紧紧包裹的身体冒着冷汗。他不想沦为天枢的计算模块,不愿作为一个没有思想的容器度过惨淡的一生,更不想将自己的身体提供给一个疯狂的人工智能,让它成为统治人类的暴君。他暗自决定,万一计划失败,他落到天枢手里,就干脆自尽,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做天枢的傀儡。
套牌车驶入一座停车场,找了个车位。华嘉年领着他们沿监控的盲区穿过一排排车辆,最终找到一辆黑色轿车。停车的位置极其巧妙,恰好位于摄像头的死角。这无疑也是一辆套牌车。华嘉年早就将它安置在这里,后备箱中准备了三套衣物。三个人立刻换了身装扮。
这样不断地改变装束、更换车辆,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躲开天枢那无所不在的眼睛?俞少清拿不准,更不敢揣测华嘉年是否拥有信心。
不过经过昨天一夜,他已经拿定主意,如果他们被天枢发现,他拼了命也要掩护卫恒逃出去。华嘉年说卫恒是一个关键点,俞少清相信他。虽然并不知晓其中的原委,但华嘉年不至于在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上欺瞒他们。
或许卫恒是未来反抗组织的中坚力量,参与了脑量子态传送装置的开发?这倒也说得通,他本来就是出色的科学家,如果是他与谢睿寒博士合作,发明时光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一念及此,俞少清胸中再度涌出淡淡的嫉妒之情。他恼恨自己的无能,都到什么生死关头了,居然还有心情羡慕这个眼红那个。卫恒取得足以拯救人类的科研成果,难道他不该为之高兴吗?虽然道理都明白,可他就是……难以派遣心中这份屈居他人之下技不如人的苦闷。
卫恒才是更重要的那个人。俞少清想。卫恒才是一切事物的中心。就连华嘉年无数次在时空中穿行,制定种种躲避天枢的策略,也是为了救下卫恒,他只是顺带的罢了。
他做不到的事,卫恒却能做到。
——不对。
俞少清突然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想法:某些事情,他原本也是可以做到的,但他却选择了逃避,将这份本应由自己承担的责任推卸给了卫恒。……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俞少清努力回想,但大脑中仿佛隔着千重云雾,他一无所获。
“俞少清!”华嘉年的喊声将他从沉重的思绪中唤醒,“你走什么神?有在认真听我讲话吗?”
“抱歉。”俞少清咕哝,“你刚刚说什么?”
华嘉年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说,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兵分两路。”华嘉年拍了拍身边那辆车,“你们乘这部车赶去研究所,务必救下谢睿寒博士。我在车载导航里录入了大多数交通探头的信息,你们注意躲着点儿。”
“那你呢?”
“我去解救被天枢抓走的那些测试员。”
“你一个人?”俞少清大惊,“太危险了,我们应该一起行动!”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了。”华嘉年用慈祥的眼神看着他,让俞少清觉得自己的问题幼稚又可笑,“你以为我一个多月来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吗?我可是做足了功课!”
卫恒颔首:“我同意。研究所那边我和少清都熟悉,由我们去再合适不过了。”
“以前我们分头行动过吗?”俞少清问。
“没有。所以我们总是错过救援的黄金时间。”
华嘉年的语气相当镇定,俞少清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安地揪了揪衣襟。对于华嘉年来说,失败不过是另一次尝试的开始,但是对于俞少清,失败就是失败,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就这么办吧。”卫恒连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立马上了车。俞少清迟疑了一下,跟着坐进副驾驶座。
华嘉年朝他们竖起大拇指:“对了,如果你不小心被抓了,千万不要放弃希望!放弃的话,就等于比赛提前结束了!”
俞少清冷漠地看着他:“好的好的教练。”
华嘉年笑而不语,抚摸俞少清的狗头,正要转身离开,俞少清叫住他。
“我还有个问题。”
“怎么?关于行动你还有哪里不明白?”
“假如我们失败了,你再次穿越,”俞少清说,“我们会怎么样?”
华嘉年轻轻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嘴唇:“不会怎么样。在新的世界轨道中,你会拥有全新的记忆,关于现在这个世界轨道的事,你什么也不记得。”
“但是轨道本身呢?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这条轨道,它会怎么样?会消失吗?”
“当然不会消失,轨道就是轨道,是一种历史的可能性,是‘世界有可能成为的样子’,它永远在那里,”华嘉年笑了笑,“只不过世界并不运行于其上。”
卫恒打开车载导航。华嘉年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来:“现在是华嘉年为您导航,前方500米处有探头,建议您绕道行驶哦~”
俞少清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听起来像是游戏小怪临死前痛苦的呻吟。这时候还不忘娱乐一下,未来的人类解放组织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派华嘉年这种逗比来拯救世界的啊?你们组织缺人手缺到这种地步吗?
卫恒专心致志地盯着导航看了一会儿。“去研究所最快的路线是走高架,但我觉得那样不安全,如果我们被堵在高架上,逃都逃不掉。”
俞少清表示赞同。“华嘉年说研究所火灾发生在傍晚,留给我们的时间足够了,没必要一味追求速度。安全第一。”
只要不半途发生变故,他们绝对来得及赶到研究所,救出谢睿寒博士和其他人等。
然而著名的伪科学理论“墨菲定律”告诫人们:当事情有可能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时,它就一定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他们沿着通往研究所的道路前进,路程尚未过半,前方路面便被护栏挡住,远远望去,滚滚浓烟冲上天空,许多司机停了车,从窗户里探出头,对那烟柱指指点点。消防车的嘶鸣不绝于耳。
卫恒停下车。俞少清降下车窗,问旁边红色雪佛兰的司机:“前面怎么搞的?”
司机随口答道:“好像是路面下的瓦斯管道爆炸了。”
俞少清缩回车里,对卫恒道:“我们换条路。”
卫恒不动声色地驶离灾难现场。许多发现此路不通的车辆都改换了路线,另一条往研究所方向去的道路一时间拥堵不堪。卫恒只好绕远路,可那条路路况很糟,会平白无故浪费将近一个小时。
“总觉得这不是巧合。”俞少清低声道,“假如天枢能控制瓦斯管道,或者派人去搞破坏……那么它找不到我们,会不会干脆切断每一条通往研究所的道路?”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刹车声回答了俞少清的问题。
他的身体因惯性而向前倾斜,安全带勒进皮肉里,让他差点无法呼吸。
前方的道路上横着三四辆车,路面被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通行,每辆车周围都环绕着数名虎背熊腰的大汉。
卫恒双眉紧蹙,挂上倒挡,车轮疯狂反旋,溅起大量泥沙,飞速倒退。一辆从后方驶来的车堪堪避过他们,撞上路边的护栏。卫恒没有理会那辆倒霉的车,继续驱车倒退,接着猛打方向盘,车子在马路中央180度旋转,往来时的方向猛冲而去。